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特别是对寻常的营卒而言,所谓的建功立业、豹尾封侯,与他们都太遥远了。
一旦被征募入军,便意味着余生可能都要被困在营伍中,而真正的军旅生活的主流绝不是金戈铁马的浪漫与杀敌建勋的壮阔,有的只是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征期、缺衣少食的戎行以及各种繁忙沉重的营事。
而且由于他们作为募卒,朝廷本身都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募兵补偿机制,也让他们的经济状况得不到保障,自然也都想摆脱这样的生存状态。
现在只要能够返回故乡,便能免役出军,甚至还有田亩给授,这给人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眼见归国卒众数量激增,洛阳朝野民众们无疑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此前虽然秩序已经重新恢复,但滞留河东的十万天兵道大军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威胁,一旦真正发生了战争,对局势的稳定无疑都是一大伤害。
与天兵道大军归国同时发生的,则就是三万关中军队抵达洛阳。这一次就不再是虚张声势了,而是实实在在的人马增援,甚至为了确保关中局势的稳定,这一路兵力对外宣称虽然只有三万,但实际上却是四万大军。
虽然大军的增援虚虚实实,但有一点是不假,那就是如今的朝廷于河洛一地、已经拥有了起码六万大军。而且还并不是仓促征募的新卒,而是过往数年时间里陕西道行台所征发、集训出来的中坚力量,是可以直接发动征伐、投入战场的老练之师!
几万人马增援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关中最新的消息,那就是此前潜逃关中的庐陵王嗣子李重润于京南暴露行踪,但因仍然恃凶顽抗,汉王李光顺劝降无果,勒令格杀于京南杜曲,并相关涉事诸家,一概查捕,只待朝廷降令施刑。
当然这只是一个表面的说辞,李重润被捕与伏诛的过程另有一番经历,实情甚至有些荒诞。
“庐陵王嗣子并非受捕于城郊,而是入城浪游东市之际为不良人追踪捕获,起初亦不知其身世,万年县推问之际才有觉。汉王殿下惊知入衙提走,之后便于杜曲加刑……”
此番随军入都的李阳将真实的情况讲述一番,而李潼在听完后不免也是感慨大生。
他这个长兄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待人接物也都是内敛和气,但真正临事之际讲到决断之能,也的确是不失狠辣。
年初李潼出兵东行之际,李光顺还劝告他爱惜羽毛,尽量不要滥杀宗亲。可当李重润这个堂弟落入手中后,不独即刻处理掉,甚至还借此牵连了一批关陇残留人事。
原本李潼还有些担心行台大量人事、甲力抽走后,他长兄能不能控制得住关中形势,现在看来是可以放心了。
关中他经营数年,虽然有信心轻易不会受到撼动,但就怕一些贼心不死的关陇残余势力频频搞事情,若外敌再趁机蠢蠢欲动、寇扰边疆,即便形势不会彻底糜烂,那关中的力量也很难尽使于关中。
李潼如今身份所限,在处理宗亲的问题上很难恣意任性,特别他三叔四叔双双毙命于洛阳的动乱中,这件事本身就是他清洗朝中隐恶势力的一个借口。可如果就连他都任意的虐待、残害宗亲们,无疑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需要他奶奶出面、才能正式废掉他四叔的地位,而有关他三叔的罪名与处断,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模糊此事。就算有相当一批时流因与他三叔勾结而受死,主要的罪名也只是劫持藩臣、欲图不轨。
想要对他三叔的问题进行进一步的处理,则就需要等到十月归祀、正式确定大位所属,才能代表祖宗们正式论罪处罚他三叔这个宗家孽类。
