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当时幽州所聚人马已有三万余众,李尽忠所部不过几千疲敝之卒,无论是兵力还是武装都颇为低劣。大凡稍具防备之心,即便契丹卒众闹乱于营,都不至于发生如此扰乱全军的大祸!
虽然萧至忠言说李尽忠致贿幽州官佐才得入城,但贿赂的是谁?即便这受贿者有能量将契丹卒众安排入城,那他也有能量安排窦孝谌亲望慰问?
结合窦孝谌入州以来便与营州都督赵文翙多有纠纷,稍有智力的人都能联想到,应该是窦孝谌打算借契丹人的势力去打压赵文翙,但却小觑了契丹人的狼子野心,不独身死贼营,甚至就连掌控全军的符令都被契丹人所窃夺。
结果契丹人才能频传乱命,凭其微弱之众闹乱全军,并一度占据了整个蓟城,掳掠器杖牛马,致成大祸。
所以当萧至忠奏报完毕后,在堂不乏朝臣眉头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很明显,皇帝是打算保住窦孝谌的哀荣声誉、给其一个死国之烈名。可问题是,如此一桩本可避免的人祸,又该由谁负责?
群臣心中虽有不满,但王孝杰年前统军尚未归朝,一时间各自还在斟酌措辞,并没有人直不楞登、不管不顾的就发言。
然而群臣还未发声,殿堂中皇帝已经从席中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并悲怆。
皇帝站在御床前,背对群臣,负手而立,良久之后突然长叹一声,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脸悲容,于殿中俯视群臣并语调悲痛道:“高祖创业以来,家国虽然常有危患纠缠,但自有君臣同心协力,兴治中国,威慑远夷。内外有治,诸蕃来朝。煌煌之威,皇命所行,人莫敢忤!何以今世如此多艰?突厥孽余先闹河东,契丹小丑竟都敢跳乱于河北!社稷如此多事,谁人之罪?”
讲到这里,皇帝缓步下堂,回望殿堂中空荡荡的御案,突然伏地而拜,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天皇大行以来,国失英主,邪情妖氛累生内外。朕本宗家末流,闲庭病客,公器几番失守,无奈负大艰行。终究志短力弱,虽有满朝才流助我,不能守业兴治,天下何罪?黎民何罪?王道不昌,宗庙不安,诸种祸患若俱应运而生,则乞苍天降罪一人,朕恭受之,无虐吾民、无害吾国!”
殿中群臣本来各有思计,但听到皇帝如此悲言,一时间也都心神震荡,不敢再安在于席,纷纷起身深拜于皇帝身后并高声道:“臣等失于辅弼,致使社稷不安,王道蒙尘,臣等罪大!”
“诸公俱国之良臣,唯朕器非英明之主,太宗文皇帝旧言,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承业以来,悖于祖训,恩威不及四边,以致诸蕃轻我中国,数成跳闹之乱,朕罪不容辞,更不敢诿过受事臣子。”
皇帝无顾群臣请罪,再拜而起,趋走入侧,竟夺直殿甲士器刃反握于手并大声道:“国势久不能振,祸患频生内外,猥才难执大器,孽员不能安国,若天意已经失眷,朕当伏剑自了,诸子若有守业之器,敬请诸公辅佐参谋,若无此器,唯择宗家贤壮英明之选……”
“陛下切勿……”
群臣眼见此幕,更是目眦尽裂,前班几员重臣纵身向前扑去,郕国公姜晞两臂合夹夺下皇帝手中器刃,另有两名宰相合身扶挟、将皇帝送回御床,伏案顿首,悲戚劝谏。
“契丹东胡余种、髡发之贼,父精母血尚不自惜,方外孽生之类,幸在皇朝恩庇得生息于松漠之间,悖主之贼、昧于恩义,岂可矫以天人感应!唯发兵讨之,斩首警之,爪牙亡走,鸣矢杀之!”
中书侍郎韦承庆免冠顿首,神色铁青的凝声道:“臣奉制于中书,却未能明宣恩威于内外,以致城狐社鼠屡不绝迹,惊扰宸居,干犯政治,臣之罪大!叩请悬臣一首、曝臣一尸,威宣皇命,以警内外,骁力盛用,破贼定边!”
