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66章

作者:衣冠正伦

任由突厥骑兵几次冲杀,城门前陌刀阵只是寸步不退,甚至从城门前方徐徐向前推进,竟然将突厥前路人马生生向后压退几十丈。

不过陌刀阵如此激进的打法,很快便与城门之间形成缝隙,自有突厥兵将发现这一丝漏洞,开始呼喝整队,准备由此直将城门进攻。

然而当他们刚刚穿插至此时,因为需要绕开前阵陌刀军,冲势已经达不到最高,队伍也因转向略显凌乱,阵型还未及重新凝实起来,城中已经有千名刀弩手整队待战,彼此还未及有实际接触,突厥骑兵们便迎来了一片弩箭攒射,顿时人马重创者不知凡几,下意识便向两侧回撤败逃。

随着城门前突厥骑兵的退走,此前出城拒敌的陌刀手们快速分列后撤,于城门两侧复列战阵,与同样出城汇合的刀弩手前后为阵。

正在这时候,城中角声齐鸣,继而便响起了整齐雄厚的马蹄声。早于城中整阵完毕的骑兵队伍飞驰出城,循着突厥贼骑退走的方向便追杀而去。

随着唐军骑兵队伍出城反击,城内又有一批兵众被调聚到了城门后,相对于此前出城杀贼的唐军人马之阵伍严密,这一批兵众虽然数量更多,足足达到了五千余众,但却阵型散乱、军容不整,看起来倒像是一批乌合之众,关键是多为胡人健卒。

这一批人马,自然就是西河行社的胡卒们,虽然阵势不够整齐雄壮,但斗志却高昂无比。一个个闻战则喜,显得倒是比真正的唐军精锐还要更加渴战。

此时,作为西河行社统领的张仁愿也披甲上阵,并做出了简单的指令:“出城杀贼,贼尽还营。金鼓不响,回首即死!出城!”

下令完毕,张仁愿当先持槊拍马出城,后路诸西河战卒们也都蜂拥而出,跟随在后沿着前路骑兵队伍进兵路线便直冲向前。

当突厥后路大军推进至半途的时候,便见到野地中烟尘飞腾,继而便是己方败卒们正打马飞奔而来,此时已经阵型不复,多有丢盔卸甲的狼狈。本部人马上前接应,还未及询问详情,竟被一冲而过,而后路唐军精骑也随即杀至,不由分说便是一通砍杀。

眼见这一幕,突厥军众们也都不免惊惧有加,他们原本以为接下来这场战事将会是一场攻城拔坚的战斗,却没想到陡然转成了一场追击野战。

特别此时大军中路所传递的军令仍未及时转变,最前方仍是行军推进的阵列,不攻不守,霎时间便被己方的溃卒冲散,那些茫然无措的突厥军众们自是下意识便向后路败走,未战先溃。

东受降城前地势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离合聚势,往年自是突厥骑兵们纵横往来、从容进退的乐园。可是如今因为有了这一道城防建筑的存在,唐军大可以逸待劳、以强攻疲。

此时刚从城中杀出的唐军精骑们也抓住突厥这一点溃势,于野地中如尖刀一般直插敌军腹心之内,以点破面,很快便将突厥大军撼动得全军震荡。

“前路是何异变?”

受限于视野,默啜并不能尽览前路战斗情形,但其视野所见,已经看到前路人马纷纷倒戈并向后溃退而来。

“唐军万骑出城来杀,势不能胜啊……”

大军溃势已成,人人魂不附体,纵然有一些将领还在试图挽回军势,但军令传达却阻滞频频,纵然能够影响身边几人,但已经不足影响正常战争的走向。

当然,真正围绕在可汗身边的精军,不乏身经百战、意志坚韧,不会轻易受到环境的影响,仍在恪守军令,仿佛稳立于大河惊涛中的一块顽石。

但这样的情况也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真正的暴徒们杀来了,那就是张仁愿所率领的西河战卒们。讲到战斗力,他们当然是要逊于唐军,但是讲到对于溃卒的追剿围杀,他们绝对是个中高手。

当西河战卒们抵达战场的时候,突厥前阵人马早已经被先行的唐军精骑所冲溃,除了阵势溃散开来,也因为前后的拥堵使得许多突厥军众不能顺利逃散出去。这一部分人为了活命,下意识的做法便是弃械伏地请降。

然而不幸的是,他们遇上的可不是正规唐军,而是视人命如草芥的西河暴徒。弃械投降的突厥军众们对他们而言无非是更加方便割刈的杂草,纵马驰行而过,将那些突厥降卒们一个个钉死于途。

对于西河战卒们杀俘的行为,张仁愿向来不作制止,甚至不乏鼓励。用他的话说那就是:兵者大凶,勿谓杀俘不祥,凡披甲入阵、刀锋指我者,岂割肉饲我之善类?刀兵加贼,于我至祥!

