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所以尽管在这场婚礼之前,京中的胡人们又被王孝杰给盘剥收拾了一番,可是当朝廷再邀请他们参礼的时候,一个个也都笑得比鲜花还要灿烂,争先恐后的入宫参礼。
至于那些一般的胡人们,自然没有这份荣幸,但也觉得这是一桩盛世,代表着当今圣人对蕃胡的重视与爱护,所以也都成群结队的游荡在光禄坊与大内皇城之间,障车游戏、高歌送婚。
尽管圣人真正所爱的是人家的身子与丰厚的嫁妆,与这些杂胡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喜乐,天下胡人是一家啊,今日我们都是琛氏人!
而在这一群胡人中,最感到喜乐骄傲的,还要属那些吐蕃的使者们。虽然过去这段时间里,各种事务的商讨让他们受尽了闷气,但今天却是荣耀满满的一天。
大唐立国以来,首次册封番邦女子为妃,就出在他们吐蕃国中。尽管这女子连他们的东大门都背着送给了大唐,但这份荣誉却是真实不虚的。其余那些杂胡邦部们,他们能够得到这种待遇?别说一面大门,哪怕举族投靠,大唐又何曾如此厚待他们部族女子?
所以归根到底,终究还是他们吐蕃高人一等,让人不敢小觑啊!
且不说因私情缘故而略显失魂落魄的韦恭禄,吐蕃其他使者们站在一群排队入宫参礼的蕃胡宾使当中,真的是气傲身长,顾盼自豪。
这一份心情一直持续到午后时分,当宫中迎亲团队在麟德殿外集结准备出发的时候,吐蕃使者们才发现,他们此前强烈抗议不准参礼的噶尔家赞婆,虽然的确没有出现在殿中礼宾队伍里,但却被安排进了迎亲队伍当中担任傧相,且位置还很靠前!
眼见到这一幕,那种被国中权臣门户出卖、被大唐朝廷戏耍的屈辱感顿时涌上心头,将那些许虚荣的快感冲散一空!
可是尽管如此,他们眼下也实在不敢直接掀桌子大闹现场。且不说刚才殿中一番应答致辞,他们多有情绪高昂,单单眼下殿中诸胡宾使齐聚一堂,若见到他们吐蕃使者大闹婚宴现场,那无论是什么原因,总是他们不对。
哪怕为了在群小弟面前维持自己的体面威严,接下来大唐也要对他们吐蕃大加惩戒与制裁,这就大悖于他们不愿让大唐干涉国务的初衷了。
所以尽管这些吐蕃使者们此际心情抑郁至极,但也只能将这一口闷气强忍下来。所幸在场这些蕃胡宾使们也未必对他们吐蕃情势了如指掌,倒也不能通过这些人事安排窥出什么深意内容,避免了当场露丑。
这场婚礼虽只持续一天,但是由于诸蕃胡宾使太过热情,所以接下来圣人便又做出指使,着令继续赐飨一日,才算是将热烈的氛围略作告慰。
对于大唐在婚礼上的人事安排,赞婆自是有苦难言,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安排会更加激怒国中的使者,但自家也的确有借势于大唐、从而震慑国中不敢轻动的需求。
所以原本只是作为一个设想的截杀使者,在参礼之后则就成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然而赞婆还没有等到使者离京并布置杀手,来自海西的一封急信便打乱了他的计划:国中的赞普已经动手了!
