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05章

作者:衣冠正伦

对于临淄王所流露出的那几分不悦,杨执一也并不放在心上,你是郡王不假,我家娘子也将要成皇妃,如果觉得贺礼给的太亏,回家跟你堂兄算账去!

至于堂中剩下的那些宾客们,原本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悦,但经杨执一这番提醒,也才意识到彼此间的交情可不止于此堂宴席,人家在宫中有着这样的长线亲情,就算以后各遇困境,算起来终究还是自己请求杨家帮扶的几率更大。

一些人有此转念,原本已经有些生硬的表情又变得缓和下来、笑容满面,纷纷入前同杨执一拱手告辞。至于转天还会不会登门来贺,那就要看各自的算计了。就算要说什么杨家的坏话,那也只能背地里传播,是不好撕破脸直接说在当面的。

李隆基说出那番话,自觉也并没有弱了兄弟几人的气势,自然也不再久留,摆手招呼兄弟们便离堂行出。杨执一虽然说出了那么一番冷人心肠的话语,但迎送礼节却并不欠缺,带领着自家子弟将几王并宾朋们送到门前。

杨家今天接待的宾客数量实在不少,而眼下又到了天黑宵禁的时刻,因此将宾客们疏散开也并不容易。

虽然说宵禁的规令对坊中住户们婚丧事宜也是网开一面,杨家这样的亲贵豪门则就更加优待,自然不会阻其夜中出入。但是宾客们却是来自京中百坊,哪怕出了此坊,返回各自坊居又难免会遭到盘查阻拦。

毕竟眼下的关陇勋贵们也实在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早已经不是横行长安、无视宵禁的光景。所以那些离开的客人们,也都由杨家出面请街使们开具路条。至于一些路程实在太遥远的,索性便留在杨家暂居一夜。

其他宾客们还面对着出入不方便的困难,可是李隆基他们兄弟却没有这样的困扰。他们虽然不在朝中担任官职,但夜行长安的特权还是有的,顶多是前后关注的眼线多一些。

宾客们聚集在杨家府邸门前等待疏散,场面自是乱糟糟的,兄弟几人被扫了兴致,也不耐烦再看这幅乱象,索性便提前上车,等到车马疏散开后再行离去。

“啧啧,这杨家场面看似不差,终究不比往年。偌大一个门户,竟然学那些寒庶小户,对宾客们贺礼斤斤计较、说笑当面,全然不顾过往的情义。只是入宫做一侍妾罢了,又不是什么中宫、夫人,也值得他家如此嚣张,真是丢尽了祖宗脸面!”

上车之后,李成义便忍不住忿忿说道,也并不顾忌车外会不会有人听到他这番嘲笑。

“时过境迁,无论贵贱总要认清一个现实。如今的世道可不是往年,在位者外宽内忌,有欠包容,世人也只能小心一些,才能免于灾难加害啊!”

李隆基闻言后也小声说道,同时又凑近车中两个兄弟低声道:“行前我嘱兄弟们要细察堂中那些宾客望我兄弟的神态如何,你们记住没有?有的人就算愿意同我兄弟接触,但人前却不敢露态,这都需要咱们自己去细心的观察揣摩,小心试探。”

李成义与李隆范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车外传来一阵比较激烈的吵闹声。

“老子今日出门便觉得不踏实,至夜无事,本以为这一天便过去,却没想到临到归家之际,竟然撞见这种厌物!王阿忠,你自知满身的晦气,不安心待在家邸,为什么又要在街面浪荡,惹人憎怨!”

一个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破口大骂着,旋即便响起一个更加羞恼的骂声:“哪家狗奴,敢当面取笑老子!若早几年前,谁敢待我这样不恭,老子破了你家祖坟!”

这一番对骂很快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并逐渐有别人加入进来,但群众都是喝骂那个叫王阿忠的人,甚至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大打出手,而那王阿忠则倒地抱头哀号,并大声吼叫道:“你们这些鼠胆狗类,如今欺侮老子失势……但老子身上这锦半臂却是我故主赐给,谁敢伤它丝线,老子同你们不死不休!杨执一,你不准老子登堂做客,但老子若死你家门前,你是不是快活?”

