作者:衣冠正伦
大唐在陇边诸州虽然收取一定的商税,但份额并不算高,地方州县主要收入还在于提供租场仓邸以及货运相关。像是鄯州便常备有多达数万的驼马车运队伍以供民间商用,进行大规模的商货运输。这一部分收入在汇总起来之后,再由朝廷有司进行计量配发,用作州务维持以及和籴等消耗。
除此之外,鄯州还设有数量不少的公私工坊,官造工坊主要是打制、修缮军器相关事物,私人的工坊种类那就多了,绵麻纺织、造纸陶埏、丹青曲蘖等等诸类。有的是国中招募工匠,就市生产商品,直接参与市卖,有的则是收取陇边方物原料、简单加工之后输入国中。
如此诸项累加起来,鄯州的财赋收入也极为可观,甚至都不逊色于国中一些上州。只是因为所涉及的行业种类实在繁多,不像国中一些州县唯是耕织作业,因此州务也就繁忙了许多倍,稍有懈怠,便有可能就是一团乱麻。
郭元振堂中坐定之后,便开始处理这一系列的事务,从黎明到午后,几乎都没有挪动身体。等到仆员入报用餐时间已经到了,郭元振早已经腰背酸麻的难以起身,靠着仆员的搀扶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而后便发现堂中诸下属们望向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随着郭元振一瞪眼,诸下属们才忙不迭作鸟兽散。而等到诸员散去后,郭元振才捶打着腰眼叹息道:“女色害人哈,大好男儿、筋骨壮力,岂能消磨香脂软肉之中!来日哪部再献胡姬,须得细辨是否不存善念!”
常年随从的老仆闻言后自是暗暗撇嘴,让人进献的也是你,说人加害的也是你,就算收了摆着观看就是了,自己按捺不住、竟夜鞭挞逞凶,又怪哪个?
用过午饭后,郭元振正打算在直堂后小憩片刻,吏员却又入舍禀告,党项等三十二部胡酋于州府外请问今年征役如何,且其中几个胡部又有胡姬奉送入府。
酒足饭饱后,腰背不再酸软,郭元振便手扶蹀躞踱步走入侧廊庑舍,自有几名青春貌美、盛装打扮的胡姬下拜见礼,他脸上露出和气笑容摆手道:“免礼起身吧,你等非官非吏,不须拘谨。”
说话间,他视线在几名胡姬身上扫了几眼,也不作细致观察。无论多美好的人事,经多见惯之后也只是寻常。待到接过仆员递上来几名胡姬出身的部落名单,他扫了一眼后便说道:“通水部、葛延部留下,其余几部,堂下给食遣出吧。”
说完后,他便转身离开庑舍。那几名胡姬并不精通唐语,直到仆员入前各作引置,才知各自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两名被引至府衙后堂的胡姬自是笑逐颜开、显得更加光彩照人,有一个甚至当场便跳起了胡旋舞,至于其他几个不被接纳的,则就不免垂泪欲滴、黯然神伤,却也不敢真的悲哭出声,只能低头疾行出去。
对于这些胡姬而言,被奉送给唐国贵人绝不是悲惨的命运,毕竟人只有在物质需求被满足后,才会有更高的追求。她们哪怕不被献给唐国贵人,留在本部落中多半也要被强悍者占有,虽也乡音亲近,但也难有青梅竹马的美好爱情,图你不洗澡、满身油膻?
仆员也不好提醒郭元振刚说过的那番话,只当一个屁、风过无痕迹,但还是又请示了一句:“那三十二部酋长,府君是否接见?”
