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贞观年间,大唐同样对吐谷浑发起了灭国之战,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但有鉴于前隋师劳无功的状况,并没有在吐谷浑建立起实际的统治,只是将之当作一个藩属羁縻经营。
隋唐两朝都有实际占有青海地区,但也全都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即便不考虑吐蕃的因素,如何管理统治青海地区,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大唐仍然没有一个成熟且具体的方案。
其实不独大唐,就连吐蕃对吐谷浑的经营也是颇为勉强。作为吐蕃在对外扩张中最大的收获,青海地区可以说是承担着吐蕃的未来,用心不可谓不深刻,权臣禄东赞父子几十年经营,也不能说青海地区就已经完全融入吐蕃,噶尔家族的存在与强势已经直接威胁到了赞普王权。
几十年前,大唐国力最鼎盛时期,势力重新返回青海,仍然是以护送吐谷浑王重返故国的形式进行的,结果便遭遇了大非川的一场惨败。
诚然,如今吐蕃君臣矛盾已经将要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两方使者甚至在敌国都城中当街互殴、彼此全无隐忍掩饰,但若说籍此就能夺回已经被吐蕃占有几十年的青海地区,这仍然有些乐观了。
换一句话说,就算大唐能够通过合纵连横乃至于强兵出击,可以成功夺回青海地区,那接下来呢?又该如何维持对青海地区的长期占有与对吐蕃的持续封锁?
须知隋唐两朝此前攻灭吐谷浑时,都是处于国力最为鼎盛的时期,但仍然不能将青海地区完全消化掉。如今大唐虽然重回正轨,但本质上也是乱后新定,也实在没有力量去承担经略青海地区的庞大投入。
早年还有一个吐谷浑王室作为幌子,摆在台面上维系一个羁縻统治,可现在青海王都被砍了,只剩下一个傀儡留在朝中去当样子货,朝廷若要对青海实施管制,实在缺乏一个有效方案。
开疆拓土诚是壮阔有加,但也不能不罔顾事实。青海地区环境不失恶劣,就算兼有,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就是管理成本激增,与吐蕃之间围绕青海地区的边事竞争更加激烈,抽干陇右的积储,更直接影响到朝廷对西域的管控力度。
毕竟西域方面也并非全是一窝鹌鹑,西突厥十姓、特别是新进崛起的突骑施,在大唐与吐蕃围绕安西四镇的争夺中,已经表现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西域局势发展的实力。
大唐体量庞大,这自是其维持强大的一个重要因素,但也正因此,边务方面本身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能全盘考虑而只执迷于一时的突进,那所带来的后果可能会是一个更加长远的忧患。
毕竟对西域的管控,还包含着对漠北局面的制衡,若因为在青海方面投入过大而压缩了对西域的管制,这对漠北局面的失控、远不是一个三受降城体系能够弥补的。
在经过一番沉默后,群臣各自思计梳理,然后才各自发表看法,言里言外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虽然吐蕃方面矛盾深刻、大有可利用的空间,但这种因敌之势还是不可太过恃重,不能因为过于盲目的乐观而打断如今朝廷即定收缩休养的国策。
李潼在听完群臣一番陈述后,便也陷入了沉思当中。这当中一系列的问题,有的他也已经有所考量,有的的确不够重视,考虑的不够全面,一些想法难免就显得想当然。
至于他与诸宰相们之间的分歧,则就在于对吐蕃局势的干预力度,他所设想的是尽力干预、乃至于主动创造机会进行深度干预,而宰相们则认为,就算此中的确有机可乘、但也要基于大唐目下实际情况,进行有限度的干预,以巩固优势为前提,不必急求突破。
两种思路,一种偏于激进,一种偏于保守。而李潼在听完宰相们的观点陈述后,也意识到想要准备能够对吐蕃局势进行深度干涉的力量,并不在于吐蕃君臣之间矛盾激化程度,而在于大唐本身的国力限制。