杨执一本来躲在人群后方,不愿意凑这一番热闹,但听到倒地那人的叫嚷声,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摆手吩咐家奴驱散那些围殴王阿忠的人,上前扶起他为他拍去外套上的尘埃,忍不住叹息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并不受人喜欢,何苦又要这样人前作贱啊……”

“老子乐意、老子乐意!哈,一群狗奴,若我往年……”

那王阿忠虽然被杨执一救起,但却并不领情,摆手推开了杨执一,环顾众人几眼、狠狠啐了几口,然后便步履踉跄的离开了此处。

第0891章 仁皎落魄,见笑人间

李隆基兄弟几人也在车上掀起了车帘,围观了这一场闹剧,心中自然不无好奇。

李成义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抬手指了指一个看起来有些面善的人,将之招到面前来询问道:“那个王阿忠是什么样人、做了什么恶事?竟然如此招人怨恨、他那故主又是什么大人物,怎么呼喊出来,群众都不敢再动手殴打?”

听到李成义这问题,那人先是故弄玄虚的长叹一声,然后才指着那王阿忠离去的方向说道:“说起这个王阿忠,也实在是让人怨憎又同情。他这一番身世啊、真是……唉,这人往年也是一个体面人物,曾是圣人潜邸旧员,同今朝刘相公等一期进了王邸,结果却在圣人得志之前辜负背弃……”

这人一番卖弄,语调混乱,但也算是讲明白了那个王阿忠的身世。原来这人名王仁皎,算得上是当今圣人的巩固元从,结果却不知因为犯了什么大错遭到圣人的驱逐,自然也就错过了伴随圣人、鸡犬升天的机会。往年与其资历相当的刘幽求等俱封爵拜相,唯他仍落寞于人间。

至于众人对他的怨恨,其实也谈不上,顶多是觉得这个人周身晦气,明明大好的机缘摆在面前、结果却没有抓住,让人既觉得惋惜,又觉得可笑。寻常望见,若是心情不错,或还打趣取笑几句,但若是心情不佳,则就不免要如眼下这般迁怒其人晦气连累到自己。

听完这人的讲述后,李成义等兄弟几人也不免感慨不已,甚至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感受。如今的他们,处境虽然不如那王阿忠凄惨,但也有些类似。如果他们阿耶不死,大权不曾旁落,他们兄弟也不至于遭此人间冷落。

且不说李成义与李隆范不无同情的小声议论,李隆基在听完返回车中后便皱眉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抬手唤来车旁一名宦者亲信,小声吩咐道:“你去跟上那个王阿忠,避开闲杂耳目,将他引到人烟稀少处稍作等候。”

宦者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小心翼翼的往人群外围移动过去,很快便脱离了人群,向夜幕中行去。

杨家疏散宾客的进程还在继续着,李隆基心中有事,便不想再逗留于此,抬手吩咐杨家仆员们开辟出一条行道,以供他们兄弟先行一步。

很快车驾便转出了坊门,在坊外大街拐角的树荫下,李隆基又吩咐车驾暂且停下来,从车内摸出一袭不起眼的布袍罩住他那华衫,然后吩咐兄弟们:“你们只当伴我一同归邸,我有些事务,明日再归。”

“三郎你要去哪?注意安全……”

李成义见状下意识问了一句,但见李隆基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便又叮嘱了一番。

他们几个少王眼下虽然颇受冷遇,但终究也曾是皇子之尊,京中对他们或是不乏耳目监察,但也不会细致到全无漏洞。而且从洛阳到乾陵服丧这几年时间里,身边仍有近百忠仆不离不弃的追随,并不会事到紧要无人可用。

车驾在树荫下短留片刻,李隆基下车后便与几名仆员贴靠着大树站立起来,等到自家车驾离开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树荫下行出,折转回刚刚行出的坊门。

这会儿坊门内外因为杨家宾客散场的缘故而杂乱得很,也没有什么人留意到这一行,所以李隆基很顺利的便又潜回了坊中。

入坊之后,一行人转拣偏僻处游走,很快便在杨氏府邸街后曲巷中发现了等候在此的仆员。

“郎君,那人已经被引到坊内一处酒铺……”

听到宦者禀告,李隆基便点点头,抬手一摆说道:“头前引路。”