第0906章 彼之存亡,我之疥癣
长安城中圣人纳妃的喜事刚刚结束没有多久,旋即一份来自陇南的军情奏报就打破了喜庆祥和的氛围:吐蕃的赞普以饵药诸部贡物杂劣不堪为由,亲自率部横穿西康国,并抵达了原白兰羌的积鱼城,将要对饵药诸部进行征讨。
作为当下彼此最重要的战略对手,大唐对于吐蕃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是密切关注着。一俟接到陇南曹仁师所递交上来的情报,朝堂中也很快便就此讨论起来。
所谓饵药诸部,即就是包括白兰羌、党项羌等诸多西羌部族在内的一个统称。
这些西羌部落,早年自然都属于大唐的羁縻势力,可是随着吐蕃侵占青海、大唐的影响力则逐步退缩至陇右,原本这些西羌部族,有的向东北迁徙内附,被安置在了九曲之地以及陇右的边境州县之间,有的则仍留故地,接受吐蕃的统治。
如今吐蕃的赞普以饵药诸部进奉不恭为名而加以征讨,这本来应该是吐蕃的内政,跟大唐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且其军所驻扎活动的积石山区域,距离大唐所实际控制的陇南以及黄河九曲等边地也有上千里的遥远距离,更加不会对大唐构成什么实际的边防威胁与压力。
只不过,事情当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如今生活彼境的饵药诸部虽然数量也是不少,但却部属杂乱,没有什么强力的组织,根本就不值得吐蕃的赞普亲自率兵进行征讨。这就类似于大唐的皇帝御驾亲征活动在岭南荒野中的山蛮部落,透出一股古怪。
而且,饵药诸部主要活动在积石山东南方位,偏近于黄河九曲位置。至于吐蕃赞普出兵的方位,则是位于积石山西北方向,其目下所驻扎的积鱼城,更是原本的白兰羌政权与吐谷浑接壤的位置,可以说其行止与所叫喊的目标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如此很快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吐蕃赞普这一次亲自出动,就是为了解决掉盘踞在海西地区的噶尔家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吐蕃国主能强忍至今,也算是城府不浅了。”
殿堂中讨论的虽然是比较严肃的边务军略问题,但气氛却并不怎么凝重,李潼甚至还有闲情调侃几句吐蕃赞普。
听到圣人这么说,殿中群臣们也都微笑起来,姚元崇更是说道:“吐蕃国情深刻、久病入骨,如今即便是要克除顽疾,怕也并非短时能了。其国主不敢刀锋直指病源,可见此番发难也是作势勉强啊!”
吐蕃的君臣矛盾,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其国主作此宣称,也只是掩耳盗铃,根本就瞒不住利害相关之人。但之所以仍然要这么做,无非是完全铲除噶尔家的条件仍然不够成熟。
原本历史上,吐蕃赞普解决噶尔家族要有效率得多,在将国中情势统合一番后,以狩猎为名率部进入噶尔家的封地中,率先捕杀了噶尔家众多的亲信族众,并下令召钦陵来见治罪,钦陵本欲举兵对抗,结果却遭到了众叛亲离,最终自杀而死。
可是现在,赞普一惊打算兵戎相见、通过武力解决这一问题,但仍然不敢直接将矛头指向噶尔家。这意味着眼下的赞普对于噶尔家的势力渗透远没有达到历史上那种程度,仍然要通过进一步的威逼去判断出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尽管曹仁师的奏报中并未涉及到吐蕃赞普进一步的举动,但李潼稍作代入也能想到,吐蕃赞普抵达积鱼城,接下来必然是传达王命,号召钦陵部属的军队向积鱼城聚集,言是为了合兵讨伐饵药诸部,实则还是要削弱噶尔家的力量。
这种政治上的博弈,本来就复杂且凶险。吐蕃的赞普之所以不能像原本历史上那么轻松的解决掉噶尔家,自然也是因为当下已经不具备原本的博弈环境。
原本历史上,赞普的发动可谓是精彩至极,正式发难前已经对噶尔家所属势力进行了充分的渗透,一举出手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以至于钦陵这样一个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吐蕃军神、最终全无招架之力的倒在了内斗之中。
可是现在,吐蕃的君臣矛盾暴露的过早、激化的太快,特别数年前叶阿黎的背叛、直接将钦陵引入吐蕃王统区的核心地带,使得赞普对于钦陵的警惕加倍,许多制衡的手段过于激烈,虽然也是将噶尔家的势力成功隔绝在外,但却并不利于深入的渗透与分化。
如今的噶尔家盘踞在海西一地,始终拥有着不俗的军事力量,且本身也在进行着积极的自救。就算钦陵的统合力不足,但警惕性却是满分,对于相关的分化手段必然会有所提防。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能确言必然可以战胜钦陵这个一直在瞪眼警戒的猛兽?所以吐蕃的赞普也不得不以身犯险、投石问路。
他们彼此间博弈环境的不同暂不细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大唐在这过程中该持怎样的态度、又该做什么进行干涉?