想要加大对西线的投入,并不仅仅只是停止辽东战事、将东部战场上的兵力调回关中那么简单,而是要对整个边防体系进行一次系统性的升级。若仅仅只是一个方面的突进,则就容易造成与边防整体的脱节,结果是好是坏很难预料。
这种整体性的升级,显然不是眼下的朝廷能够完成的。事实上单单将辽东兵力抽调回关中,本身就会给朝廷带来极大的财政压力,而且还没有考虑辽东地区战况会不会出现反复的可能。
在经过一番沉思后,理智告诉李潼,宰相们所持观点是更加务实的。两次青海大战以及安西四镇的反复易手,已经证明了吐蕃的国力的确不容小觑,与这种强大政权的斗争,很难通过一次两次的胜负便完成。
在与这种强敌的斗争中,大唐文武臣员们也都有着丰富经验。此前的东突厥和高句丽都是不逊于如今吐蕃的对手,最终都是亡国于大唐刀锋之下。
两次攻灭强国,过程也都颇有类似,无非分化拉拢、通过外交与军事等各种手段,孤立其国,从而再一举攻灭。
见圣人默然不语,姚元崇便继续说道:“藏土久在化外不义,分裂长有、弥合短暂,今之吐蕃,实为惯情之异类。几代赞普不能长享其国,亦为天降谴责。其君臣、父子之义本就稀薄,往者所以骄大难制、勋功皆聚东赞一门,爪牙凶恶、人莫撄锋。
今钦陵悍立国门之外,不容其朝,此亦国运冲逆,难足长久。此前圣人当边,已经发乎前人所未及,巧立西康之国。今西康藩属仍短,不足助力,但能长阻蕃国重做兼并,足可长为腹刺,虚其王统。
旧者钦陵确是凶悍难制,但得败海东之后,悍态大挫,既失君眷、又非古族,搜地攻之,未能长补我国,但若庇而活之,则长为敌国大逆,更损王威……”
如果说此前李潼还有一些眼见机会在前、但却力有不逮的懊恼,那在听到姚元崇一番话后,思路也重新变得通畅起来。
其实姚元崇引述的一些观点,李潼也早有认识。眼下的吐蕃虽然强大,但在政治结构方面,仍然谈不上是一个大一统王朝的模式。
所谓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也并非所有的地区都是如此,想要确立一种大一统的概念与传统,远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
近世最为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突厥,突厥作为草原霸主、时刻威胁中原王朝的时间又远比吐蕃的统一长得多,但在隋世同样崩得稀碎。
吐蕃的统一本就是一个异数,是松赞干布、禄东赞等一代君臣通过高超的政治手段与持续不懈的侵略兼并才完成的。之后仍能维持一个整体,则就在于统一所带来的红利,诸军功氏族联合起来获得更大的对外侵略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对外掠夺维持一种相对脆弱的联盟。
但是眼下,随着对外侵略的步伐停下来,彼此之间的矛盾已经凸显出来。禄东赞的家族霸占青海,拒绝分享,首先就破坏了吐蕃的战利分配模式。之后国中又发生古老氏族被逼走的事情,这又破坏了血脉传统。
原本历史上,钦陵对外作战屡战屡胜,能够按着当世最强的大唐军队割取功勋,绝对称得上是当世第一流的名将。
但其最后的败亡下场却显得有些可笑,面对年轻赞普的步步紧逼几乎可以说是全无招架之力。并不是因为几代赞普短命鬼已经确立起赞普天命所归的概念,而是在于噶尔家族的独大已经破坏了其国内权力与利益的分配格局,所以才会众叛亲离。
姚元崇的意思也很明确,那就是继续加强对西康国的经略,同时让吐蕃的君臣矛盾继续维系下去,以此来限制吐蕃的实际统一,削弱赞普统治藏地的威望。
这样的方法,大唐不只用过一次,而且凑效也不止一次。诸如东突厥颉利与突利这对叔侄的反目成仇、高句丽高氏君主与泉氏权臣的倾轧出卖,现在只不过是将对象换成了吐蕃的赞普与大论。
只不过由于李潼对钦陵这个人的警惕、以及来自后世记忆的影响,觉得噶尔家族垮台在即,所以才下意识的排除了这一选项,希望趁着吐蕃内乱爆发的时候,一举出击夺回青海。
第0816章 操弄蕃情,权势远邦
李潼大多数时间虽然都极有主见,但他也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对于正确的建议也有着从谏如流的气量。
只不过计划再怎么完美,终究也只是计划,具体实施效果如何,仍要通过事实去检验。
“钦陵桀骜,好斗难制,该要如何促其入我彀中?”