一行人在曲巷间又折转前行,从东曲一直走到北曲,旋即便闻到一股酒肉混杂的气息,抬眼望去,便见到一座前后两座跨院的酒铺。

大唐立国之处,对于坊市的管理还是极为严格的,各种买卖经营不得混杂于民坊之中。但坊民们日常用度需求难免,也都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出入两市,起先是有坊户专门代买物料,渐渐的就发展成了坊中的铺业。

朝廷开始时还管一管,但这限制也是越来越宽,特别到了近年,索性完全放开了这方面的管制。只要这些坊间铺业并不大肆破坏行情规定、售卖禁货,便也任由存在。

坊中这座酒铺生意很是不错,外间厅堂里坐了七八桌的客人,多数都是坊中的住户。宵禁所禁止的只是坊外行走,至于坊中,哪怕通宵达旦的闹乐,也都不会过问。

宦者早就将事情安排妥当,一行人不在外堂就坐,在铺员的引领下直往内院行去。刚刚转过一道影壁,便听到一间庑舍中传来拍案咒骂声:“怎么还不取酒来?莫非担心老子没钱?”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便皱了皱眉头,但转念想到其人际遇之跌宕便也略有释怀,换了任何人受到这种打击,只怕都难以承受,有一些言行上的放纵也是在所难免。于是他便也收拾一下心情,直往屋内行去。

王仁皎本是一脸不耐烦的坐在屋子里,抬眼见到这一行人走入,视线一转便落在了李隆基的身上,凝望片刻后忙不迭翻身而起,入前先作叉手、片刻后更双膝一软拜在席前,同时口中不无惊诧惶恐道:“浪人无状,竟不知是大王屈尊召见……”

“王君认得我?”

李隆基见王仁皎一眼便瞧出了自己的身份,不免有些好奇的笑语道。

听到这话后,王仁皎嘴角先是泛起一丝苦笑,然后又垂首叹息道:“小民旧未受人间嫌弃之前,也曾蒙恩出入禁苑几遭,大王仪容英姿也是深刻于心,虽然已经是远超当年,但也略有端倪可追。”

李隆基闻言后也叹息一声,转又说道:“既然于此处相见,应知彼此俱不从容。今日召见王君,并无别样怀抱,只是失意之人相见而生亲近。”

“大王尊贵麟种,岂是卑浊小民可以同情比较……”

王仁皎这会儿收起了那一副失意放纵的姿态,只是垂首恭声的回应,一直等到李隆基落座席中,自己才又小心翼翼挪至一处空席外,等到李隆基摆手示意,这才坐了下来。

“此间场合虽然并不庄重,但也是我设席请客,怎么不先将酒食奉进,累我客人拍案催讨?”

坐定之后,李隆基便望着先行布置的宦者不悦说道。

而王仁皎听到这话后又连忙说道:“是小民卑劣无状,并非仆员失礼。”

李隆基又训斥仆员几句,然后吩咐仆员尽快将酒食送进来,等待的间隙,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王仁皎。眼前这人看起来的确是落魄得很,须发不加修理、脸颊上还残留着刚才在杨氏府前被人殴打后留下的乌青,但在这一份狼狈之外,还是能看得出相貌堂堂的几分底色,并没有完全被生活的苦难催磨得没了形态。

这样打量一会儿之后,李隆基突然长叹一声,开口说道:“人言当今世道诸般是好,我却不以为然。若世道果真良善得无可挑剔,何至于让足下这样的良才懒散落魄?”

王仁皎听到这话后,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只是有些怅惘道:“大王此夜既然召见,想是方才在杨郎将家门前也曾见小民那番厌态、或是也曾细问身世曲折,但俗人所知,仍是微浅。小民沦落此境,确是罪有应得。如今周身上下,实在没有一点良才可称。虽然不知大王因何折节来见,但名王垂青、亦有经历。若言不能动人心事,大王也不必再费心思拟无聊的言辞。”

听到王仁皎这么说,李隆基不免有些羞恼,只觉得这家伙已经落魄到如今这一步、但心底里似乎还有一些看不起自己。

他正值年少气盛,心中感到不爽,自然也不作按捺,于是便冷笑道:“想要勾动王君心事,那可让人为难了。往年那么大的际遇,王君尚且不急争于人前,大有古贤者淡泊之风。小王宗家后进,事外的闲人,凭什么敢豪言能超越前行者?”