“蕃国遣使来朝,所论诸事本就有借道西康的事项,但其国主未待议定便擅自兵过西康,这是视我大唐威仪为无物!若事不必付论,则又何必遣使?臣请即刻驱逐蕃使,蕃主未作致歉请谅之前,两国不再通使互问!”
虽然吐蕃的军事行动发生在大唐国门之外,但若想要从其王城抵达积石山,则必须要行经西康国。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刘幽求便起身说道:“蕃国既不以礼行事,大唐自不需以礼待使!遣逐蕃使之外,沿途州县馆驿不再供给食料住所,唯雅州关城限期将蕃使逐出!”
驱逐蕃人使节本是应有之义,但刘幽求有加了这么几个条件,则无疑就是官方宣告大唐朝廷不再保留这些蕃使们的外交豁免权,并不再给他们提供保护,无论他们是遇到虎狼袭击还是歹人刺杀,大唐统统不再过问,只是让他们在规定时间内滚出大唐疆土。
眼下最有动机刺杀蕃人使者的,自然就是已经被军事针对的噶尔家族。而蕃使若死在噶尔家族的刺杀中,无疑会令他们双方之间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
李潼对刘幽求的提议倒是比较赞同,虽然说几个使者的生死影响不到大国势力之争的最终结果,但是解气啊。
只不过,他倒并不觉得眼下的噶尔家族对于刺杀蕃使还有多强烈的意图。此前或许有这样的想法,那是为了给自身争取一定的时间,可现在赞普已经正式动手,若再安排人手进行刺杀,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只会加剧国中接下来的威逼节奏。
而且噶尔家与赞普之间虽然已经势同水火,但未到真正死局那一刻,未必就能下定决心彻底的与吐蕃进行割裂。毕竟噶尔家的根还留在吐蕃,而且偌大一个氏族在考虑家族未来前景的时候,也很难做到像叶阿黎那么决绝。
历史上就在赞普动手的前一年,钦陵还幻想着能够通过对外战争为家族争取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在黄河九曲的素罗汉山大败王孝杰,但换来的却是噶尔家族在吐蕃被连根拔起,若非大唐庇护,几乎孤苗不存。
这样的心理,谈不上愚蠢,主要还是源自于心底的那一份认同感。不说钦陵愚智与否,当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自身尚且朝不保夕,但在想到大唐于这个时空中所达到的辉煌时,仍然激动得热血澎湃,盼望自己能够加入其中且做出自己的贡献。
吐蕃的辉煌,起码有一半来自禄东赞父子的相继努力,所以在面对彻底割舍的时刻,难免是会犹豫不决。这一点人之常情,哪怕钦陵这个在战场上料敌如神的吐蕃战神,都不能完全的弃之不顾。这一点情怀,又不是叶阿黎这个只凭祖荫而困阻于当下的权二代能够体会的。
事实上哪怕到现在为止,很有可能噶尔家的成员仍然不觉得赞普会对他们整个家族都赶尽杀绝,仍然心存苟且之念。毕竟噶尔家的崛起与吐蕃的壮大可谓休戚相关,让他们产生一种不分彼此的错觉。
但哪怕没有历史知识所带来的预示,单单如今作为大唐的皇帝,李潼就可以断言吐蕃赞普绝对不容许噶尔家以任何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于吐蕃的土地上。
因为权力永远都是一种金字塔结构,越是顶层越拒绝与人分享,哪怕后世所谓民主执政,仅仅只是一种不足完全消灭对方的妥协,只要有任何一点剪除对手的可能,当权者都会孜孜不倦的进行尝试。
所以等到刘幽求说完之后,李潼稍作沉吟后便摆手说道:“彼之存亡,我之疥癣。求生念炽,可感动天。人不恋活,我亦不救。大势之所正邪,非噶尔一户能决,是死是活,在乎一愿!”