“不见,先把他们引往客驿,朝中敕令抵达后再见。”
郭元振从来也没有拿人手短的觉悟,闻言后便摆手随口说道。这些胡酋们聚众来见,又送胡姬美姝,自然是有所恳求。但所恳求的却并不是要免除他们今秋征役,而是希望能够增加征役的名额。
这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实却正是如此。陇边秋收之后,气候直转严寒,牧业自然也就陷入了停顿,许多部族劳动力便闲置下来,没事可干,但饭还是要吃的。
部族人口就是那些胡酋们的私人财产,看到这么多的壮力干吃饭无产出,心里自然难受得很。往年如此也就罢了,可如今陇边商事兴盛,他们部族物资都能进行灵活变现,便更加不舍得浪费,自然要想办法把这些闲余人力打发出去。
应募官府征役,官府会替他们养活这些劳力,同时应役还能抵消一部分贡赋份额,这些胡酋们对此自然是热心得很。就算繁忙的劳役可能会造成一定的劳损减员,可留在部落中没有充足的物资供给,也不能保证所有部众都能挺过漫长寒冬。
这当中的弯弯绕,郭元振也是通过与那些胡姬们深入接触才了解到。原本诸胡部积极响应征役,他还沾沾自喜、觉得是自己人格魅力使然。了解到这一点之后,自有一份被人占了便宜的羞恼。
虽然不接见那些胡酋,但郭元振也没能留在堂中休息,很快一匹快马驰入州府,通知他速往州境驿站去迎接并护送方从长安返回陇右的噶尔家赞婆。
第0911章 蕃使横死,赞婆归乡
赞婆这一次返回陇右,所享受的待遇颇高,朝廷专门派遣五百名内卫精卒沿途护送,且责令沿途州县给予食料供给,并派遣州治官员于州境之内出入引送。
之所以给予赞婆如此优厚的待遇,主要还是因为不久前发生的一桩凶案。
由于吐蕃在未与大唐达成共识的情况下便出兵过境、侵扰到了西康当地的安定,所以大唐君臣也是怒不可遏,朝廷不再与吐蕃商讨外事问题,直接将吐蕃的使者们屏退朝堂,并责令其限期离境。
但吐蕃这些使者们离境之后,却没有按照朝廷发给的驿程路线赶路,翻阅秦岭后竟然直接绕道川西的西山生羌领地。结果这些人便遭到当地生羌部族的袭杀,当场便死亡多人,剩下一些幸存者也都不知所踪。
对于吐蕃使者们的遭遇,大唐当然是深表遗憾,但对此也是无可奈何。首先这些蕃使并没有按照大唐发给的路线赶路,沿途州县就算想做引导关照也做不到,其次他们所遇害的西山区域,本就是大唐与吐蕃之间的争议地带。
所谓生羌,就是不曾入化、不受约束的蛮夷部落,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都不能掌握其确切的部族讯息。而且这一次蕃使入唐,其中一个议题就是援引垂拱之前的边务局势,提出松潘以西的西山范围因为旧时曾经归属吐谷浑,依例应该属于吐蕃的势力范围。
吐蕃提出这一点,大概也是想效法大唐在西康的操作,想要通过西山阻挠陇南的唐军继续向南渗透。但是由于蕃使遭到驱逐,这一议题自然也就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
不过吐蕃既然提出这样一个说辞,那就意味着起码在吐蕃看来,西山应该不属于大唐的羁縻势力范围。如今蕃使横死在西山山岭之间,大唐对此除了抱歉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毕竟大唐圣人是个讲究人,在争议领地还未有归属定论之前,是不会贸然派遣唐军入内活动骚扰的。所以当蕃使遇害、有生羌部族向山外州县送去蕃使们的尸体时,大唐方面除了验明正身、甚至都没有接收,只是委托过路的蕃人商贾将尸首送回。
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推脱责任,眼下大唐是要与吐蕃展开冷战,只要一天吐蕃不就擅过西康的行为作出道歉、请求谅解,大唐就一天不跟吐蕃对话。那些蕃使们客死异乡诚是可怜,但大唐却不会遣使将之送归,如果蕃人商贾们也不送回,那就丢在路边发烂就是,还不能烂在大唐的土地上。
有鉴于蕃国使者们所遭遇的惨剧,大唐对赞婆的归程安全自然就重视起来,虽然赞婆并不算是正式的国使,但也算是相谈甚欢的宾客。
郭元振接到通知后,便自州府动身出发,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率众抵达了鄯州与兰州接壤的龙泉驿。他身为州治上佐,没有上峰命令是不可私自离开州境范围。
因护送赞婆的一行人员还未抵达,郭元振便暂时落榻于驿站中,一直到了入夜时分,才有随员前来通知人员已经抵境。
双方在州治界碑处汇合,签过兰州官员递来的护引文书,郭元振才有暇望向已经下马、立在道旁的赞婆,并笑语说道:“观将军气色壮美、风霜不侵,此番入京,想来不是虚行?”