在这个过程中,李重润这个庐陵王嗣子无论是潜伏乡野、还是浮出水面,其人身上必然会产生颇多的人事纠缠。
现在李光顺替李潼做了这样一桩恶事,同时又显露出其人强硬狠辣的一面,对于关中情势的震慑力也因此增强,的确是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让李潼可以更专心应付关东诸事。
过去一段时间里,庐陵王事迹与存在感本来就在被刻意淡化,所以有关其嗣子落网伏诛一事,李潼也并没有进行什么宣扬。
当然就算是宣扬了,朝中对此只怕也没有什么关注度。现在朝臣们最关心的,无疑还是李家另一个孙子、嗣相王李成器。
有关这一点,朝臣们也并没有好奇太久,伴随着天兵道大军蜂拥归国的浪潮,嗣相王李成器也返了回来。只是返回的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盛殓于棺椁的一具尸首。
张嘉贞等河东之众押运着嗣相王棺椁渡河南来,而在大河南岸的孟津渡口,一身素白的李潼也已经率领众朝士们于此等候。
大船缓缓靠岸,先有素缟甲兵将嗣相王棺椁搬下了船,及后裴思谅、敬晖等原天兵道文武官员们也次第下船,双脚方一落地,便将双膝跪倒,匍匐膝行入前,口中则悲呼道:“臣等罪大,前事失于辅弼,以致嗣相王轻结贼胡。制诰入军之际,又逢军中奸恶弄事,意欲外结突厥贼寇、分裂家国……”
李潼脸色肃然,并不搭理群员呼声,只是缓步入前,俯身看了一眼棺中嗣相王尸体,片刻后蓦地挥拳砸在棺木上,继而抽出佩剑,遥指裴思谅等人怒声道:“尔等罪则罪亦,竟敢如此恶罪加我元亲,使天下笑我宗家失义!嗣相王是我皇叔元息,生人即天家瑰玉,岂会受惑于胡膻邪说!”
“臣等知罪,死不足惜。然所言诸事,亦罪证确凿,惟乞监国元嗣并朝堂诸公明正审裁……”
诸员仍深跪在地,另有甲员则将一些首级、人犯以及往来的文书呈送上来。
眼见到这些证物呈现,李潼神情也是一黯,虽然惭愧于自己杀人诛心的行径,但还是当场宣布以刑部侍郎杜景俭为宰相、会同诸司,将此事严查到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之后,在群臣力劝之下,李潼仍然固执己见,亲自徒步引送嗣相王棺椁归城。
这一个态度,既是做给群臣看,也是向躺在棺椁中的堂弟表达一份自己的歉意。发生在太原城的一系列动乱,细节他也并不尽知,但有一点能够确定,那就是他这个堂弟绝对没有胆量做出勾结突厥、分裂国家的恶事。
但无论有没有胆量都好,这一个罪名注定要扣实。因为他是大唐元嗣,是需要绝对正义,同时也不能容忍任何分裂社稷的罪行。
眼下都畿形势虽然越趋稳定,可四方反馈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多。河北方面,继相州刺史孙佺举兵作乱之后,另有邢州、赵州、冀州等诸州拒应朝廷制令的宣达,而这几州官员都是他四叔拣授。
李潼根本没有时间去与他们掰哧是非,只能在最短时间内统合舆情声调,凡有不服从朝廷制令,无论任何理由,统统都是悖逆之徒。而且因为这几州人事阻断,一直到现在为止,朝廷甚至都不知道契丹究竟有没有继续寇掠河北。
与此同时,突厥默啜这个机会主义者也并没有就此安分下来,位于朔方东北的东受降城附近已经开始出现突厥骑兵活动的痕迹。
在如今的朝廷对突厥态度强硬坚定的情况下,默啜如果想招引、笼络漠南那些羁縻州势力,极有可能会打起他四叔一系的旗帜。所以李潼也必须要提前把这条路堵死,让诸羁縻州不能以此为借口骑强反复。
当队伍一行抵达皇城西丽景门的时候,相王家眷们已经等候在此,连日服丧已经形容憔悴,再闻如此噩耗,一家人更是悲痛欲绝。及见嗣相王棺椁进前,纷纷行走上来趴在棺上号啕大哭,那凄楚画面令观者无不大感酸楚。
“多谢堂兄引我阿兄归国,元嗣国事繁忙,不当再以私情长扰,我兄弟自扶棺归宫,请元嗣殿下归堂理政……”
家中噩耗接连发生,极短时间内李隆基就变得成熟起来,扶棺悲哭片刻,又转过身来对李潼长作一礼并说道。
李潼微微欠身,还未及开口,另一侧宋璟却出班发声道:“嗣相王仍有案事系身,不当奉入宫阁安置。若推案不为清白,一身罪孽恐污先灵!”