这么说或许有点残酷,但噶尔家的生死存亡,也的确不在李潼的第一愿景之内。世道如棋,既然作为棋子,就要有身为棋子的一种觉悟。想要存活下来,必须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究竟是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在李潼而言,并不是一个笃定的选择。起码在眼下,大唐在经过多年的铺垫与布局,是掌握了这一选择的绝对主动权。
第0907章 忠魂贞烈,刀锋难屈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更何况噶尔家族这种本就既有能力、又有手段的一个势力。
如今仍然留在长安的赞婆,得知国中异动的消息要比大唐朝廷晚了几分。虽然说噶尔家对于国中动向要更加关注,但赞婆远在大唐的长安,无法借助官方那迅捷的驿传渠道,对于消息的获取难免要有所滞后。
当来自海西的急报抵达赞婆手中时,他心中自是一惊,接下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连忙去走访经管大唐与海西商贸事宜的官员,希望游说对方加快相关事宜的办理。
但在见到对方的时候却被告知,与噶尔家商贸相关事宜已经不再归市贸监负责,而是被上峰将事权直接收走。
得知此事后,赞婆心中又是一叹,这样一个情况,他心中早有预料,心知大唐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在谋事未果后,他便又连忙书写了一份语气姿态都颇为谦卑诚恳的书信,托人递入朝中,然后便满怀忐忑的返回住所等候消息。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那一封恳求的书信却如石沉大海,始终不得回应。满心焦虑的赞婆自是度日如年,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若非与大唐交易的这一批物资干系重大,他都恨不得即刻插翅飞回海西。
当然这几天时间里,赞婆也并没有干等着,而是充分利用他在京中这段时间所积累的人脉,希望能运作出几分转机。但短时间内,他也实在难以接触到什么能够一言决事的实权人物,此前还可以拜访西康女王探听大唐朝廷的意思,可现在西康女王也入宫成为了大唐的皇妃,自然也就难再见面。
无奈之下,赞婆甚至前往拜访居家养病的娄师德。娄师德久事边务,而赞婆在蕃国则长镇青海,彼此之间也算是有些交集,这也是赞婆眼下为数不多能够接触到的大唐高官。
往年吐蕃势壮,特别是在承风岭一役,大唐与吐蕃之间罢战的合约正是由赞婆与娄师德出面签订,那时的赞婆自然是充满了强势与得意,完全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
可是这一次求见,他却有一种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焦虑,个中辛酸不需细言。好在娄师德还是接见了他,只不过娄师德病情越发沉重,已经许久没有精力过问朝情时事,自然也就难给赞婆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在娄师德府上没有什么收获,赞婆自是失望而归。但失望之余,心中又有一份纠结与焦灼。虽然见面的时候,娄师德无言太多时事,但其人仍然肯见自己一面,本身就是在向赞婆传递一个信号,绝非只是顾念旧情那么简单,更何况往年的接触也实在谈不上能培养出什么深刻友谊。
而这一信号就是大唐仍然愿意同噶尔家继续进行交流,只是赞婆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门路而已。至于这门路是什么,赞婆自然也是有所猜测,但究竟是否要踏出这一步,这个决定实在不好轻易做出,而眼下的他更没有时间与海西的兄长、族人们进行商讨。
离开娄师德的府邸后,赞婆满心的迷茫,漫无目的的策马行于街巷之间,不知走了多久,在执辔随员一声低呼提醒之下,抬头望去才发现自己居然无意识的来到了四方馆外。当然,若是完全没有意识,他也不会这么准确的行至此处,或许是潜意识的驱动,这一点赞婆自己也说不清楚。
四方馆作为大唐专门接待外国宾使的机构,日常出入者自是不乏,而此时在四方馆大门外,正有一群人站在那里,乃是吐蕃的使者一行。
看样子他们刚刚从外面返回,各自神情颇有忧怅,只是在发现了赞婆出现在四方馆附近后,原本忧虑的神情顿时变成了警惕与敌视,有的人甚至手扶佩刀,刀刃都抽出了数寸。
“莫非是天意?”