王仁皎听到这一番嘲讽,一时间也是有些失语,垂首片刻后才又自嘲一笑,并叹息道:“是小民狂妄浪荡了,曾承日月之光的照耀,方今故眷不复,竟然还斗胆觉得星光只是寻常……今日能得大王礼下招待,也的确是感激不已。”

“今日见你,王君也不必多想,我只是有些好奇,究竟何种事机的耽误,能让王君你折戟于已经行至半途的青云之路?”

小小的抒发了一下心中的不满,李隆基才又充满好奇地说道。刚才在杨家门前那人所言虽然不少,但也没有说到王仁皎遭到圣人厌弃驱逐的真正原因。而只有搞清楚了这一点,他接下来才能对症下药的进行交谈。

这时候,酒菜也都陆续送了上来。王仁皎抬手将酒水倒在了杯中,灯光下细望片刻,然后才又抬头说道:“若大王只凭这村酿浊汤,实在不足以让小民回想细说那惨痛故事。”

李隆基听到这话,眸中又闪过一丝恼色,然后又说道:“琼浆佳酿,邸中自有。但我亡父荫留不多,自不可能逢人滥给。王君如果想分饮,还是要让我见到你的不寻常处。”

第0892章 故幸不复,脱袍沽酒

王仁皎如今虽然已经是落魄至极,但对眼前这位临淄王仍然不无看轻,这也并不只是落魄窘境中的孤僻使然,而是跟往年他所追从的那位故主相比,眼前这位少王各方面都实在显得生疏肤浅,让他提不起要追从效事的兴致。

这样的感受若拟情以论,倒可以说上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人间第一流的人与事摆在自己面前,却被生生错过,对于其他等而下之者,自然就难免低看了一眼。

至于临淄王因何要见他,王仁皎也绝非愚钝之人,心中对此当然有所揣测,同时也是感想复杂。首先是忐忑与紧张、隐隐感到惧怕,但接着却有几分兴奋的颤栗,可是除了这些情愫之外,还有一份不以为然。

这样复杂的情绪变化,反映在言行上就是透出一股纠结,最开始的时候对临淄王恭敬有加,可是等到稍作缓和之后,便又隐隐透出一股倨傲出来。

不过在听到临淄王言及亡父之语,王仁皎心里一些情绪却又被勾动起来,他端起那杯浊酿一饮而尽,一边抬起衣袖擦着嘴角的酒渍,一边不无感慨道:“小民今虽卑浊不堪,但也并非没有赴过盛宴,什么样的佳酿也都曾入口品尝。

旧夕故事,大王略知其一,或也难免如寻常俗流所见,认为小民命蹇福薄,并没有平步青云的贵格。若俗人如此讥笑,我也不屑争辩。但今既然是大王垂询,那小民也无谓隐瞒,小民之所以有失故持,正因曾羡尊府茶饭。大王问我有何不寻常处,我并不知该要如何自夸,只说这一份佳酿,若大王真要择人分享,于我并非惠赐,而是一份补偿。”

“哦?仔细说来!”

李隆基心里对王仁皎已经隐隐有所不满,可是在听到这话后,却又突然感兴趣起来,望着王仁皎疾声发问道。

“这件事,说来那就话长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份故事在心中积存年久,王仁皎也想要寻人倾诉一番,于是便将他因何被圣人弃逐的缘由从头讲来。

原因也并不复杂,就是当年的他错判了形势,当时因为居任陕县的缘故,见到众多关陇时流因为受不了行台的高压逼迫而纷纷逃离长安、涌入了东都洛阳,所以觉得行台失道寡助、未必能够突破朝廷的威压与封锁,心中的取舍便也发生了转变,开始与东都那些关陇著族暗通款曲。

后来朝中便发生了宰相崔玄暐被贬谪的事情,关陇人家便想途中加害崔玄暐,既能将污名栽给当时的圣人,又能打压河北人在朝中过于旺盛的人势。所以便在两京的陕州暗下毒手,而王仁皎因为在治陕县的缘故,也是暗中给予了配合。

尽管这件事做得很隐秘,但事后还是被圣人所洞悉,并亲往潼关将王仁皎加以驱逐。从此以后王仁皎便回到东都洛阳,尽管也攀上了郕国公姜家,但很快东都便发生了那一系列的动荡,旋即郕国公家便糟了大灾。