唐军精骑们虽然在正面战场的冲击上造成了敌军的溃势,但西河暴徒们的加入却让这溃势变得更加猛烈汹涌。

突厥军众向来也以狠恶著称,每有入寇都造成唐人平民大量死伤,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害怕西河暴徒们不留活口的杀法。请降是死,战意又无,那也只有向后逃命是唯一生机所在。

而当这一轮更加汹涌的溃势形成时,默啜便再也没有了回天之力,只能受溃部裹挟,在少量精兵的护卫下向后路溃逃而去。

一场追击战持续了数个时辰,唐军将士们在追杀途中几番换马,一直等到天色擦黑,视野中再也没有了大股游荡的突厥军众,才终于吹起了收兵的号角。

且不说唐军此战大量的斩获,张仁愿率部回军时,抬眼便见到几十名西河战卒竟然混在城中丁役们当中,正在帮忙打扫战场,收捡物资,脸色顿时一沉,马鞭一扬便勒令将这几十众引至马前来,不待这些人禀事,抬手一槊便刺死为首一人,并怒声道:“杀!”

后路士卒们闻令不敢怠慢,策马入前手起刀落便将这几十名同袍尽诛于此。

眼见张仁愿执法如此酷烈,周遭唐军士卒们都不免倒抽一口凉气,包括正站在城门前听取诸军汇报战果的姚元崇都忍不住微微皱眉。只因张仁愿所统西河战卒并不属于正式的官军,姚元崇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胜州司马唐修忠见状有些不忍,忍不住入前低语道:“此战西河勇卒作战英勇,有目皆见。这几十勇卒征途失伍,无奈转回,但也热心相助城事……”

不待唐修忠把话讲完,张仁愿便举手打断,并不给唐修忠面子,脸色一沉便说道:“作战英勇,这难道不是他们的本分?这些陇外杂卒,于本部已被酋首役作牲畜,主上惜其勇力、收而用之,钱物盛给、衣食足用,此诸类一命以外,更作何舍?教化积功,一代难就,唯令行禁止,才能明知进退!恩者自为主上御器,威者臣下借而创功,唐司马勿乱我驭悍之技!”

河曲此战,乃三受降城创设以来所首胜,于整个朝廷而言也是一场威壮大胜。因此当战报驰驿传递到洛阳的时候,朝野上下也是一片欢腾。不过由于眼下还有河北战事未了,朝廷也并没有因此专设庆典,只是在朝堂上进行了一番通告。

战胜固然可喜,但李潼也有一些烦躁,那就是张仁愿这个人在河曲方面风评不好,在姚元崇、包括契必明的奏告中都有说张仁愿过于刚强暴虐。

有关张仁愿包括西河战卒们的声言事迹,李潼也有耳闻。他本身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统兵大将本就不是面面俱到的老好人能做的。如果说张仁愿有什么问题,那就是功绩不大、脾气不小,搞不好跟同僚之间的关系。

李潼原本是打算将张仁愿历练一番后就摆在朔方接替契必明,继续完善三受降城体系并打击突厥势力。可现在张仁愿资历还没刷出来,却搞得跟上司同僚关系都不够和睦,明显不适合现在就直接挑大梁。

略作沉吟、又想到不久前黑齿常之刚刚递入朝中平定河北的战略计划,李潼心中一动,提笔作令以张仁愿为侍御史并检校幽州司马、辽东道行军长史,见令之日即刻率西河战卒并铁勒仆从五千人东行、横穿漠南,前往幽州助战。

东北问题是一个综合性的边事问题,契丹的叛乱仅仅只是浮于表象的一个最严重事件,还有更多的隐患并没有浮现上来。想让东北重新恢复秩序,并不只是击溃契丹叛军那么简单。

此前李潼还一直在考虑河北战事结束后,该要派谁前往辽西长期驻守。

黑齿常之明显是不合适的,并不是李潼信不过黑齿常之,而是因为黑齿常之身份过于敏感,除非朝廷已经确定了一个继续怀柔羁縻的经营策略,否则将黑齿常之留在彼境只会增添不必要的君臣猜疑,也会让黑齿常之做起事来束手束脚。