“你、你胡说!我阿兄怎么会、怎么……恳请堂兄垂怜!”
李隆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先是怒视宋璟待要争辩,顿了一顿后又转向李潼悲声道:“日前还是满门和乐,少息深得父兄关照,转眼祸如天崩,让人泪干断肠……”
“宋学士退下吧,此事我自有决断!”
李潼这会儿也皱起眉头,指着宋璟不悦道。
然而宋璟闻言后却并不退避,索性当道跪拜并大声道:“臣不知殿下有何决断,但料想无非厚恤人情。相王一门哀事连举,确是人道之悲。但若嗣相王论罪为实,身幸则国悲,身陨则国幸!殿下于宗家则元嗣,于社稷则独梁,或怀仁存恤纵于私情,然在事者将何所投效?
此案内涉河北、河东之不臣,外及关山漠南之不化,案事仍晦,嗣相王若先徇情入堂,微隙先裂于宸居,必有鸿沟弥张于天下!天下为大,治大则必以严明,一家为小,小睦唯守于分寸!乱典刑而彰私情,明主所不取。内之不臣、外之不化,若趁隙遁于法网之外,来年同为悲声者,恐不只一家!”
随着宋璟一番陈词,接着又有数人出班,包括新任宰相并接手案件的杜景俭等都发声赞同。
李潼在沉吟一番后,才稍作让步,不再将嗣相王与相王同堂停棺,而是先停棺于皇城宗正寺官廨中,并由自己亲自送入,着一员六品朝臣于此专护。
“堂兄少壮当国,只有威重,才能众畏。今悍员当道劝阻,以狂大之言干涉宗家私事。彼员得于直名,堂兄你却冤受薄情之讥。这样的心机,不是纯人……”
离开宗正寺的时候,李隆基又行至李潼身边,垂首低声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片刻后叹息一声,拍拍李隆基的肩膀说道:“三郎尚身短齿幼,不必先逞心眼之明。”
有关嗣相王勾结突厥的案件审查的很迅速,一则案情事关重大、获得朝野广泛关注,朝廷也为此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宰相领衔、诸司协同。二则案情所涉罪证也已经被收集的很完整,不需要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进行取证,只需要把相关诸种整理出一个扎实、经得起推敲的逻辑出来。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作为罪案重要一番的突厥默啜,于漠南宣称已经获得大唐朝廷的招抚册封,号为归德护国可汗,并自领胜州都督,以此号召河曲六州原东突厥降户们渡河返回漠南。
默啜这种蹭热点的举动也并非第一次了,大概过往的遭遇也让他意识到大唐的官爵对于诸羁縻州还是有着不小的吸引与震慑力,所以趁着大唐国中动荡不安的机会,放下突厥之主的架子,俨然一副唐家忠臣的模样,着急忙慌的想要顺势席卷接受北疆羁縻诸胡势力。
默啜这一番折腾,且不说会对自身势力增长产生多大影响,也从侧面印证了嗣相王李成器与之有所勾结。而当嗣相王的罪名得以确定之后,河北作乱诸州的处境顿时就变得尴尬起来。
接下来朝廷再作宣令,以朔方道大总管姚元崇备战出击突厥,以燕国公黑齿常之为左卫大将军、冀北道大总管,总掌河北定乱事宜。
第0789章 榷盐新政,以补粮荒
随着朝廷军令下达,冀北道两万大军先期两万人马便陆续出都,奔赴战场。