契丹近年虽然壮大于东北,但也仅仅只是大唐羁縻秩序下的一个东胡部落而已。就连久为草原霸主的突厥与盛极一时的高句丽在大唐铁蹄征伐下都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区区一个契丹闹乱,本也不算什么大患。
但这件事之所以难以令人接受,还在于时机实在是不巧。突厥刚刚寇掠河东,朝廷在河东的战况已经不够光彩,结果本来征发用作反攻突厥的东胡契丹再反,这往小了说是北方的羁縻秩序已经近乎崩溃,往大了说就是高宗旧年所取得的边事盛功几乎毁于一旦。这个旦还不是指的时间,就是当今圣人!
皇帝于朝堂中悲哭失德失治,乃至于要拔剑自杀,群臣当然不允许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这样一个罪过,历数内外,只有中书侍郎韦承庆这个真宰相才有这样一个资格。
除了韦承庆之外,也不是没有别人够资格。比如说皇长子、豫王李成器,但李成器本身就与幽州方面无甚牵扯,而且此前豫王担任天兵道大总管驱逐突厥,虽然没有什么确凿大功,但起码是将突厥赶出了河东。
当然,除了朝中诸众,还有另一个人更具分量,那就是坐镇陕西的雍王李济。虽然说雍王与东北局势牵连更少,但雍王分陕以来,大兴征伐、恐吓诸胡,将贞观以来所形成的羁縻秩序破坏殆尽,这也使得周边诸胡与大唐之间的矛盾越发凸显、越发尖锐起来。
事实上过去这段时间来,朝中就有一些声音在主动的将都畿道大肆征发课役所激发的怨情指向雍王。雍王好武功,屡屡挑衅积忿于诸边,以致边情紧张危急,也迫使朝廷不得不失恤于民,修戈备武于边。
不过这一类的声言逻辑实在不值得推敲,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边患频生,朝廷也实在不敢过分触怒雍王,因此这一类的声音都被压制下来。
非但不敢招惹,反而要优加抚慰,就在新年刚过不久,天兵道大军抵达并州逐走突厥后,朝廷便又加封雍王千户食邑,以犒奖陕西道诸州积极响应朝廷此前的招募征集,只是被雍王给拒绝了,并不以此为功。
此时在皇帝一番作态下,韦承庆不得不主动站出来承担相关责任,还算是识趣。皇帝当然也不可能真的降罪诛杀韦承庆,只是将之左迁秘书监并罢知政事,算是给幽州此乱定下一个处理的基调。
至于莘国公窦孝谌,那自然只能是死国的忠烈了,需要优加抚恤追赠。营州都督赵文翙,纵容契丹藏奸为祸,未能早作查发,论罪遣使就州斩之。
除了一应追究示意之外,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该要如何平定叛乱。
叛乱爆发于此时,对朝廷而言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不幸之处自然不必多说,而幸运则在于当下这时节,李尽忠虽然兴兵叛乱,但因其部众寡弱,又适逢冬寒大雪,虽然短时间内窃据幽州,但随着单于道前锋杨玄基部回攻,不得不引众退回其松漠州族地,兵乱没有波及到其余河北州县。
所以说定乱是一定要定乱的,不过并不像去年冬里突厥入寇那么军机急促,朝廷仍然不失调控的时间。起码在开春雪融之前,契丹暂时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向河北出兵。换言之,朝廷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调控人物力量,以布置定乱。
可问题是,就算有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朝廷也未必能够筹措出足够的人力物力。年前河东一战,都畿征员达十万之众,人物俱已用穷。
经过突厥一番寇掠,河东诸州俱损失惨重,已经不能做到就地为补,而且还要防备突厥食髓知味、卷土重来。可以说,聚集在河东这十万卒众,无论是就地驻扎,还是转赴河北镇压契丹,朝廷都没有足够的钱粮支用!