现在看来,张仁愿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不仅才能足够,关键是够狠辣,能够镇得住场。

至于说原本历史上因为赵文翙暴虐、所以才激发了契丹的叛乱,这一说法李潼不怎么认可,搞得李尽忠好像比窦娥还怨。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唐玄宗就差把安禄山揽在怀里喊小宝贝、比亲儿子还要亲,该反照样反。赵文翙暴虐之余,更重要的是能力不足,所以才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并使得东北羁縻秩序被破坏一空。

对于包括契丹在内东胡诸族试图摆脱大唐羁縻秩序的尝试,李潼的态度也很明确,敢作死就有地埋,在现实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能杀多少就杀多少。特别默啜新败于东受降城,大唐所面对的北疆压力更小,对东北这些叛胡们当然是要穷追猛打。

就在河曲战事有了重大突破后,河北战场上局面也发生了新的变化。

冀州方面的唐军突然北上,将大营向北推进几百里,使得双方距离陡然拉近。主将黑齿常之更亲率一路人马继续北上,直扑契丹驻扎在瀛州南部乐寿的一部贼军。

乐寿方面的敌军约五千众,由契丹一名别部辱纥主统率,虽然早从外围散卒的查探汇报中得知了唐军北上的举动,但对此并没有加以重视。

毕竟就在刚刚不久之前,契丹骑兵们还在饶阳方向击退了数千名唐军精骑,此事已经诸军尽知,也让契丹军众们对于唐军的战斗力有所小觑。而且乐寿方面还存在着大量的物资战利品等待运输,这一路契丹人马也不能说走就走,因是便继续留守乐寿,并向后路进行求援。

黑齿常之抵达此境后,也并没有即刻便向敌军发起进攻,周游左近、临河设栅,等到另一路契丹援军抵达时,才向乐寿方面的敌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乐寿位于滹池以南,因有河道为阻,两路叛军人马并不能第一时间汇合起来。

当唐军真正向河南岸的叛军发起进攻的时候,这些契丹军众们才算是了解到唐军真正的实力如何。特别临场指挥作战的黑齿常之乃是真正的用兵大家,对于战机的抓取可谓敏锐至极,且契丹军众对唐军的轻视也是浮于言表、清晰可见,甚至摆出了与唐军正面冲杀的阵势。

黑齿常之对此当然不会客气,亲率千人精骑直冲契丹正面,刀锋未至、矢锋已临。契丹军众胆气虽壮,但却并非人人都有曳落河那种豪奢的装备配给,在第一波的接触中便被唐军强大的杀伤力打蒙了,虽然并没有即刻崩溃,但也是整部被向后压制颇远的距离。

随着契丹军阵变化,后路唐军便沿河继续冲击,如一把利刃贴骨剖割,一鼓作气将附河布阵的契丹军众们切离了河岸,并继续向南面迫击。几轮冲锋下来,滹池南岸的契丹军便已经被切割成几个区域,各自为战。

对岸增援而来的契丹军众眼见南岸军势将溃,一时间也是焦躁无比。虽然因为分属不同部落,没有太浓厚的袍泽之谊,但南岸还积存着大量的物资,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被唐军夺回,因此这一路人马便也开始快速渡河。

契丹军众这样的做法,正中黑齿常之下怀,一边下令将战场继续向河南平野移动,一边亲率一支队伍沿河巡弋,摆出一个半渡而击的架势。

北岸契丹将领见状后,一时间也是有些犹豫,但在见到唐军分兵两处,临河员众并不多,还是将牙一咬,决定继续渡河。

毕竟契丹在此处还是有着一定的主场优势,几架浮桥架于河面上,此前唐军忙于冲阵,也根本没有来得及进行破坏,只要队伍冲势够猛,唐军怕也难以将他们封锁住。

然而在见到北岸契丹军众已经冲上浮桥后,黑齿常之却不再沿河设阻,军中角声齐鸣,继而便引部更向南方退去。与此同时,战场上正与契丹军众纠缠厮杀的唐军将士们在听到号角声后,也都纷纷脱战与主将汇合。