这其中一万五千人由孟津直接渡河,与河阳的黑齿常之合兵之后便直赴河北。另有五千人马则沿河东行,水陆并进,沿河收取漕粮并清剿河道两侧的蜂盗,维持漕路的畅通。
如今的朝廷虽然换了话事人,但原本存在的问题仍然存在、且较之此前还要更加严峻,那就是物资的短缺,特别是粮食的缺少,已经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程度。
河洛秩序重新恢复,短时间内是难以再作大量的物料征集,甚至于妥善安置天兵道归卒们都还需要极大的物资投入。
关内道虽然在四月里完成了上半年的物料征调,但除了给补陇右与河朔方面之外,同时还承担了河东道大军归国的物料支出,本身还积攒下了不少的亏空,需要逐步的从蜀中调运填补。最起码在入秋以前,也难以再向天中输送物资。
“今朝中诸司官仓所储,钱帛之类尚还有余,唯谷米已经连日告急。冀北道此次行军提走军粮三万斛,都畿所储更有不支……”
尚书左仆射李元素在将诸司籍簿勾计一番后,望着那可怜巴巴的数字,一时间也是愁眉不展。
早前前往行台,财政上便一直紧巴巴的、游离在将要破产的边缘,如今好不容易捱到有所好转,接着便又回到了朝廷,所接手又是这样一个天坑,李元素也是倍感无奈,脸上的皱纹都深刻了几分。无论在西还是在东,他也算是位极人臣,结果每天过的都是数米度日的光景,简直比失地佃租的老农还要更忧苦几分。
集英馆直学士陆景初也翻动着今日有司地上的文书,一边翻阅着一边奏报道:“两市昨日米面菽谷诸类粮价,也都再攀新高,胡饼一张竟达百钱。唯诸商贾仓邸积货也已不多,若真封市控价,市中怕将更加的无物可售。”
商人逐利,贱买贵买,这是一切商业行为最基本的逻辑。就算政府管控严格,也很难做出违背事物基本规律以及人性的政令操作。特别在经过几番耙梳后,眼下的洛阳城基本已经可以杜绝囤积居奇、捂盘惜售的现象。
其实物价横张除了物资短缺这一个基本原因之外,李潼也要背上不小的锅。
入城之后他虽然重刑频施,但也给予了民众们颇为优厚的补贴,最开始市场买卖还没有恢复的时候,就给予基本的生活物资,确保人们不会饥寒交迫以至于无以为继。在两市买卖恢复后,便转为补贴钱帛之类,毕竟眼下朝廷也没有充裕的物资。
所以如今洛阳城中,哪怕小户之家也都拥有数量比较可观的钱帛,就市购买各类物资,使得物价逐日攀升。
“眼下情况确有艰难,然洛阳位在天中,水陆畅通、四面开阔,拥此地利,办法肯定要比长安旧时更多。”
在听完臣员们诉苦之后,李潼惯例的打个气,然后才又问道:“河南诸州,消息都递回没有?”
李元素闻言后便点点头,翻到相关的内容接着汇报道:“郑州、卞州、许州、豫州等州境仓粮计点完毕,合有储粮七万斛有余,唯州内脚力告急,需朝廷使员于嵩南转运,这一批粮月中可以入都……”
“郑州粮不要动,储于荥阳,以供河北大军支用。另沿河诸州,距都千里以内谷米封存州境,千里之外则半输半存。”
李潼听到这里又表态道,冀北道大军虽然带走了三万斛的军粮,但这些军粮也不过堪堪可用旬日。虽然朝廷派有御史随军就道征发物料,但考虑到河北人心惶惶,不知几州会被闹乱席卷,也不可完全做乐观之想,还是要在河南准备足够的军粮向北输送。
李元素闻言后便点点头,将此事记录下来,接着便又问道:“请问殿下,冀北道军粮筹备限量多少?”
“先以十万斛为限,后续再计量增补。”
“十、十万斛?还要增补?”