至于河北诸州则就更不必说了,年前年后已经经过一轮征发,人物聚集于幽州准备出兵漠南,结果却被契丹造反所搅乱,短时间内也很难再作新一轮的征用。
第0753章 举世狭计,不能容我
正当朝廷还在因为契丹叛乱一时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神都皇城中又发生一桩恶事。
事情最初并不大,一名六品南省郎官于官廨衙署堂食之际陡发恶疾,暴毙于食堂之中。事情虽然很让人悲伤,但本身也不算什么干涉朝政的大事,无非亲友伤心,发付有司处理即可。
然而在处理丧葬事宜的途中,事情却开始逐渐发酵。首先是有关这官员的死因判定,其家人延医就视,发现官员堂食乃是陈豆,其人本有气疾旧患,脾胃不调,食料窝积于腹、以致暴毙。
这自然就引起了官员家人们的不满,与所署官厨人员吵闹起来。但这件事职责也真不在于厨者,官员堂食虽然也是朝臣们福利之一,食料出给则在于光禄寺。因为去年年尾有大用兵,所以官员福利方面便有所削减,光禄寺虽然所司百官堂食食料,但太府支给唯几千斛陈豆,谷米都少。
由于这名暴毙官员家人吵闹,为免事情进一步发酵扩大,于是与光禄寺人事往来密切的左监门卫便私自将官员尸首收殓发其私邸。
但左监门卫本身就不涉官员丧葬事宜,仓促之间收殓秘器又用错规格。这暴毙官员本来是五品散职的朝散大夫,死于官廨王事,该具少牢之礼,还要赠给治丧墓夫并丧葬明器之类,但左监门卫却给薄棺收殓直发于邸,这无疑是大大的不合礼制。
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便严重了。本来此官便已经是死于非命,结果在丧葬处理方面又不依规格。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人生死荣辱问题,还关系到一个衣冠户子孙荫给等一系列的问题。
这样一个处理方式,其家人当然不能忍受。结果就是其子孙负棺重返皇城端门,其嗣子更于端门前持刀剖心以作明志,义不受此非礼之辱!
如此一来,这件事自然在朝野内外都引发了轩然大波。虽然朝廷反应也算及时,皇帝亲使豫王奔赴端门外,以五品之礼盛殓孝子,但人已经死了,哪怕再作什么补救之计,恶劣影响也已经无从挽回,从民间坊曲到朝中百司,事态一直在进行发酵。
所谓兔死狐悲,首先受到朝士们发难的自然是包括太府、光禄在内的官员廪料、给食等有关诸司。
京官禄料供给逐年削减,本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在去年用兵以来,府库因此而空竭,四品职事以上诸司官长或还能有所保证,但五品以下大量在事者廪料屡有违欠。堂食的削减还仅仅只是一个方面,许多官员就连基本的俸禄都被拖欠多时。
此前或还可以国事多艰、忠勤相忍而作自勉,可现在是出了人命了!满朝臣员才力捐献以助国事,结果待遇却一再削减,朝廷何以如此刻薄于士?
如果是别的事情,朝廷或还可以强硬的按压下去。可现在是大量中下层的朝臣问责朝廷,满朝朱紫、谁也不敢轻作置喙,以免引火烧身。
“都畿诸仓,难道真的已经没有钱粮可支?百官为国捐力,结果却受如此苛待,若无物使给,有何面目去平息众怨?”
大内政事堂中,皇帝拍案咆哮,震怒之余,眸底更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惊恐。四边祸乱或还有计可定,但朝情积怨那就真的危及根本了!
然而无论皇帝如何咆哮有加,在堂诸宰相们也只能默然以对。革命以来,朝中财政状况便始终马马虎虎、堪堪维持而已。
年末一场兵事,十万人马陡作征集、强用于河东,已经将都畿财货消耗得差不多了。眼下即便是再向诸外州县增加料课征集,也需要一个运转的周期,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筹措出足够补偿朝士俸料的物货。
“满朝相谋国事者,竟无一人能解眼前疾扰?”
皇帝又追问一句,语气已有几分沙哑颤抖。
好一会儿之后,兵部侍郎孙元亨才开口道:“旧时狄相公在直尚书都省,臣入奏事机之际,曾闻狄相公欲就汴州傍运河漕渠、以诸州常平仓库余加设和籴仓。事因诸州运渠漕力改制,常募亡客以充脚力,需另设杂仓以为开支……”
“速往尚书都省询问计点!”
李旦听到这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使员前往尚书都省查问。
中官不敢怠慢,旋去旋归,并带回几大箱笼的尚书都省旧时文书。这会儿诸宰相们也不敢再作矜贵姿态,忙不迭各自分拣籍卷翻阅检索,很快便将相关事项给整理出来。
这和籴仓所设不独汴州一处,运河沿岸的宋州、徐州等州县也有所设。因为是漕事相关,所以交付州县各自经营,而相关的事则归在了都水监统一筹计。也正因此,去年年末朝廷财计度支没有纳入比部勾检之中,而由各州判官进行勾计,所以这一部分钱粮仍然存放在诸州县和籴仓中没有调用。
如今诸州仓储合计一番,竟然还储钱绢谷物等诸项合计三十余万缗。这一笔钱粮虽然不多,但对当下怨情汹涌的神都朝廷而言,无疑是一笔救命钱!