看到对面一脸警惕的吐蕃使员们,赞婆忍不住的喃喃自语道。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这些来自国中的使者们想必也是被赞普这一次的突然袭击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近日当然也免不了频繁出入、尝试与大唐官方重新建立起沟通,这一次的偶遇也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天意的启示。
可人的心情长久处于焦灼困顿中,凭自身的智力已经很难做出趋吉避凶的选择时,往往就会将这一份彷徨犹豫托于玄虚的命运。
因此这一次偶遇,倒让赞婆满心的迷茫生出了一丝笃定,特别那些使者们所流露出来、不加掩饰的敌意,更让赞婆嘴角忍不住的泛起一丝充满自嘲的苦笑。
接着他便不再犹豫,策马向对方缓行而去,而对面的吐蕃众使者们见赞婆直向他们行来,神情不免变得更加凝重起来,包括正使韦恭禄在内,都下意识向后小退一步。虽然说他们背地里对噶尔家的议论不少,可是在真正面对赞婆这一噶尔家重要成员的时候,仍然免不了从心底生出一份忌惮。
“怎么?你们难道担心我会对你们当街加害?”
赞婆行至近前,嘴角的苦笑已经换成了讥诮的冷笑,视线虽然望向前方,但却并没有锁定某一个具体的人,语气中也充满了恶意的惋惜:“可惜、可惜,此方并非法外之地。凭你等区区几条卑命,尚不值得我以身试探大唐的律法!”
赞婆语调中的满满杀意与轻蔑自然刺痛了这些蕃使们的自尊心,特别在国中赞普已经向噶尔家亮剑的当下,彼此间连表面的和气都不必再作维系,因此在听到赞婆这么说,韦恭禄便有些忍耐不住,手扶佩刀怒声道:“我等走使虽然位卑,但身领王命入唐,就连唐国朝廷都需以礼相待,将军何以作此羞辱?吐蕃自有主命王法,何须唐律约束!忠魂贞烈,岂刀锋能屈?”
赞婆听到这回答,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继而便指着韦恭禄怒声道:“我父子相继,伟功于国,王命之所光大,岂在山南小子!而今时势相迫,言及忠义,尚且晖不能明,你等卑鄙卒众,竟敢在我面前妄谈忠烈,这于我难道不是羞辱?来来来,我倒要听一听,你有什么光辉事迹,可以壮此雄言?”
“王国之所壮大,岂在一户奋力?噶尔家本命奴臣,非历代赞普抬举,岂能拥此极权!旧日功勋,几者无报?将军作此矜夸,我自愧不能应。但此身志力不穷,来年王命之下、谁能显赫当时,当下未可论断!”
听到赞婆的讥言,韦恭禄自是不露怯态,继续高声回答道。
赞婆听到这话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了几分赞同之色,点了点头然后叹息道:“这话说的有道理,我蕃土儿郎应当有此豪气。毕竟向前历数百年,悉多野家也不过是山南蛮荒野种罢了。风云变幻,英雄辈出,凡人与事,谁又能笃言长盛不衰?”