战场上那些契丹军众们压力骤减,一个个也都心有余悸,下意识便往河岸处飞退而去,争抢着冲上浮桥,希望能够逃到河对岸的安全地带。

两路契丹军众就这么在浮桥上汇合起来,但场面却并不让人高兴。北岸援军策马飞渡,南岸败卒仓皇北逃,双方就这么直接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场面混乱至极。

与此同时,南岸唐军旋去旋来,稍作整阵后便策马杀上了浮桥,手中刀枪挥砍劈刺,拥挤在浮桥上的契丹卒众们被杀戮甚重,众多的尸骨被抛下河流,一时间滹池河水都为之变红。

契丹两路人马彼此冲击,在唐军随后的追杀中更成大败之势,成功冲杀到对岸的唐军又展开了对契丹军众的围剿。一场战斗下来,契丹军众已是死伤无算,剩下的要么伏地请降,要么向四野逃散。

正面战场上的战斗结束之后,黑齿常之也没有下令继续追击,诸军退回之后,便开始打扫战场,收编俘虏,清捡器械物资并遗落在战场上的战马。

在打扫战场的过程中,一名落水的胡将引起了唐军战士的注意。契丹盔服器械,多从幽州掳得,这名胡将所穿戴的盔甲于唐军中规格不低,军士们自然一眼就辨认出来,不免笑逐颜开:“这里捡到一条大鱼!”

有军士呼喊询问这胡将身份,然而那胡将牙关紧咬、双唇紧闭,只是不言。对此唐军士卒们倒也没什么感觉,契丹化外杂胡,能够识听识说唐人言语的毕竟是少数。

既然问不出话来,那就先将这胡将打捞起,稍后再从别的俘虏口中探问其身份就是。不过这胡将甲具精良,落水后正好卡在了浮桥两处木桩之间,想要拖拉起来也非常的麻烦。

几名军士还在忙碌打捞,上游处突然咔嚓一声脆响,有一座浮桥因为破损严重,直接被河水从当中冲断,眼下还有绳索拖拉住断桥的一部分,但也已经岌岌可危,一旦被冲刷下来,势必会对此处浮桥产生极大的撞击。

眼见上游情况危急,几名军士也有些慌,便有人提议道:“这胡将连我唐人言语都不识,想也不是什么贼中显贵,生捕怕也没有什么好处,索性杀了,割首剥甲上岸!”

说话间,这军士已经抽出了佩刀,端详打量着要从何处劈砍。生命受到威胁,眼见刀锋即将劈落,那胡将再也顾不得矜持,忙不迭开口大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我是松漠府别将李楷固!可汗军帐虚实我俱知……不要杀我!拖我上岸,于定乱有大益!”

听到这胡将如此呼喊,几名军士眸光顿时一亮,同时又忍不住一杖砸在胡将甲衣上并怒骂道:“好狗贼,若非生死垂危,还想隐瞒身世!”

阵中发现一名契丹大将的消息很快传递回了岸上,岸上唐军也不敢怠慢,忙不迭放板入水将上游断桥阻拦住,然后才又七手八脚的将这胡将李楷固打捞上来,并押赴主将处。

这一个小插曲暂且不论,唐军于此大获全胜后便严守此处阵地并即刻通知后方,着令后路人马继续北进,在乐寿构建起新的大军营地。

乐寿这一场战胜,使得整个河北战场上的战争形势都发生转变。原本唐军因为国中动乱的影响耽搁,没能够在第一时间北上迎战契丹叛军,以至于契丹叛军长驱直入,几乎席卷了小半个河北。

贼势如此壮大,以至于唐军处于非常被动的状态。特别眼下朝廷对河北地方州县的控制力仍然不足,不能构建起一个完整的后勤路线,物资调运需要从河洛之间调发才能向前线进行输送。

所以尽管黑齿常之已经率部抵达了冀州,但仍受此限制不能直接北上攻贼,军机也因此被耽误了足足大半个月的时间。且后路援军由于要配合物资的运输,行军的效率也不够高,使得河北战场上唐军的兵力迟迟没能发生质的提升。

不过乐寿此战让唐军重新获取了滹池这一条河道的控制权,而滹池本来就是运河北段的重要组成部分。

唐军依此设守,看护河道,不仅仅给眼下滞留瀛州的叛军大部队带来直接的威胁,在后续的继续向北作战中也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可以水陆并进,直通幽州!

第0797章 尽忠毙命,河北将定

“楷固害我大事!”