这也是一句废话,有关大唐与噶尔家的互动决议、早有朝廷信使早在数日之前便快马驰驿的送抵鄯州,而将要交割给海西的各类物资,也正从各境陆续向鄯州运输汇集,等待发运。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赞婆脸上也露出了颇有明朗的笑容,先是对郭元振稍作欠身,然后又笑语道:“逆旅行人,思乡心切,却有累郭府君寒夜来迎、不能成眠,实在是对不住。”
抛开各自的立场身份不谈,赞婆常年坐镇青海,于赤岭东西也是颇积威望。但是对于郭元振这个唐国经边的后起之秀,赞婆仍然不敢小觑。
如今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对抗形势演变成这一局面,追本溯源、除了当年唐国圣人在青海一战之外,郭元振早年深入蕃土、并成功策应叶阿黎外逃,也是一个具有决定性的因素。
即便太遥远的事迹不谈,自从郭元振来到陇边,赞婆也能明显感觉到其人给陇边局势带来的影响。这家伙虽然没有直接出现在双方对阵的正面战场上,但身在后方却小动作不断。
像此前他兄长策划多时针对九曲之地的进攻,竟被这家伙将前锋策反,也将海西的攻掠计划瓦解于无形。
其后噶尔家在青海区域内越来越遭到孤立,虽然也有大环境使然,但身在后方的郭元振层出不穷的小手段,也是效果卓著,使得噶尔家深受其害,以至于他兄长钦陵每每提及这个家伙,都是恨得咬牙切齿,对郭元振的怨情甚至还要超过老对手黑齿常之等人。
毕竟黑齿常之等人虽然在陇边同噶尔家对线良久,但双方终究还是通过堂皇对阵来做势力的较量。可是郭元振却龟缩在距离前线几千里外的大后方,各种手段既有神来之笔,也不乏龌龊小道,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忍耐力。
不同于钦陵对郭元振的怨恨满满,赞婆对这个家伙却是颇为敬重。敌对双方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本就不存在高尚或是下作的区别,只要能够成功削弱对手,就是好手段。
像是他们父亲噶尔东赞,早年势弱之际,直接将亲生儿子送到唐国入质宿卫,向唐国表示吐蕃并没有对外扩张的想法,让大唐集中国力去远征高句丽,暗地里则不断的向吐谷浑渗透,一俟时机成熟,便里应外合的兼并了青海,从而给吐蕃迎来了一个绝佳的发展机遇,谁又能说他们父亲不是英雄?