虽然心里认可了姚元崇的主张,但是对于钦陵这个人,李潼仍是防备心重,并不认为这家伙能够乖乖服从大唐的羁縻安排。
虽然说此前海东一场战事短挫其锋芒,但钦陵毕竟是不止一次在正面战场击败大唐军队的名将,而且几次战争规模都绝对算不上小,而且这个家伙是极有野心的。
有的人志大才疏,或许野心极大,但却能力不足,这样的人不足为患。而有野心的人,本身就有着极强的进取心,会对未曾到达的领域不断探索,更何况曾经做到过的事情。这样的人往往宁折不弯,会努力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比如在原本的历史上,在国中矛盾同样已经尖锐的不可调和的情况下,钦陵仍然向大唐发起凶猛攻势,并在素罗汉山大败王孝杰所率唐军,希望凭此战功争取到国中对他更大的包容。
但是很可惜,钦陵在战场上虽然所向披靡,可仍低估了政治斗争的凶险。他这样的举动,只是将噶尔家族置入一个更加凶险的境地,加剧了国中除掉这一毒瘤的决心。
虽然说钦陵的存在、对吐蕃整体战略方面是存在一定的好处,可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欲壑难填的猛兽,李潼也担心一时不慎或就有可能养虎为患而遭到反噬。
“蕃奴之与我国,久为血仇。陡作怀柔视之,彼此都难取信。熬鹰训犬,自需用强,置之于死境,才可销其悍骨。”
姚元崇既然提出了这样的故计,自然也有一番考量:“如今朝廷置兵陇南,入控西康,蕃土诸强并立,齿牙咬合,彼此难尽其力。使员勤走、沟通消息,可以不失媾和之期,凡所纷争,大不必付以刀兵。今钦陵好战,大可施惠赞普,使其不敢妄动。鹰犬不搏,其势自虚,凡其所控青海诸酋,大可细作网结、物信不断……”
姚元崇这一整套策略,首先一个大前提是保证边境平稳,尽量避免发生直接的大战。而目下看来,对战争需求度最高的就是盘踞在海西的钦陵。无论是为了震慑国中,还是谋求外部的生存空间,战争都是钦陵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所以尽管大唐阶段性的目标是让噶尔家这一吐蕃割据势力维持较长一段时间的存在,从而加重吐蕃内部的裂痕,但眼下为了将钦陵按压在海西不敢擅动,首先要做的还是要与吐蕃王室加强联系,从政治上、战略上对钦陵形成孤立。
一只老虎之所以让人畏惧,就是因为其强大的杀伤力。可当这唯一震慑人心的手段都发挥不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动物园里铁栅栏中一只大猫而已。
人是健忘的,唯一能够铭记于心、深入骨髓的只有利益。在噶尔家所控制的青海地区中,除了来自吐蕃本土的力量之外,还有吐谷浑遗民与诸多生羌部族,当钦陵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且震慑力不断下滑的时候,海西地区被逐步渗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过想要与吐蕃王室达成相对共识、对钦陵造成实质性的封锁,这一点前提想要达成也并不容易。
毕竟噶尔家的尾大不掉还只是一个内政问题,但大唐此前分裂西康的举动,却是实质性的敌对行为。虽然说事情的源头还在于吐蕃内部权力阶级的纷争,但大唐就这么公然将西康之地占为己有的方式,也让吐蕃上层权贵们普遍不满。
李潼甚至怀疑,若就这么遣使前往吐蕃、直接表示要与吐蕃共同钳制钦陵,但又不准吐蕃彻底解决掉钦陵从而再次进入青海地区,说不定吐蕃权贵们怒气上涌、直接跟钦陵讲和,出兵先收回西康,也不接受大唐长期分裂其国的方案。
而且相对于已经解决内患、谋求休养的大唐,吐蕃本身对战争也并不回避。其国本就是以武力兼并建立起的政权,如今少年赞普也已经成年,自然希望能够尽快解决内患,大权在揽,哪怕付出一定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虽然说吐蕃内部除了噶尔家族还有别的矛盾隐患存在,所以在历史上一直到了两年后,吐蕃赞普才完成了内部的整合,正式对噶尔家族下手。