位于河间的契丹大营中,当得知前线传回的消息后,李尽忠顿时躁怒起来:“临行前几番细嘱,要他不可小觑黑齿常之,结果竟还败得这么快!”

对于乐寿方面的战败,李尽忠不是不能接受,对于唐军的真正实力以及黑齿常之的用兵之能,他是有着一个清晰的认知,没有被此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明白想要在这样的平野战场上正面击败唐军的大部队是很难达成的目标。

所以在选派增援乐寿的人事方面,李尽忠也是做了一番考量取舍。

他麾下诸将当中,李楷固可以说是有勇有谋,即便不能正面战胜唐军,李尽忠也希望他能尽量的阻止拖延唐军北上进程,从而争取一定的时间,起码熬到后路幽州方面的奚军增援至此。

然而李楷固却败得这么迅速,钱粮人马方面的巨大损失姑且不论,最主要的是这一场陡然而来的惨败所带来的恶劣影响,或许就会让整支契丹大军都从此前那种不清醒的狂躁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契丹与唐军之间的真实差距,从而再退回对大唐的敬畏恐惧状态中。

李尽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当乐寿方面的战况传回河间不久,契丹方面诸部酋首辱纥主们便毕集于李尽忠的汗帐周围,纷纷请见。

李尽忠并没有亲自出面接见这些人,只是让孙万荣代替他前往召见诸部酋首。一场会议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孙万荣怒气冲冲的返回内帐,足以说明这一场会议必是不欢而散。

“这些蠢物、蠢物们!他们不愿再聚集于河间,希望可汗能够按照前约,将他们各自应得战获发给各部……”

入帐之后,孙万荣便忍不住顿足大骂道:“唐人向来骄横狂妄,今次是趁其边事失治,诸部聚力才能兴造大事。眼下大军还滞留唐境,唐人大军已经欺上,他们不想该要如何抱团谋活,竟然想拆分求生!如此大祸,岂我大贺氏一族能当?没了大贺氏的契丹,还能在东北群族中称雄?”

契丹族分八部,其中以大贺氏势力最强,是部族联盟中的首领,也是大唐所钦定的松漠州都督。可以说大贺氏一部的势力就顶得上其余七部之和,从这一点而言,李尽忠这个契丹首领也是实至名归。

但契丹终究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权,不像突厥汗国那样有着完整的世袭传承,更不像大唐那样拥有着从地方到中央统治构架。诸部族辱纥主虽然奉李尽忠为主,但各个部族本身都是独立的。

这一次群起叛唐,与其说是不堪忍受唐人的凌辱压迫,不如说是受到了大贺氏的威逼与利诱,特别是后者。

从去年入秋,契丹诸部便受雪灾打击,渔猎所得非常的微薄,各部都深受物资短缺的困扰。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眼见到李尽忠的大贺氏洗掠幽州并带回了大量的物资,这才意识到唐军在北方的势力空虚,纷纷踊跃的加入这一场寇掠大唐的盛会中。

李尽忠虽然是叛军的首领,甚至自号可汗,但在这份风光下也存在着各种妥协,特别是在战利品的分配方面,与诸部辱纥主有着极为严格的约定。他要尽力满足各部族的利益,才能获得这些部族们的支持。

此前战事一片大好,河北方面的唐军完全不能阻挠契丹大军的进势,李尽忠这个首领的权威自然也就无人敢于挑衅。

但即便如此,诸部辱纥主们出于各自的贪婪,仍然影响着大军的行动,一路推进到河北平原,使得大军陷入到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

现在南面而来的唐军用实际行动重新唤醒了诸部酋首们对大唐的恐惧,那李尽忠所谓的积威就明显显得有些不够,各部为了自己的利益聚集于汗帐外,希望大贺氏能履行出军前的约定,将各自战利品给予兑现。

但用屁股也能想到,如果李尽忠真的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各部也不会因此感恩戴德。眼下还有着钱粮战利品钳制诸部,一旦发到他们各自手中,接下来各部极有可能就会抛弃大贺氏,各自携货逃遁回东北。

相对于孙万荣的暴跳如雷,李尽忠在最初的狂怒之后,这会儿倒是显得比较冷静。

他敢于首乱于东北,多多少少也是拥有着一些枭雄的气质,于席中抬手示意孙万荣稍安勿躁:“事已至此,再作忿言也无补于事。诸部物料暂且发给一部分,让他们各自稍慰军心。战事方面,也不必隐瞒,不妨告诉他们,滹池河道已经失守,再想循河而退,必定会遭受唐军沿途的追杀!想再如此前进军那般顺利的重新返回族地,已经是不可能,诸部唯聚合壮势,才能遏制唐人的进军……”