也是因为王仁皎被圣人驱逐后便丧失了暗子的作用,姜家对其重视程度大减,甚至就连此前所约定的论亲、都只捡了一个失婚老妇给打发了。但是祸兮福之所倚,这一份冷待,也让王仁皎免于在靖国时期同姜家一起遭殃。

而在如今的朝廷迁回长安后,生计所迫加上不想再与往昔人事牵连过深,王仁皎索性便抛弃了那姜氏老妇,率领家人们回到了长安定居。

这一番故事也诚如王仁皎所言,实在让他痛苦的不愿过多回想。可以说如今的世道有多祥和、往年的同僚们有多风光,他的心里便有多懊恼。

此番再将旧事重提,王仁皎自然隐去了他当时心中那些自以为精明的考量,只言不忿当时的行台交横跋扈、小觑朝廷,算是将自己这一份愚蠢至极的抉择稍作美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心向大义的唐家孤直形象。

且不说王仁皎言辞间的春秋话术,对于这一桩旧事,李隆基也是听得非常认真。眼下的他虽然心里有诸多的想法,但真正确凿具体的却少。

毕竟他过往的人生虽然也是曲折动荡,但阿耶在世时对他们兄弟却是保护的非常好,并没有让他们直接经受太多自垂拱以来诸多的人事迫害。

如今听到王仁皎将故事讲起,他才了解到原来当年东都朝廷与陕西行台之间还有着如此诡谲凶险的暗斗,一时间心里也不免生出大开眼界之感,只觉得自己终于领略到了事物表象之下的另一面。

在等到王仁皎讲完之后,李隆基便起身离席,亲至王仁皎案前,抬手为其斟满这一杯酒,并不无感慨道:“小王年少气盛,偶有骄人之语,并不知王君乃是尚义轻利的义气儿郎。这一杯水酒,权作致歉,还请王君不要推辞。”

王仁皎见状后,也连忙躬身致意,并端起这一杯酒一饮而尽,旋即回望东方,叹息道:“这一杯酒,也只是敬我当年,至于眼下的我,实在受之有愧。虽有捐身之义节,却无成事之壮力,人事摧累、取笑人间,绵长的愁情,也都化成了一腔戾气,恨我庸碌无能……”

“但此方寸之内仍有义念存留,便已经胜过了人间诸多趋炎附势的败类。”

李隆基听到这话,抬手将拇指按在了胸口,并不无感慨道:“况且当年家贼逆行归国,皇苑异变横生,就连君王都受裹于邪戾之内,在外又有狂人推波助澜,世道所遭遇的重创,并非二三力士能够力挽狂澜。小王当年亦立此波浪之中,深有感触,王君实在不必因此妄自菲薄。”

说话间,他又返回自己席案坐定,举起酒杯来说道:“故事不再长论,我再敬王君一杯,浊酿酒力虽然微弱,但豪饮亦能得此熏熏。借此熏熏,暂忘人间愁事……”

王仁皎听到这话,便也低笑起来,同样是手不停、杯不空的豪饮起来。只不过这坊里杂铺酒水,品质实在低劣,两人一番对饮,虽然已经是肠腹满满,但仍是求醉难得。

不过酒不醉人、人却自醉,喝了许多的酒水,李隆基最初的谨慎也略有放松,他手握着酒杯,略有迷离的两眼望着王仁皎并笑语道:“功业诸事不作讨论,阿忠身历诸劫,却仍能保全自身,这一份世事磨练出来的智慧,实在可观。我兄弟新入人间,人事陌生、起头艰难,来日凡情与事,都少不了要作讨教啊!”

“岂敢当此讨教啊,大王屈尊垂礼,凡有所知,自无不言。”

王仁皎这会儿脸色也是一片红润,并忍不住的感慨道:“如今的我,也实在不敢夸耀自身,但若说智者谋生的这一份见识,也实在是饱有浏览,恰合大王所需啊!当年故主同样新入人间,与今大王处境依稀相似,当时便追从于府中,各种营计、当时愚昧不知深味,但如今回想,的确是处处心机、俱是珠玑啊!”