“狄公真能托国事者!”
看到这样一个结果,皇帝心情总算略有镇定,先作敕遣各路使者入州起运这一笔钱粮,接着便又说道:“狄公处事、井然有序,丰年不奢、荒年有备,如此贤良,荣养可惜,即刻作制就府,召狄公入朝论事!”
听到这话,政事堂中诸宰相神情也都略有一变,有人喜上眉梢,有人则愁云暗聚。
不待余者发言,宰相韦巨源已经开口说道:“国情内外多事,狄相公立朝年久,归朝分担的确雅合众望。但和籴仓所计钱粮微小,实不足以彰显狄相公施政之才。况漕仓和籴本非立论于狄相公,乃雍王殿下旧事门下所陈事则几桩之内,狄相公亦因此而成计略。”
听到这话,皇帝脸上笑容微微一滞,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狄公诚是谋国大臣,因此小计片纸为召确是不显庄重,来日朕当亲就其邸,问计授事!”
且不说政事堂中的这一点小波折,朝廷大张旗鼓的遣员入州收取和籴仓积储以补京官廪料的消息一俟传开,也的确是让朝士群情有所平复。
大多数中下层官员,本身最感愤慨还是自己的努力付出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但心里也都明白一旦继续吵闹下去,非但于朝情无益,可能还会砸了自己的饭碗。现在朝廷积极张罗补救,姑且不论效果如何,起码这态度还算诚恳,让人心有所安慰。
然而正当朝廷为此松一口气的时候,接下来却又有乱事发生。神都城中诸勋贵人家突然盛集家奴,直接抢了位于立德坊新潭附近的左藏署官仓!
去年下半年来,朝廷频作封奖规计,当中自然也涉及到大量的钱粮赐给。但这在当时多数都还只是空头支票,只有赐书而无赐物。
本来朝廷的计划是以去年的贡赋来支兑这些赐物,结果因为西京甲兵盛聚,诸州番上之卒仓促入都,以至于耽误了诸州贡赋的运输。之后河东兵祸,钱粮大量使用彼方,相关的赏赐自然只能再作拖延,仍有大量没有赐给。
这一次朝士们喧闹,朝廷调诸州和籴仓储以作支计,但制敕之中仍然无涉勋贵封赏。坊中更有传言说诸勋贵人家非但赐物要被截留,甚至就连人员都要调往河北平定契丹叛乱。
如此一来,诸勋贵人家自然不能忍受。难道只有那些在事朝堂者才算是唐家忠臣,而他们这些祖辈便为唐家社稷流血捐命的忠良之后都是后娘养的?
朝士躁闹,还止于文书奏章。但勋贵闹乱,却是直接抢劫官仓。此事发生后,本来还有所平缓的朝情局势再生震荡。两衙宿卫将士紧急出动平定骚乱,就坊抓捕涉事勋贵人家足有近百户之多!
涉事人员虽然控制起来了,没有在坊中酿生更大的动乱,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办?诸勋贵人家可谓与国同荣,所受赐给也都是制敕明文,现在因为赐物违期而闹乱,虽然的确是干犯典刑,但若真的量刑处理,那无疑是将整个朝情都给颠覆过来!
事情发生之后,皇帝便留驾于大内贞观殿,甚至不再轻出大业门前往外朝会见群臣。这一次已经不再是要向宰相们施压,而是真的不敢去!
朝士躁闹诚然可虑,而勋贵鼓噪则更加要命,甚至随时都有可能酿生畿内兵祸!
“朕推恩及众,长恐老臣之家荣禄有亏,母子相隐的伦义尚且不顾,诸家以此报我?朕何罪之有,举世狭计,不能容我!”