赞婆当然不觉得郭元振有资格同他父亲相提并论,但从郭元振的一些手段应用上,也的确看到了一些他父亲的谋略影子。而这一份特质,却是他们兄弟全都不具备的。
在同赞婆稍作寒暄之后,郭元振视线便又转向后方诸人。除了五百名内卫精卒之外,朝廷也安排了一些其他的人员陪同。毕竟这一次赴陇,也并不单单只是为了送赞婆返回海西,还要为了陇边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进行一番人事上的调整与准备。
因此这一次同行赴陇的朝士们也有二十多人,而率队者则就是郭元振旧年在圣人潜邸雍王府的同僚陆景初。
故人重逢于异乡,自然倍感亲切,郭元振上前拉着陆景初的手又寒暄一番,同时侧身避开赞婆的视线、并面对陆景初向赞婆歪了歪嘴角,眼中则流露出询问之色。
彼此也是相识年久的损友,陆景初自然明白郭元振在暗示什么,无非是问向吐蕃使者下手的是不是赞婆,于是便微微点了点头。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郭元振眼神顿时便闪烁起来,一望可知心里必然没打什么好主意。
接下来众人才继续上路,本来郭元振是要将众人先安顿在就近的龙泉驿中,明早再继续赶路返回州城。可是赞婆归心似箭,不愿意在途中多耽搁一分,而陆景初等人也都纷纷表示并不疲累,可以连夜赶路。
尽管郭元振自己累得不想赶夜路,但见众人全都如此表态,便也只得吩咐继续前行。
当一行人返回州城的时候,时间早已经到了午夜,下马之后一个个也都蔫蔫的没有什么精神,自有州府吏员们上前安排众人住宿。
郭元振已经强撑着将赞婆送入客房安顿好,然后便打个哈欠,熟不拘礼的对陆景初等人摆摆手说道:“你等归宿自便,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谈。”
说完后,他便摇摇晃晃的往后堂行去,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便被陆景初一把撤了回来。
“郭某就是如此接待京中故人?你帷中满满的异域风情,我等在京中也是闻名已久,既入此境,怎么能不见识一番?”
陆景初这会儿早已经没了倦色,拽着郭元振的胳膊神采奕奕地说道,而其他同行者们虽然并不直说,但也都望着郭元振呵呵发笑。
眼见众人如此,郭元振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什么要连夜赶路,可不是因为跟噶尔家有干亲、想要快点抵达青海,分明是色意撩人,已经急不可耐。
明白到这一点后,郭元振自是气得破口大骂,一群色意上脑的家伙搞得他这一天往来奔波、马背上颠的屁股疼,实在可恨!
眼见郭元振如此气急败坏,众人也都不免呵呵干笑起来:“胡姬姿色并不出奇,但郭府君盛集陇边诸类风情,京中见闻寡淡,既入此乡,事外余暇当然也想一饱眼福!”
“一群厌物,若觉京中供职寡淡无味,老子同你们交换!”
郭元振又骂了一声,这才揉了一把睡眼,吩咐仆员道:“去后堂将诸胡姬唤醒,梳妆迎客!”
第0912章 鲲鱼化鹏,扶摇万里
这一夜,京中来客们自然是大饱眼福、竟夜欢愉。然而同行的赞婆却就没有这种兴致了,一路奔波终于返回了陇上,在鄯州州府短憩两个时辰,天色还未大亮,便已经起身,并请州府吏员去通知郭元振。
赶了大半天的路,又跟京中同僚们胡闹到将近天光,郭元振刚刚浅睡片刻便又被唤醒,心情自然算不上好。不过他倒也不敢怠慢正事,扶着酸软的腰骨勉强起身,还不忘着员去将陆景初等几个家伙唤醒。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才在州府别堂聚齐。看着陆景初他们脸色苍白、两眼充血,走起路来都是一副摇摇晃晃的姿态,倒不像是寻欢半夜,而是被人蹂躏至天光,郭元振自是一脸的不屑,连连发声取笑。他自己状态未必多好,但类似事情经惯,耐力是已经培养起来。
“边中风情虽好,只是磨人筋骨气力啊!”