但眼下大唐的手脚已经公然探到西康地区,对吐蕃本土安危都造成了威胁,这会不会加速吐蕃本土的内部整合从而提前对噶尔家族下手,也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
既然想要玩平衡,势必要多动动脑子,所以接下来群臣一边翻阅参考吐蕃内部情势相关的典籍文书,一边讨论各种方案。但一直到了深夜时分,仍然没有形成一个定论。
对此李潼倒也并不焦急,毕竟现在所讨论的是吐蕃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一系列问题,自然不是短时间就能敲定具体方案。现在整体的方针意见已经统一,接下来再仔细探讨就是了。
宰相们各有职事,也不能只盯着吐蕃这一桩外务,眼见天色已晚,李潼便宣布暂时散会,着令中官引领诸宰相归廨休息,自己也回宫入睡。
到了第二天,前往四方馆诊治看顾的诸御医回报钦陵之子情况有所好转,对此李潼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对其人情况不失关注,除了担心青海方面战略形势之外,也是因为记得历史上噶尔家族于吐蕃覆灭后,正是在钦陵之子弓仁的带领下投靠大唐,使得入唐的论氏成为陇右方面一支重要的边防力量。
虽然这种还未发生的事情不足以成为当下的参考,但从这一点也能体现出弓仁不失亲唐的一面。相对于其他胡酋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反复横跳的作死样子,论氏入唐之后表现还算不差,甚至在安史之乱中都颇有战功表现。
今天并无早朝,外朝宰相主持过例会之后,李潼便又在中朝召见朝士,继续昨天没有完成的讨论。这一次就不必诸宰相全都参与了,仅仅只是职事相关诸员入朝参议。
除了众朝士之外,李潼还特意命人将西康女王叶阿黎召入朝中,一同参与讨论。虽然朝中不乏精熟蕃务者,但跟叶阿黎这种土生土长的蕃国贵族相比,终究还是失于具体细腻。
蕃使当街斗殴,想必叶阿黎也已经猜到朝廷会召其会谈,所以中使出宫不久便将其接引入朝。一袭胡服、作男装打扮的叶阿黎方一登殿,顿时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女子登朝论政情况实在罕见,哪怕是女主当国的武周一朝,除了太皇太后之外,也少有内朝女官在殿堂上侃侃而谈。更何况这女子风华正茂、英姿飒爽,想要让人不注意也难。
“臣叶黎、叩见圣人!”
身受众人瞩目,叶阿黎也不见局促,趋行登殿后落落大方的入前见礼。
“西康王免礼,且入席。”
李潼归京以来,倒是在一些典礼场合见过叶阿黎几面,但也没有什么长睹密语的机会,此时再见这英姿飒爽的女子,又觉眼前一亮。
内苑他妻妾们虽然也常作中性装扮,自有一番迷人气韵,但更多的还是给人一种贵妇闲戏、娇俏活泼的感觉。唯独这位西康女王,那种骨子里便迸发出的强韧英气,是其他女子所不及。
“日前闹事,西康王想必也知。今朝廷将遣使入蕃传告事情,相关礼仪措辞还未议定,今日请王入朝,参详其事……”
等到叶阿黎入前坐定,李潼便讲起了正事,且也不隐瞒朝廷此前已经达成的共识,希望叶阿黎以此为参考、提出几个切实可行的切入点。
在听完圣人所讲述的一些条件后,叶阿黎也低头沉吟起来,思路稍作整理之后便抬头说道:“朝廷不欲轻起边衅,其实蕃国同怀此情者也为数不少。雅砻旧姓常怨王恩失恤、见恶新贵,象雄诸家则仍存离合之隙、渴利薄义……”
吐蕃还未统一高原时,高原地区便存在山南雅砻、后藏象雄以及孙波女国三股势力,如今这三股势力仍然顽强的存在于吐蕃政局之中。吐蕃的雅垄老班底便类似于大唐的关陇勋贵群体,叶阿黎所出身的琛氏同样位列其中。
不过雅砻系跟赞普王室关系处的并不好,从叶阿黎被逼外逃大唐就能看得出。这一点也很好理解,李潼对于大唐赖以起家创业的关陇勋贵们也并不感冒,甚至不遗余力的加以打压。
赞普王室一系列的集权行为,可以说都在触动雅垄贵族们的利益,松赞干布的父亲甚至就是被雅砻系贵族所弑杀。而且出于对血统与旧势力的维护,雅砻贵族们也厌恶包括噶尔家族的一系列伴随吐蕃统一高原而崛起的新贵们。