吐蕃众使者们听到赞婆竟然直呼赞普悉多野家为山南野种,一时间自是又惊又怒,包括韦恭禄在内,震惊之余也是愕然失语。
赞婆却并不以此失语为意,只是抬手指着韦恭禄继续微笑道:“小子豪气很是不错,远比你韦家几代先人勇壮得多。但是,你韦家并不以豪壮谋生,所以才能长存人间。勇气不必直付于言,势弱应当懂得喑声。大势倾轧之下,我满门血肉承担,但在当下,你配不起这份豪言。来年大势如何,人不能断,但你的运势如何,我当下便可断言。今日当街不作长言,来日转入私处,我再当面道你!”
说完这话后,赞婆便不再理会吐蕃诸使者们的反应,勒马转身,摆手示意诸随员们一同离开此处。
一直等到赞婆离开许久,韦恭禄仍是呆立于当场,其人临行前所说那番话,他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这是已经打定主意不让他生归蕃国了!
不独韦恭禄,其他蕃使们这会儿也都惊恐有加,实在是想不到在国中如此威逼的情况下,赞婆仍然敢如此强硬的恐吓他们这群使者。所以在过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人忍不住抱怨韦恭禄,国中既然已经发动,噶尔家必然势不能久,韦恭禄又何必在眼下这关键节点去激怒其人?
且不说韦恭禄等蕃使们心情如何,赞婆在当面做出那一番威逼之后,归程中原本彷徨沉重的心情反而变得轻松起来。
事到如今,其实无论作何选择,他们噶尔家必然都是在劫难逃,此前那种纠结犹豫本就是情感干涉了理智所造成的困扰,当他通过行动作出自己的选择后,也就没有了再作犹豫的余地,反而不必再受那些杂念的困扰。
当然,赞婆这一抉择也不仅仅只是心结豁然开朗的情绪变化,当他回到京中的住所时,早已经有大唐臣员于此等候,上前抱拳道:“某乃理蕃副使马芳,奉上峰所命,请蕃客再赴衙堂,商议通商事宜,未知蕃客眼下是否方便?”
刚刚做出了一番表态,旋即便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赞婆心中自是惊喜有加,连连点头答应。唯独心里有一点不舒服,他如果没记错的话,眼前这自称马芳的官员生就一副胡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正是早前他在皇城等候召见时、那一直在外盯着他的老胡人。
第0908章 凡所兴世,必有明君
再次来到大唐统治中心的大明宫皇城,赞婆不免另有一番感触。人在逆境之中心绪本就更加的敏感,对人事环境的改变也就有着更深的感悟。
此前入唐,因为噶尔家本身的处境尚算稳定,加上有西康女王的引见,赞婆还没有感受到那种人事上的壁垒。可是最近这几日的焦灼,却让他深刻领会到身在大势之中、那种无处使力的虚弱与无助。
当然这一点他也怪罪不到大唐的头上来,埋怨唐国出尔反尔、太过现实。毕竟这一次大势变化的根源,还在于国中赞普的突然出手。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实际的利益权衡,噶尔家终究还是与国中更加密切。
反倒是大唐,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愿意同噶尔家继续进行接触,这对噶尔家而言,仍然是一份殊为难得的善意,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更可以称得上是他们的生机所系。
虽然说大唐也有着自身的利益考量,这一次的机会也算是赞婆自己争取过来,但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如果这一次大唐不能顺应时势做出一定的态度调整,而是仍然恪守此前的约定,甚至就连赞婆都要觉得这种坚持太迂腐,君臣上下对于国家根本利益没有责任心。
但能够理解是一方面,可当这手段真正施加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也实在让人有些不好接受。
赞婆此刻心里就充满了忐忑,他要当面威胁国中使者、与国中做出决裂表态,才能获得重新与大唐进行对话的机会。接下来再想获取到实际的援助,不知还会有怎样苛刻的条件。