听到这话,李元素顿时一愣,继而便有些为难地说道:“冀北道此出并非大行军,筹支这么多粮用……”
“十万斛也只是约数,不必一时具给。魏州收复之后,即刻向北输送。诸州兵事需速战速决,另有契丹扰乱若不泛滥则可,一旦贼胡肆虐开来,必以迎头痛击。”
想到历史上契丹所造成的混乱与麻烦,李潼也不敢作过分乐观之想。原本的历史上,在平定契丹叛乱的过程中,虽然有武家一群蠢货坏事的因素,但契丹本身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尽管李尽忠、孙万荣等主谋先后身死,但他们被招降的部将诸如李光弼他外公李楷固等也确是不俗。包括因契丹这一次叛乱而产生的渤海国,都显示出东北诸胡韧性不弱。
更何况,像李多祚、沙吒忠义等与东北诸胡部关系深厚的胡将们或死或叛,也让朝廷一时间不便瓦解、引用当地胡部势力,这对朝廷本身的定乱大军要求就更高。
有关这次与契丹的作战,李潼的计划是起码投入五十万斛的粮草,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基础的约数,至于更加完整的战备计划,集英馆诸学士还在进行商讨制定。但无论最终计划如何,凭朝廷眼下的钱粮状况,连基础的要求都远远达不到。
打仗就是烧钱,就算做不到一场战争就将东北胡患赶尽杀绝,但起码也要打痛打残,以赢得一个相对长期的和平,以保证对河北加强统治。
后世安史之乱的发生,以及河北悍藩林立,除了制度上的问题,东北的胡患问题也占了相当高的比例。所以这一次的战争,真的不能因为钱粮问题便作束手束脚之想。
眼下吐蕃因为君主与权相的矛盾,朝廷于西线还能将现状稍作维持,一旦吐蕃完成了内部的权力整合,大唐也势必要加强军事的投入。届时若顾此失彼,所带来的危害又远非眼下的战争投入可比。
但无论再怎么有雄心计划,基本的钱粮问题不做解决,一切也只能流于纸上谈兵。就连李元素这个宰相,在听到要往河北战场投入十万斛军粮时都难免一脸忧色,可见朝廷想要进行这种规模的战争,的确是有些力有未逮。
眼下地近洛阳的河南几州,能够在短时间内向都畿输送的粮食不过七万多斛。哪怕是范围扩大到整个河南道,一直到六月,能够向都畿输送的粮食也只有三十多万斛而已。
这三十多万斛粮食,也不可能完全投入军用。要知道整个洛阳城也是拥有着几十万人口的大都市,每天需要消耗的粮食数量都是惊人的。而且朝廷百官禄料所给、各类役用的谷米消耗,在财政中同样占了极大的比重。
三十万斛粮食看似数量不少,可能在实际的情况中甚至都不足以维持都畿的基本消耗。尽管都畿周边仍在进行大规模的编户授田,以用来增加河洛周边的粮食自产能力,但也绝不是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能见效的。
因此眼下朝廷最需要的,就是来自江南的漕米,这是一笔高达百万斛的收入,越早运入都畿,那朝廷眼下窘迫的财政状况就能越早得到缓解。
江南漕米如此事关重大,所以在冀北道大军出兵的同时,朝廷又遣五千精军沿运河南下,就是为的确保这一批漕米的安全万无一失。
但这种事急也急不来,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因素,江南安定与否、漕运效率如何等等,有很多因素都是眼下的朝廷尚不能完全控制的问题。
李潼感到遗憾的,还是他此前有关漕运的改革没有一直坚持下去。朝廷只在河南几州设置了仓储系统,且针对仓邸的管理没有继续深入下去,仅仅只是作为入都钱粮临时的转运节点,没有与常平仓系统完全对接起来,这就丧失了仓储改革的最大意义。
如此滞后的物流状况,对于新经动乱、亟待恢复的都畿都严重的拖后腿,对于瞬息万变的河北战场形势当然也是更加的不适用。眼下的朝廷就像是一个空有力气却不能灵活运用的大胖子,一两个局部的小问题就能让人难受不已。
眼下朝廷的权威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若贸然展开如此重大改革,会让人无所适从,反而会拖慢本就不算高的漕运效率。
所以在一番权衡后,李潼还是将视线落在了民力的挖掘调用上来。河东问题平息后,虽然短时间内也没有给朝廷带来直接的、可观的钱粮收益,但却让一项重要的资源回到朝廷手中来,那就是河东的众多盐池。