李旦颓坐殿中,闷饮苦酿,有中官趋行至前,小心翼翼说道:“方今外朝诸种扰乱,所患唯钱荒而已。府库空虚,圣人纵有巧计也难施为、迎就众愿。但都畿之内仍有一处钱粮盛储,得此必能告慰群情、稳定局面……”
第0754章 权势之内,概不容情
新年以来,神都城内便深受各种内忧外患所扰,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坊曲百姓都不能幸免,使得整座城池都颇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氛围,使人惴惴不安。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忧困于此,起码有一人是不受外界诸众困扰,而且其所经营的人事反而有了一个质的提升,那就是太平公主。
今日太平公主并未留守于上阳宫,自天街入坊来到洛阳城西的戏坊,召见在事诸员并作出吩咐:“近日戏坊会演诸事暂且停一停,当下边患频生,朝廷兵事营张,实在不宜再作什么声色娱戏。”
经过数年的经营,太平公主名下这座戏坊早已经成为都畿风月胜地,诸种声色娱乐使人流连忘返,讲到繁荣几乎仅次于神都南市。而这戏坊给太平公主所带来的收入也是十分惊人,甚至都超过了封国田邑所出。
因此当听到公主殿下决定暂时关掉戏坊营生,管事的家臣也都诧异不已,忍不住开口劝告道:“公主殿下尊贵皇亲、圣人元妹,何惧坊曲间的人情扰动。眼下戏坊就事营生几千之众,一旦关张,损失巨大。如今都畿物料滥涨,几千生口一旦生计有断,也是一大忧扰啊……”
“让你做什么,即刻去做!自家产业作何算计,需向谁人交代?”
太平公主闻言后,有些不悦的冷哼一声,稍作思忖后才又说道:“细审此间谋生者,若真孤弱无依、捐身傍我,准备一批物料,补助他们生活。但若只是借势谋私,直接逐走,不必理会。”
等到家臣恭然领命,太平公主才又说道:“此间楼阁院舍,尽快清理出来,暂时充作仓储之用。”
畿内虽然人情躁动,但却并没有影响到戏坊的生意,反而由于都畿形势整体的压抑,许多时流更需要声色慰藉。偌大神都城中,自然也有别的声色场所,但讲到后台,谁又能比得上太平公主。因此一些声色场所已经陆续关闭,使得此间更加繁华,营收更甚往年数倍,日进斗金都不足以形容。
但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太平公主也不得不顾忌一些方面的影响。即便不在乎朝中御史对她的攻击,声色场所本身就品流复杂,容易意气滋生,在当下这样一个敏感的时节,太平公主也不想因为些许货利就卷入麻烦中去。
像是此前哄抢立德坊官仓的一些勋贵人家,审问过程中就有许多人交代是在太平戏坊策划筹谋。在从一些司刑官员口中得知这一情况后,太平公主心中也是安生凛然。
当然,除了一些规避政治上风险的考量之外,促使太平公主做出这一决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神都飞钱发展势头强劲。
去年飞钱业务新进展开,还是一个入不敷出的状态,太平公主甚至要暂借朝中诸司公廨本钱作为营帐资本。但是随着突厥入寇,神都富贵人家便开始大量的将钱货入寄以开具飞钱,其背后的考量,无非是对朝廷信心不足,要借飞钱的便利将财产向西京进行转移。
新年之后,突厥虽然退走,但这一势头却有增无减,以至于钱货满仓,太平公主不得不赶紧寻找新的仓储地点。
这其中,立德坊新潭附近仓邸众多,从基础建设上而言无疑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但立德坊临近清化坊,是属于南衙辐射范围内。太平公主在南衙虽然也不乏人事关系,但南衙内部本身就错综复杂,谁也不敢夸言能够完全控制,甚至此前不久还发生勋贵哄抢官仓的恶性事件,便不乏南衙纵容之嫌。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平公主自然不敢冒险将收储的财货存放在立德坊中。想来想去,唯有城西月堰的戏坊才是最佳的选择。虽然戏坊营收也是不错,但跟飞钱海量的财货出入相比,简直可以用蝇头小利来形容。
交代完相关事则后,太平公主还待要仔细布置一番,突然有留守上阳宫的宫官匆匆寻来,并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北衙突然向皇太后所居住的甘露殿增兵五百人!
得知这一消息后,太平公主脸色顿时一变,再也顾不上巡视场地,即刻下令仪驾前往大内。
大内陶光园中,一片萧条冬景,皇帝李旦深坐于一处楼阁中,阁内器物陈设简单,只有几架素屏分割内外,并无帷帐遮掩,使得风从四面吹来,以至于阁中较之外间还要寒冷。
太平公主在中官引领下阔步行入,视线落在席中脸色已经冻得有些发白的李旦身上,开口便问道:“阿兄究竟又想做什么?”