但无论接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刁难,摆在赞婆面前的选择却是不多,特别是在刚才同国中使者们撕破脸之后,大唐更成了他能求告的唯一目标。
在理蕃副使马芳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皇城内诸衙司街巷,一路向内行走。马芳这个人虽然生就一副胡态,但对赞婆这个蕃客却谈不上有多客气,只是自顾自的前行,倒是没有此前堂外监视时那种警惕与敌视。
但这种态度的变化,落在赞婆眼中则就不免更生几分心酸,这意味着随着国中赞普发动、哪怕在大唐普通臣员眼中,都不再觉得盘踞于海西的噶尔家族能够对大唐造成实质性的危害。
除了这一点情绪的变化之外,赞婆也在仔细咂摸马芳这个理蕃副使的官职。他虽然做不到对大唐官制的变动了如指掌,但以理蕃为名的官职此前也是闻所未闻。
大唐增加了这样一份人事配置,顾名思义也能猜到目的为何。赞婆对此的心情感受也是复杂得很,眼下他们噶尔家仍是属于吐蕃势力的一部分,对于敌对国如此重视本国情势当然是有几分不自在。
可除此之外,赞婆心里又隐有几分安心。大唐对蕃国情势表现出来的越重视,那他们噶尔家自然也就能够获得更多的关注,得有对话的空间余地也就更大。
怀着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情,赞婆一路被引到了位于大明宫中心的区域一所官衙中,看到官衙门前标注为“枢密院”,这又是他颇感陌生的一个机构。但这枢密院所处方位,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巍峨雄大的宣政殿,也意味着这座官衙必然职权极重。
枢密院内同样人事繁忙、更甚别司,眼下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别的一些闲司衙堂官员们早已经散去的差不多了,但枢密院中两侧通堂仍是坐满了等候召见的办事人员,看这人事聚集的规模,都不逊于政事堂、甚至还有超出。
好在马芳并没有将赞婆引入两侧通堂中继续等候,而是直行走进官衙正堂,示意赞婆在堂外廊下稍作等候,然后便趋行入堂。赞婆等候了没有多长时间,便有别的事员行出,问明身份之后,便请赞婆入堂。
这座大堂面积不小,除了当中一座官堂之外,两侧还架设围屏,分隔出大小不同的庑舍。赞婆视线环视一遭,便发现堂内办事的人员起码有两百余众。这不免让他更加感慨大唐才力之丰盛,换了他们海西,哪怕倾尽部族人力,也未必能够凑出这么多的公务人才。
在诸办事人员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还是正堂上方那十几席,而除了正襟危坐于诸席的官员之外,彼处最醒目的张设还是悬挂在正堂最当中的一副舆图。
赞婆一眼望去,便认出这一副舆图正是青海方面。大唐拥有青海的地图,赞婆对此并不意外。且不说大唐本身对于疆域周边的各种探索调查,单单周边诸方势力若想投靠大唐,首先便要向朝廷进献自己一方的版籍,而所谓的版籍便是地图与人口资料。
在吐蕃侵占青海之前,吐谷浑便长期作为大唐的属国,甚至在前隋与唐初,吐谷浑还几度被灭国并军事占领。所以大唐对青海周边的地理自然也是掌握精熟,绝不逊于吐蕃方面。
但赞婆在望向这幅地图的时候,仍然忍不住的心生惊讶。因为这一副地图所标注的远不止青海周边基本的地理地貌,甚至还包括当下最新的各种军事布防情况,特别是海西伏俟城那一连串的红点交叉分布,让赞婆看来更觉触目惊心。
伏俟城原是吐谷浑王城,如今则是噶尔家在青海的势力大本营,彼方军事布局自然也是噶尔家生死攸关的大秘密,然而现在却被清晰分明的标列在唐国官衙的大堂中,赞婆如果还能保持淡定,那也真是见了鬼。
“此处军务标列,俱诸方汇总而来,想与事实颇存出入,蕃客势在彼方,对此自然有见,不知可有斧正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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