眼下的朝廷还没有进行盐铁转卖的改革,河东盐池虽然归属朝廷所有,但却又转租给畦户即就是盐户进行经营,朝廷专收盐租。这样既给朝廷增加了极大的管理成本,同时也不利于食盐统筹销售,各个地区盐价差异悬殊。
食盐作为必须的生活资料,当中的利润可想而知,以此作为改革的切入点,必然能收奇效。
河东盐池收回之后,李潼便打算将畦户进行重新分配,每三年进行榷卖招商。这一招商并不以钱帛进行交易,而是按照各地商贾参与官买的粮食数额进行核计,通过商贾将民间的粮食收购到各地的官仓中,从而再给他们发放一个产盐的畦户资格。
同时河东的产盐也不再散货任销,而是划区包销,一个区域内只允许几户分销,从而制定一个相对统一的盐价,将盐税直接并在盐价中。
至于销盐的资格,则暂定以向都畿输入的粮食数量为标准,以此来刺激商贾们的运销热情。
所谓千里不贩籴,粮食虽然是必要的生活物资,但却并不属于长距离运输的大宗商品,再加上朝廷租庸调的税收形式也让民众们没有售卖粮食的强烈需求。
因此大粮商往往就是大地主,以划片销盐刺激他们将家中储粮向外输送,对乡土秩序也是一种管控方式。眼下朝廷还只是求粮救急,等到这一难关应付过去,未来便可以此为基础,逐渐加强乡序管控。
眼下整个洛阳朝廷,都围绕着钱粮筹措的大事来运作着。而在这忙碌的氛围中,河北方面以告初捷,兴兵作乱的相州刺史孙佺败亡于太行山东麓的滏阳。
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打败孙佺的并非黑齿常之所率领的冀北道大军,竟然是本该待在河东潞州的王孝杰。
第0790章 孝杰一生,唯恐负义
五月中旬,王孝杰渡河归朝献俘。因为是河北定乱的首胜,朝廷对此也颇为重视,特意安排了一场规格不低的礼节场面,由宰相李思训率太常、光禄等诸司员佐出城远迎。
皇城中,李潼也将案头上积攒的事务整理一番,抽出了半天的时间等待接见王孝杰。此前传回的战报仅仅只是说了一下王孝杰在河北的战果,李潼也比较好奇这家伙怎么就跨越太行山、出现在相州境内并且一举干掉了叛臣孙佺。
午后时分,一行人抵达城中,并由端门进入皇城。皇城东朝堂内,听到谒者传告,李潼便下令将一行人引上朝堂。
虽然朝堂通常是召集群臣举行朝议的场所,接见臣员则另有殿堂,不过王孝杰毕竟身份不俗,可以说是此前朝廷中武臣第一人。李潼眼下也换了新身份,于朝堂接见也算是为了表示对王孝杰的重视。
小半个时辰后,李思训与王孝杰便一通登上了朝堂,唱名见礼之后,李潼便发现这二者之间气氛有些生硬微妙,似乎是发生了什么让人不愉快的争执。
不过倒也没等到李潼猜测或询问,刚换了一身三品袍服的王孝杰便复拜于地,语调严肃地说道:“臣王孝杰有事需奏监国元嗣殿下,前者国中祸事横生,内外王臣凡所与闻无不悲愤欲绝。虽有监国殿下率众归国、扛鼎存续,然国中仍有余恶未除!”
讲到这里,王孝杰便瞪了脸色铁青的李思训一眼,继而便冷哼道:“长平王思训,于宗家号为元老,于朝廷具位重臣。此番家国遭厄,能独善于事外?今故主蒙难,尚未入土为安,思训便蹈舞新朝,全无悲情之态,即便不论前事之过,亦足称为薄情。宰相,百官之领袖,宁缺而勿滥,岂此类下才能充位担当!”
被王孝杰如此一通训斥,李思训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脸色一时间更是阴郁至极。偏偏这一话题越作争辩就越失体面,于是只能顿首于地,不无悲愤道:“臣忝居高位,却无宰臣之庄严雅正,殊恩幸享已是战战兢兢,更不敢因臣一人使朝野非议朝廷授用之计,臣恭请推位以待德员……”
王孝杰这个家伙什么样的秉性,李潼早有了解,一段时间不见,没想到这张破嘴毒舌功底更甚,归朝不过半天的时间,竟就挤兑得自己所任命的宰相要辞职不干了,以至于让李潼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只是拿李思训借题发挥。
不过这念头在脑海中也只是一闪即逝,如果王孝杰真有这样的想法和心机,那选的这个理由就太脑残了,得罪的不仅仅是李思训一人,是把满朝臣员统统得罪了。过去这段时间里,朝廷凡所在事者,几乎人人官阶都有递进,蹈舞谢恩于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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