被郭元振取笑一番,陆景初自然也是神情羞赧,全然没有了昨晚要一挑十的豪迈,略作自嘲后又干笑着凑近郭元振耳语几句,而郭元振在听完后,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是满满的鄙夷。
闲事稍作短话,而后众人便开始用餐。一边吃着早饭,陆景初等几人一边向郭元振传达一下朝廷对陇边规划的细节。
随着吐蕃赞普率军东进,青海局势变得异常紧张,大唐虽然并不处于矛盾的核心,但对这一次即将爆发的冲突所寄予的希望,甚至还要超过了那矛盾的双方。
在外交层面上,朝廷已经断绝了同吐蕃的互使邦交,不再进行主动对话。而对噶尔家则就友善得多,且给予了各种实际的扶植。
但在实际的军政布置方面,自然不能秉承过于简单直接的态度。须知朝廷同噶尔家达成的共识,海西方面仅仅只是由赞婆出面,而噶尔家真正的话事人钦陵是何态度,则仍然值得深思。
虽然说噶尔家目下处境穷困,可钦陵眼下毕竟还是吐蕃名义上的大论,且极富战争技巧,过往对大唐的恶意也都不做掩饰。眼下赞普东进的确给噶尔家的生存带来极大压力,可钦陵实际上究竟会选择以怎样的方式破局突围,而赞婆又能对这个兄长施加多大的影响,仍未可知。
所以朝廷针对陇边军政官员们的指示也并不死板,在保证联结噶尔家以对抗吐蕃的大前提下,具体的操作手法则仍需依照实际情况进行操作,说的更直白一点,那就是就算要同噶尔家展开一定程度的互动,但也要将刀子紧握在手中,若事有必要也完全不必留情。
这样复杂的指使,对一般人来说是有些不好理解,但郭元振在这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却颇有几分如鱼得水的自如,加上作为圣人潜邸心腹,对于圣人的真实意图也有着充分领会,所以不需要陆景初等再作细致说明,心里便已经有了非常具体的认知。
简单用过早饭之后,几人便行出食堂去见赞婆。这会儿赞婆早已经将行装整理完毕,一俟见面便提出即刻动身,真是一刻时间都不愿耽误。
噶尔家与大唐这一次的合作,核心就是货品的交易,由大唐提供物资以缓解噶尔家各种物资的告竭。而鄯州便是货品发运的主要地点,眼下大多货品也多集中在此。
这一次的贸易是赞婆极力促成,为了保证能够顺利进行,甚至不惜直接出手截杀国中的使者,可谓是用心良苦。所以对此自然也是关心至极,在返回青海之前,当然要仔细点验一番。
郭元振对此自无不可,亲自陪同着赞婆于境域中诸货栈仓邸游走一番,任由赞婆进行细致的检查。
这其中,于河源城负责看守货仓的乃是一名胡人酋首,名为句贵。当见到郭元振率众而来,忙不迭趋行迎上,可是在见到队伍中的赞婆之后,神情不免有些惊惧尴尬。
而赞婆在看到对方相貌后,眉头也是微微蹙起,并有些不悦的瞥了郭元振一眼。这名胡酋句贵并非别者,正是数年前钦陵意图进寇黄河九曲时,被郭元振在莫离驿阵前策反的海西前锋将领。如今故人相逢,却实在谈不上喜悦。
赞婆不知是否郭元振刻意作此安排,扫了那名胡酋句贵一眼之后也没有说话,而是进入仓邸中检点货品,较之别处都要更加认真。
郭元振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示意胡酋句贵跟随于后,并正色说道:“你知此方储货事关要紧,若职任中出了纰漏,不独国法难容,蕃客也不会轻饶过你!”
句贵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应是,可是在看到赞婆那仔细点验、一副猜忌心重的模样,又不无委屈地说道:“往者生计所迫,不得已有顺悖行径。但今身为大唐职臣,府君善治善抚,但得职事周全,自有生路广阔,不需凶戾争命,又怎么敢固执旧怨,败坏自身的前程……”
换言之,你们噶尔家在我这里已经是一个过去式,老子现在跟着新主子混,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才不会继续再跟你们纠缠。
赞婆听到这话,心里自然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是你老小子背叛了我,怎么这话说的老子倒像一个渣男,跟我过日子委屈了你?
而郭元振则在一边呵呵笑语道:“唐家兴治,法度渊博,所以能包容万族,无论华夷俱可安生于此制度之内,强者不失志力伸张,弱者亦能保全身家性命。若有丑类厌见民众安生,只作威令虐害,又怎么配居人上、享尽人间供奉?若政治不能行于道义,上下不能守于真心,即便猖獗于一时,人间自有强权加以制裁!”