李旦看了一眼神情不善的太平公主,指了指一侧的空席并说道:“太平且先入座,我对阿母并无歹意,你也不必急于问责。”
一路行来,对于皇帝这突然的举动,太平公主已经联想诸多,入席后只是叹息道:“天意难测,今日确是有所领教。我不敢问责圣人,圣人但有所命,只要我能做到,便不会推辞。唯是阿母年事已高,已经与外隔绝多时,骤作滋扰也无益诸事,只会让人情更加疏远。”
皇帝并不正面回答太平公主,只是环视这座稍显空旷的殿堂,然后才又说道:“旧年幽在大内,我也有这样一座阁堂,每当隆冬时节、心意忿忿之际,单衣独坐,四面风来,忍此寒苦,只是思忖我与人间究竟有何关联?旧或为天子、或为皇嗣,言则尊崇至极,但凡所人事,一概不为我有,唯这刺骨的寒风、遍体的寒意,待我最是真切……”
“那一座旧阁,仍在故殿之中。故殿深在,我又陡挟阿母,料想太平你不会深入来见,所以在这陶光园里新作布置,想将当时心境与你稍作分享。”
皇帝讲到这里,神情之间已经颇有缅怀之色:“当年单衣独坐,不知不觉便已经寒夜入深。而今时过境迁,貂裘加披仍然觉得寒苦难耐……”
“阿兄如果只是想与我分享旧年辛苦,际遇不同,我确是难以体会。生人诸般辛苦,未必一种可怜。但得志力不失,只需勇敢前行!旧年何种伤感,无益当下情势。阿兄有何命令,不妨直言。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去做。但若做不到,也只能痛快放手。”
太平公主脸色仍是阴沉着,并且语气变得更加冷硬:“阿母旧事,确不可夸以仁慈。如今情势不同,阿母深居待死一老物,阿兄你也不再是旧年怅坐无计之人。我不知阿兄此番作态是否要得我体谅,但唯有一言告于阿兄,除此不器子女之外,阿母于此人间仍然不失依仗!”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旦脸色也是蓦地一变,膝上拳头握了起来,低头默然良久,他才又抬起头来,不无伤感地说道:“我与阿妹言此故事,并不是向你诉苦,只是告诉你,寄命人间,人势都是虚扰,唯此身甘苦所受,才能真实守得。那种滋味,我感受深刻。我生性绝非凶厉之人,但有分寸的余地,也绝不忍将这一份刺骨的寒苦递授亲员。但是,你们也要给我斡旋于事的余地啊!”
太平公主听到这一番话,脸色僵了一僵,不再急于发言,只是皱眉凝视着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兄长。
“此前诸勋门领受国恩,非但不谨思回报,反而躁闹犯法。朕这个天子许诺,于此诸流眼中尚且不如些许物料珍重,可知皇命之威已经荡然无存。情势至此,俱我一念之差,不敢归咎余者。但阿妹你自问一声,于此事中,你是否完全清白?”
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又是一白,气势已经不如最初那么壮,侧过脸去涩声说道:“我最初引荐韦承庆,也、也只是……”
“今日兄妹相见,唯是开诚布公。方今都畿形势,已经危如累卵,不暇追究旧罪。真要追究起来,我与阿妹俱失于轻率、迷于表象,小觑了人间的险恶。”
讲到这里,李旦自嘲一笑:“近年执迷于纠纷,待人待事俱有失初心。雍王确是宗家肱骨、人间少壮,若非西军势大,邪流仍存忌惮,此前立德坊恶事,或许要发于北门……”
“阿兄你、你……”
李旦望着一脸震惊的太平公主,又是叹息一声:“我使北衙增兵甘露殿,确无威逼干扰阿母荣养的想法,只是担心来日都畿失控,阿母不得庇护,这已经是我眼下所剩不多的一点余力。我失智养祸,罪我一身则可,实在不忍波及亲徒。诸得势新贵常言行台必将为祸,但至今西军尚能克制、不出潼关,反倒都畿先乱起来,我难道还不能分辨出何者为助、何者为祸?”
“如今内外交困,皇命不行。我知阿妹你与西京仍有深刻交涉,所以敢作强言吓我。但事到如今,都畿局势走向已经不再是我对西京忌惮与否,慎之一旦东行,都畿必将躁乱。此前诸关西人家为其威令驱逐东行,眼下盛集于都畿,能无惊恐抗拒?”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忍不住涩声说道:“当时阿母为潞王请事陕州,便言是为我兄妹营张活路……”
“但阿母也没有想到,突厥突然南寇,大批禁军调用河东,如今北衙……唉,只恨我知惊知惧、为时已晚。另有一桩大患,我再告阿妹,此前南衙诸军就州押运,失期、失踪者已有千余之众!”
李旦移席凑近太平公主低声说道,同时视线紧紧盯住太平公主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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