此前的契丹大军,全凭着一股狂躁且不切实际的气焰才能聚合起来、于大唐国境中四面出击。现在一场新败虽然浇灭了这一份狂妄,让各部首领都变得冷静下来,但这一份恐惧也并非全是坏事。

就算没有这一场战败,李尽忠也已经在考虑退路问题。各部首领虽然私计满满,罔顾大局,但他们想要保住当下的胜利成果是真实不作伪的。

让这些人明白眼下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大贺氏作为后盾,他们在唐军眼中不过只是一股流窜入境的胡贼流寇而已,抬手就能碾灭,更不要幻想能够成功逃回东北。

孙万荣闻言后便点点头,虽然心中有些不甘,但对这个主上兼姊夫,他心中还是敬服,并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可是很快他便又开口说道:“我族诸部人情或还能不失把控,但后路奚人若闻知南面战事有变,恐怕……”

听到这一点,李尽忠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也是略有黯淡,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奚人在东北诸胡中本就实力不俗,可以说是仅次于契丹的存在,如今其主力又留守于幽州,此前李尽忠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奚酋李大酺才答应统军南来汇合。

可是没等到奚人抵达瀛州,乐寿的一场战败已经让契丹军心动摇。如果消息传回后方,可以想见李大酺必会徘徊不进、继续观望形势,或许为了撇清自己选择向唐军投诚、切断契丹人的退路,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一定不能让奚人置身事外,哪怕后计论战不能取胜,也要让奚人抛尸河北!”

沉吟一番后,李尽忠又凝声说道。同为东北厮混的胡酋,他自然清楚各部首领狼子野心,对于奚人的势力已经要消耗一番。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李尽忠便下令将李大酺的从弟李鲁苏召入帐中。这一次李尽忠的态度就不再像此前那样倨傲,甚至亲自站在大帐前方迎接李鲁苏的到来。

等到李鲁苏入帐之后,李尽忠更是微笑上前,拉着他的手臂将他送入席中,并直接开门见山道:“乐寿方面战事,十七郎想也有闻?”

李鲁苏闻言后点点头,但却并不敢多说话,望向李尽忠的眼神也不无警惕。

李尽忠对此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叹息道:“本来以为唐国内乱还会继续持续下去,却没想到结束的这么快。唐国此次闹乱,本应是我东北诸族趁势壮起的良机,现在看来还是我失算了。唐国那位新掌政权的王者实在不俗,本是其邦家一个庶宗孽徒,短短几年时间里便壮大起来,对其亲长又囚又杀,苍天无眼,包庇罪孽啊!”

“可、可汗这么说,莫不是已生退意?那我阿兄……眼下河间还有大军巨万,此前连场大胜,如今只是在南面短输一阵,仍然不失一战之力啊!”

李鲁苏听到这里便忍不住说道,一方面是真的对李尽忠心怀畏惧,另一方面自然也是担心契丹若真后撤,或会给他们奚人带来伤害。

“够了,已经够了……发兵之前,我也没想到诸族能势壮至此,眼下大军虽然仍不失斗志,但终究远在异国,我实在不忍诸族壮士横尸远国。如今能从容退回东北,让唐国知我东北诸族不可轻侮,还能保全战利所得,已经是最好局面。来日即便能胜,只会结仇更深,唐国少王连亲徒少王尚且不容,更难容忍我东北远族挑衅,一定会再督大军来战,几时能了啊……”

李尽忠一番叹言,神态似真似假,但接下来的话,似乎又将他的真实心意给透露出来:“离乡途远,壮士都已经思归。乐寿一战,河北运渠已经不为我有,一旦作战不利,归途恐将更加艰难……”

对于李尽忠的一番话,李鲁苏也是不敢尽信,但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眸光还是忍不住一亮,默然片刻后才又忍不住说道:“可汗若虑归途,实在不必轻言退计。舟船之力,大军本就见薄。但若行车当船,我部不逊任何人!若能广得牛马畜力,必能相助大军从容进退!”

奚人擅长造车,这也是东胡诸部所不具备的技艺。如今契丹大军中所使用的车驾运力,本就是奚人所资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