胡酋句贵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应是,不用想这番话意指何处,总之郭府君放个屁都馨香无比。
赞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可不待其人开口发声,郭元振便又继续说道:“因此将军大可不必过于忧计当下,蕃主虽然狭量难容,但人间自有圣主乐于赐人生数。但能循道求之,自不会拒之道义之外,如此才配得上应天持符、宣命施教的伟岸。
苦卤咸涩,自有甘泉解渴,沙碛荒芜,岭上却草木生发,父母赐我性命,自然不是为的让我来人间受苦,或困蹇于一时,但极目眺远,此身所在仍是广阔人间!大路通衢之所以人烟鼎盛,便在于可左可右,世上第一等的愚计,便是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鲲鱼错生在了泥塘,哪怕有心善处,但终究不能相容,彼此都没有罪过,只是造化作弄,终究是要拼出一个你死我活,短见者不知人间复有沧海,但通达者却能化鹏而走,扶摇万里!”
饶是赞婆意志坚定,也不得不承认郭元振一番说辞实在是太有蛊惑性,甚至就连他一时间都忍不住浮想联翩。
但现在最切实的问题终究还是要解决当下的困境,所以赞婆便又暗叹一声,收起思绪,继续检点仓中货品。
几处仓邸游走下来,时间已经到了午后。而这时候,众人也早已经身处在赤岭隘口。早年的赤岭,自是唐蕃对抗的最前线,但如今此处险塞已经尽为大唐所有,并被打造成一座牢固的陇右防线。
一行人待在河源大营中,等待赤岭西侧遣兵前来引护。趁着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郭元振再就货品的发运步骤与赞婆进行细致的讨论,同时也涉及到一部分在青海设置榷场的话题。
赞婆此番入唐,所达成的交易量本就不小,当中生出一些波折后,朝廷又加大了一部分输给的货品。这些增加的商货,并不需要噶尔家再提供商品交换,而是作为榷场的租金进行支付。
此前在长安时,朝廷所提出设置的榷场共有四处,一处是位于青海湖泊中的伏龙岛,一处则就是海东的莫离驿。这两处地点,眼下都在大唐控制当中,自然没有什么疑问。海西方面但以商贸为名,向大唐提出请求,便可获准通行于两处。
至于另外两处,一处便是让大唐颇存怨念的山南渴波谷,另一处则就是吐蕃赞普目下正率众驻扎的积石山北麓积鱼城。渴波谷乃是青海中部连接各方的重要通道,榷场设立于此,赞婆也没有什么意见,他在主动提出相关要求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将渴波谷作为一个筹码。
可是积石山北麓的积鱼城,则就让人有些为难了。积鱼城本身就是从青海返回吐蕃本土的重要通道,其所地当积石山区域矿产丰富,且靠近一处重要的资源产地,那就是盐池。而彼处的盐池,也是噶尔家得以控制青海的重要手段。
除了这些本来的意义,更重要的一点是眼下积鱼城并不在噶尔家控制之中。赞普率军亲驻彼处,如果得知此城居然被噶尔家租借给大唐兴建榷场,那可就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当然,赞婆也明白,大唐在明知青海局势变化的情况下,仍然提出在积鱼城设置榷场,本意自不是为了开展商贸,就是为了羞辱赞普、激化矛盾,并给自己干涉青海寻找一个理由。
尽管相关的话题已经是赞婆在自作主张,但他也不敢在未请示兄长的情况下便答应大唐在积鱼城设置榷场的要求。所以在经过一番商讨后,最终才决定将第四处榷场选择在更加偏南的星宿川。
星宿川在地理位置上更加接近青海那几处盐湖,而且有通道可以迂回沟通黄河九曲。大唐国中虽然不乏产盐地,但在陇边则就有些不足。随着陇边、青海常驻人马越来越多,国中运输成本激增,也需要在当地掌握一个稳定的食盐产地。