虽然对王仁皎言必称夸故主略存不满,但王仁皎所言这一点也恰是李隆基与之主动接触的原因之一。如今的他虽然年少气盛,长有狂念横生心间,但世道人事绵密、如织如网,该从何处下手,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头绪。

当然,家族中也有先行者作为表率,但李隆基对其经营与发迹过程也只是略知大概,但是具体的事机操作则就所知甚少,自然也就无从借鉴。

因此他这会儿也是兴趣大增,望着王仁皎继续发问道:“今我兄弟也不敢妄存大愿,但能为世道所接纳,可以在人情之内从容畅行,不至于孑然孤独的冷清。但就是这样的微愿,也实在是达成不易啊!关于这一点,阿忠可有教我?”

听到这一问题,王仁皎先是稍作沉吟,片刻后才又发问道:“大王诸昆仲可选择备齐?当中可是大有心机应用之处啊!”

“此事自有选司使员负责,无劳我兄弟为此操心。”

李隆基闻言后便有些失望并郁闷地说道。

听到这回答,王仁皎先是错愕片刻,旋即便自嘲笑起:“是我着相了,这样的故道、岂能容人复行……爱戏闹、盛文章,这样的表象,想必大王也多有所略,我便不复再言,便说一些表象之外的手法。

今日大王登杨执一邸,做得便着实不错。虽然说大王等有荫可恃,但如今终究是换了人间,几位大王也要托庇于情分之内,才能荣宠维持。常常走问请安于亲中尊者,谁人又会拒绝这样的伦情美满?世道几人能够近悉天意,但见尊容和乐,自然也就不敢失恭于得此和乐者。往年某在故邸,于此是深有所见,武氏诸奸邪又如何?纵然用计频频,不能伤我故主丝毫!”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眸子也是顿时一亮。他本就心思敏捷、一点就透,自然也不需要王仁皎去手把手的教导,心里便生出了许多的想法。

此前他们兄弟因为觉得亲人可厌、诸多刁难,所以在那场家宴之后,至今无向宫中请拜。但眼下世道已是如此,这一份意气也实在是有些不知所谓。他们在亲人那里都不受待见,又怎么能奢望世道中其他人等会对他们亲近有加?

虽然说心里对于太皇太后的态度仍有几分犯怵并厌恶,但想要融入世道、改善当下这种尴尬的处境,搏宠邀欢也是必须要做的。

譬如当今圣人,观其后继行为表现,可知其人实在是腹黑阴险,但在獠牙真正露出之前,那也是面目可亲、乖巧得很。

李隆基虽然心里以此作为一个榜样,但却连这种浅显的手段都没有学来效法,当然有再多的想法也是枉然。现在有了这样的明悟,心里的想法当然就活泛了起来。

虽然眼下的世道,让他做不出太多圣人早年所作的那些事迹,而且才情上的差距也必须要承认。但就算大而显眼处虽然无从发挥,细微之处却仍大有可为。

得了王仁皎的这一番提醒,李隆基也是分外喜悦,接下来的言谈便更加的热切起来。

他也并没有再趁热打铁的继续追问更多的禁忌,毕竟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眼下他与王仁皎只是初见,就算对方肯吐露更多的禁忌话题,他也不敢听啊!

现在既然看得出王仁皎也有要维系这一份往来的意思,对他而言便足够了。唯一让他有些遗憾的是,其人身份过于敏感,并不好堂而皇之的直接召入府中去,以免让太多时流产生太多杂念联想,而且圣人若知此事,怕也不乐。

两人一番对饮畅谈,时间很快便到了深夜,各自醉眼惺忪,索性便直接睡在了此处酒铺。

清晨时分,坊中再次恢复了活力生机,因为杨氏家居此处,想必今日又会有许多访客来贺。为了避免被太多杂眼瞅见,所以天色刚刚放亮,李隆基便打算离开。

可是当与酒铺会账的时候,尴尬的事情却发生了,他昨夜临时起意、乔装折返,无论是自己还是随员们身上都没有携带太多物事,竟然无钱会账!

那酒铺东主大概也见过太多坊中无赖白吃酒食,见不到钱财自然不悦,将他们一行也视作此类,旋即便叫嚷着要报官处理。

听到这话,李隆基自然有些心慌,王仁皎同样不能淡定,直接扒下身上那件锦半臂抛给铺员,怒声道:“这锦衣典账,绰绰有余,若再敢吵闹,老子转头拆了你这野铺!”

铺员接过那锦半臂一番打量,见那金丝团锦很是不俗,自是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