如今的雅砻系贵族,就是阻碍吐蕃进一步发展的绊脚石,孤僻死倔,搞建设不热心,捣乱却是一把好手。吐蕃上代赞普死去的时候,为了避免雅砻系再跳出来捣乱,吐蕃赞普赤都松赞甚至被寄养在噶尔家军中长达三年之久,一直等到国中矛盾有所缓解,赤都松赞才返回逻娑城正式继位。
如今的雅砻系虽然在赞普王室与新贵们长期打压下、势力有所萎靡,但仍然不容小觑。特别是在吐蕃南部属国泥婆罗也被雅砻系渗透后,雅砻系在国中政局仍然拥有不低的话语权。
至于后藏地区的象雄豪族们,相对于雅砻系虽然略显安分,但也都是些麻烦货色,叛乱不断。不过后藏地区的上层贵族融入吐蕃国中的状况还不错,如今的王母没庐氏就是出身后藏贵族。
而且在针对噶尔家族的问题上,后藏贵族与赞普王室也有着相同的诉求。禄东赞之所以崛起于吐蕃政坛,就是因为搞定了后藏大贵族、同时也是大权臣的琼保邦色。所以诸后藏贵族们提起噶尔家,也都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噶尔家虽然出身孙波一系,但跟孙波豪族们关系处的也很差,根源就在于噶尔家独霸青海、拒绝分享。毕竟当年禄东赞攻略吐谷浑的时候,孙波系也是出了大力气支持的。
禄东赞与其长子赞悉若在世时,还比较注意维系这一层关系。可是钦陵上位后,因为厌恶孙波人参与到谋杀其兄的政变中,对孙波人也不再客气。
叶阿黎这一通分析,让李潼不免感慨这个钦陵政治上虽然不能说是低能,起码是不聪明,国中三系豪贵几乎得罪差不多了,难怪被挤兑得只能在海西趴窝。
不过噶尔家能够常年屹立不倒,也并非没有倚仗。禄东赞执掌大权的时候,对吐蕃社会结构进行了比较系统深刻的改革,其中最关键就是确立了“桂户”这种军事编户阶级。
吐蕃统一之后,便开始了高速的对外扩张。在这个过程当中,桂户作为军事作战主要承担者,也是分享到了不菲的战争红利,分得了大量的牛马并耕田牧场,使得吐蕃国中除了原本的豪酋氏族之外,又快速崛起了一个军功地主集团。
这个军功集团,对噶尔家还是有着不小的拥护热情的。毕竟从松赞干布暴毙之后,一直是噶尔家带领着他们对外征伐寇掠,几十年树立起的威望并非短时间内能够消弭掉。
当然,也正是因为噶尔家在军户当中所拥有的崇高声望,令得吐蕃赞普不弄死钦陵便不会放心。毕竟吐蕃国中豪贵横行,这些新崛起的桂户地主们也是赞普维持其统治的根本基础,怎么能与臣下共享?
不过这些桂户崛起时间仍短,根基仍然不失浅薄,而且分散在吐蕃诸茹,统合不易,仍然不足以形成一个能够直接挑战长达数百乃至上千年所形成的那些豪贵氏族们的一个强大阶级。
而且随着赞普成年,也在有意识的削弱噶尔家在这些桂户当中的影响力。像是吐蕃的议盟与料集这种调度全国人事资源的盛会中,频有噶尔家直系亲属的缺席,也让钦陵这个大论之位越来越名不副实。
叶阿黎深知吐蕃国内情势,又言之具体、条理有序,许多细节都不是通过对资料的分析能够获取到的。而且除了将吐蕃国内情势勾勒大概之外,又提出一些具体的人选,作为阻止吐蕃直接对青海用兵的突破口。
“其实如今蕃国之内,最能强阻赞普兵诛噶尔家的,还是王母没庐氏。没庐氏乃后藏下部,得幸王室才能显在。若噶尔家不存,赞普亦不需再深仰其宗。早年王母便曾想为赞普选聘其宗后辈女子,但因妆奁不丰为诸族见笑,不得已才作罢……”
在点出几个蕃土家族可以贿结并影响吐蕃国策之后,叶阿黎又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其实有关这一点,她也是近来思索旧事才逐渐有的一个体会,毕竟经历是经历,能否在这错综复杂的事情当中有所洞察,并非人人都有的能力。
李潼听到这里,顿时也是眸光一亮,先提笔将这一条写在纸上,然后又追问起一些更多的细节,希望能得更多作证。
通过叶阿黎的讲述补充,李潼也意识到眼下的吐蕃虽然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且进行了许多社会改革,但整体统治结构仍然不失粗糙。像后世所熟悉的尚论家族,眼下都还没有形成。紧紧团结在赞普周围、努力维持其王权统治的势力,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仍然颇为单薄。