而且星宿川的方位距离冲突焦点的积鱼城并不算近,就算是噶尔家真的与国中交战内斗起来,也能通过星宿川继续与大唐进行交易,获得物资的补充。
大唐朝廷在经过一番探讨后,最终也答应了这一位置改变的提议。星宿川位于黄河的源头,已经是处于积石山的西侧,距离大唐军事布置的核心区域海东更有数千里之遥,很难进行实际的军事占有。
但大唐仍然可以沿河道上溯,自黄河九曲进入彼方。唐初攻讨吐谷浑一战,侯君集所部唐军正是循此路线直插吐谷浑腹心之地,大破吐谷浑人马。所以在必要的时候,星宿川也是黄河九曲所驻唐军可以应用的一个军事选择。
而且星宿川距离西康国已经非常的近,此前吐蕃赞普在未经大唐许可授权的情况下便擅自出兵行过西康,已经暴露出大唐在川西与陇南所进行的军事布置并不足以给予吐蕃实际的震慑,自然是要继续进行加码。
即便不考虑军事方面的需求,当大唐商贸影响远覆星宿川之后,无疑也会将唐蕃之间的商贸网络打造的更为周全牢固。跟专重于眼前的积鱼城相比,星宿川无疑是一个更具长线战略经营的目标。
而赞婆主动提议星宿川作为设置榷场的地点,也体现出其人骨子里的那一份悲观,已经不觉得噶尔家还能继续进行如此长线的控制,索性舍弃掉作为当下的变现补充。
有关星宿川设置榷场的事宜,朝廷已经授意陇南的曹仁师与坐镇黄河九曲的薛讷着手布置。而其他位于青海周边的三处,自然就交由此方军政官员进行。
朝廷虽然勾勒出一个大的框架,但榷场能否真正建立起来且发挥作用,仍然要靠此方官员的努力。如今海东方面的军事长官是夫蒙令卿,除了人马调度的军事调整之外,几乎不问外事,因此这件事自然就落在了郭元振的头上。
如果有得选,赞婆是真的不想跟郭元振打交道,这种人心机实在太腹黑,哪怕明知道这件事是对你有利的,但总觉得对方一定会在里面埋下钉子。
郭元振这一次也并没有让赞婆失望,在将朝廷意图了解一番后,便提议说道:“莫离驿地在军管,仍需汇同海东将主细作讨论。至于渴波谷,则就需要双方同临彼境认真勘测。倒是海岛榷场,即刻便能着手建设。包括此间的物料输送,都可以通过青海舟船输送,毕竟眼下鄯州车马告急,如果想将物料尽数运出,没有两三个月的光景很难做到。如今青海冰封尚有月余,只要你处于海西架设码头以泊舟船,月前便可通航输运……”
赞婆听到这话,眉头便忍不住微微一皱,鄯州车马告急?你当老子是瞎的,看不到州城内外那将道路都给完全覆盖起来的车马队伍?张嘴就胡咧咧,你的良心何在?
郭元振的良心究竟在哪里,赞婆自然不清楚,但他知道对方作此构计的险恶想法是什么。眼下青海虽然地在两方势力之间,但讲到优势,还是大唐更胜一筹,原因也很简单,海西没有船,甚至没有打造船只的技术。
一旦海西方面打造起了码头,那么海东的船便可直接畅行靠岸,至于船上运送的是什么,可就不敢保证了。如果码头建立起来,可能晚上自家在伏俟城睡得正浓,唐军便已经抵达了城外,这跟开门揖盗没有区别。
可是现在郭元振直接拿货品运输的效率来威胁,可供赞婆做出的选择也不多。要么就回去乖乖架设码头,要么就干脆放弃这一批珍贵的补给。人在弱势中,各种言行往往显得拙劣,这未必是因为犯蠢,而是因为现实可供做出的选择实在不多。
赞婆为了保证这一次贸易能够继续进行,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可谓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偏偏大唐君臣的刁难却接踵而来,一步步的诱他深陷其中。若他此刻拒绝了郭元振这一提议,那此前种种付出与让步无疑就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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