后世吐蕃赞普通过宗教与世俗双重方式所建立起的崇高地位与威望,眼下也只是八字刚有半撇。而后世颇多闲人磨牙的文成公主与泥婆罗尺尊公主入藏后的待遇问题,当中又牵涉到雅垄旧贵族与军事新贵族们之间的复杂纠葛。
大唐如今对吐蕃国情的了解本来就颇为全面,再加上叶阿黎这个身份不俗的叛徒所提供的一些具体脉络,接下来在制定外交策略方面就顺利得多。
与此同时,有关出使吐蕃的人选,李潼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张说。张说这家伙搞关系的确是有一套,此行出使既需要不卑不亢、软硬兼施的外交辞令,又需要贿结吐蕃权贵、上下活动,从而让吐蕃局势按照大唐的安排进行发展,任务可谓颇为艰巨。
这也是李潼给张说安排的一个考验,如果张说能够完成这一次的任务,那也大可不必继续再留在中央舞文弄墨,可以放入地方边疆负责更加复杂并且更加重要的事情。
叶阿黎在提出了一些值得贿结并且可以腐蚀拉拢的蕃国权贵之后,又帮忙整理出一份贿物名单,只是等到这物品名单被递上来之后,李潼粗览一番,脸色不免有些不自然。
他倒不是小气,若能通过一些财货影响到敌国国策的制订、从而给朝廷争取到更大的战略空间,这点小钱没什么不舍得的。而且等到大唐补血完毕,送出的礼货自然要加倍勒取回来。
叶阿黎察言观色,入前低语道:“雅砻旧贵,多迷虚妄。若能远知妾于国中得于幸好,必也欣然同荣,可以货短情长……”
壮着胆子讲完这话后,叶阿黎便忙不迭垂下头去,片刻后又强忍羞涩解释道:“妾不敢挟事贪顾,只是心意再表,殷待主上采撷。”
第0817章 圣人英明,不容邪祟
朝廷中枢迁回长安后,又新设了许多司署。不过由于长安城中有两座大内皇苑,所以办公场地也是充裕有加。
宅厩署作为新近设立的部门,虽然职权不小,但却没有像集英馆那样近傍宸居、新造官邸的显赫,仅仅只是在西大内太极宫南皇城中一处闲苑安顿下来。
这座闲苑位于皇城的东南角,与大理寺刑狱只有一墙之隔,周遭树木成荫却乏于打理,环境看上去颇有阴森。院舍也颇为破旧,完全显露不出宅厩署如今掌管合城百坊宅厩产业的威风。
年关将近,长安城中也变得更加寒冷,附近不知哪处暗渠拥堵冻实,使得污水泛滥溢出,让宅厩署门前巷道湿滑难行。
清晨时分,诸朝士陆续返回皇城、继续新一天的忙碌,也有许多官吏们向宅厩署行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便响起破口大骂声:“几个留直懒鬼,昨天明明吩咐你们早起运灰垫路!偷懒误事,摔死了老子,统统要往南市刑场走上一遭!”
官署内几人探头向外望去,便见宅厩丞马芳正趴窝在湿滑的地面上,一身官袍满是碎裂的冰渣冻土,揣在怀里的半张胡饼也抖落出来,一脸的气急败坏。
几人见状不敢怠慢,匆忙入前将马芳搀扶起来,一边帮他拍打着衣袍,一边赔笑告罪道:“兄弟们怎么敢偷懒,只是马丞上直勤早,外出搜运草灰的还没返回……”
大清早来上班,结果却在官署门前摔了一个狗啃屎,马芳自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在属员搀扶下骂骂咧咧走进官署中:“还说不敢偷懒,现在已经到了几时?老子穿街过坊都已经入衙,难不成是要骊山割草烧灰?几员返回后着入堂前,不赏他们几鞭子不能解恨!”
彼此共事已有不断的时间,吏员们也知这位长官只是叫嚣得凶恶、但却并不刻薄,说不定待会儿自己转头就忘了。不过还是有人不无忿忿地说道:“一样是为国效力,咱们宅厩署整日游走坊间,做的是脏苦事情,常要结怨权门,搜刮来钱帛美货又全被上司取走,分得一个衙堂还是偏远脏乱……”
“把你们安排在政事堂办公好不好?”
马芳听到这抱怨声后眼皮一翻,没好气道。
吏员听到这话顿时干笑两声,扶住了马芳嬉笑道:“那又好得有些过分了,政事堂咱们是不敢想。但后街导官署,事员、用力都远不比咱们宅厩署,却偏偏占了那么大片院舍,若是能调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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