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说话间,其人便手捧一份籍册递到了李湛面前。
李湛接过籍册草草一览,接着脸色便陡然一变,随手将之掷于马前并怒声道:“尔等州佐竟敢如此轻慢王师,可以想见如何治民!西京所以闹乱,或就因尔等苛政所致!”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难免纷纷惊惧色变,自然不敢认领这样的罪名,还是那名留守府官员硬着头皮解释道:“将军误会了,西京自有疾困……”
说话间,他便快速将西京府库空虚的原因讲述一遍,并连连表示道如果这个数字不满意,还是可以商量,只是浮动的空间不会太大。
西京府库空虚是事实,而他们也的确不敢触怒定乱大军、特别是雍王殿下,本身已经是失职待罪,如果再触怒雍王,那真是不想活了。
按照一般的情况,倾尽府库之余,如果还不能满足大军索求,那自然是加派到那些平民身上。不过眼下西京闹乱实在难以控制,他们也不清楚这些平民还能搜刮出多少油水,所以也不敢大作许诺。
“尔等衙事疾困,不必诉我!但大军用度,绝不可缺!西京坊居多有豪室,其中不乏勋爵在身、分领国恩者,今次西京闹乱,于他们既是桑梓之祸、也是家国之困,岂可侧身事外!既然府库空竭,不足军用,那么便让他们捐输助事,舍货报国,这也是尽忠积事之良机!”
李湛挥手打断那官员的话语,继续说道。
听到这话后,在场官员们有的脸色稍微舒缓,既然雍王是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豪室身上,他们身上的担子自然就轻了一些。但也有一部分官员脸色陡然一变,应该就是西京本地出身。
“将军此言,实在不妥!乱民席卷全城,西京百姓同沐水火之危。当此时,同舟济困自然是当然之义。但闾里持家亦是艰难,大军所需之巨,绝非二三民家能够……”
一名万年县官员上前一步,大声反驳道。
只是其人话还没有讲完,李湛已经一挥手怒声道:“且将这罪官擒下!不能守土、不能治民已是大罪,还敢作声阻挠军事,真以为朝廷典刑乃是虚设!”
数名骑士领命下马,直接将那发声的万年县官员抓捕起来,其余人见状后再次变色,不待有人发声劝阻,李湛又再次说道:“敢为此獠发声助言者,一并擒下!”
众人闻言,各自噤若寒蝉,亲眼见识到这悍将做派后,也都不敢再惹火烧身。
震慑住一众西京官员后,李湛才又说道:“我奉命而来,也不是为了刁难你等西京官吏。既然你们已经束手无策,也都不准再阻别谋,各自归衙,安待雍王殿下案问发落!留下几员向导,我自入坊间访告诸家。”
眼见如此,众人只能各自告退,至于被留下来的那几人,则从李湛口中得知了将要访问的人家名单,一时间也不免暗暗咋舌,雍王殿下这是打算将西京这些排的上号的人家一网成擒啊!
不过他们这些州县卑员官吏们也实在不敢发声反对,只能顺从的引领李湛等人往坊间行去。说起来,他们也不无暗恨这些人家悭吝致乱,乐得见到雍王殿下出面收拾这群人,想一想心里就觉得颇为快意。
长安城内民居,本就有东贵西贱的布局,特别是随着暴乱兴起之后,豪贵人家们更是集中在东城的万年县坊间。能够被雍王点名的,自然不是什么俗类,宅居也都颇有扎堆之势。
所以尽管所涉人家颇多,李湛等人倒也并不需要全城奔走,直接在东城几坊之间游走就能访问个差不多。
虽然眼下城中闹乱不已,但这几处坊居倒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没有怎么受到外间骚乱的侵扰。当然是不能再像往常那样出入无禁,但李湛作为雍王麾下前锋将领,叫开坊门并不困难。
他所拜访的这些人家们,基本也都对其人到来持欢迎的态度,一再表示对雍王殿下的敬慕与欢迎。可是当李湛道明来意的时候,反应则就变得微妙起来,少有人能干脆作答应下捐输之事。
至于理由,也都是现成的,城中动荡不已,他们本身便受损严重,一家人困在坊中不能出入不说,外间的产业还不知被扫荡多少,实在是没有多少积储能拿出来。
当然,如果不是坐在仍然金碧辉煌的中堂里,讲出这一番话自然更有说服力。但就算是摆明了在打马虎眼,李湛也谨记雍王殿下的叮嘱,并没有在这些人府上继续纠缠,而是快速前往下一家。
如此一通走访下来,当还剩下最后几家时,李湛的来意也在勋贵圈子里传扬开来,到最后几家甚至干脆的闭门不纳,甚至都不愿意与他再多费唇舌。
特别其中一户爵封黎阳郡公的于姓族人,不只不接待李湛一行,反而隔墙丢出一些粗黍谷料,道是能捐者唯此而已。
李湛见状后也不恼怒,只是下马在坊门木柱上劈砍出一个标记,打算等到雍王入城后,亲自率众抄了这一户人家。
尽管西京这些人家对李湛的造访态度不算友好,但也并不敢等闲视之。李义府这个胡奴之子倒不值得人正眼去看,但其背后的雍王却不容小觑。
所以当李湛离开后,那些被造访的人家也都各遣族人聚在一起商议对策。雍王可不同于窦怀让,是率着数万大军来到关内,而且很有可能接下来较长一段时间都要留守西京,既然开了口,他们如果全无表示,那也是自找不愉快。
可是该要表示到哪一步,众人也都说法不一,迟迟没有讨论出一个标准。
毕竟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跟雍王打交道,而且也不能只打这一次交道,捐输太少不足表达出对雍王的恭敬,捐输太多又怕把雍王的胃口养刁,就此勒索成瘾。旧年武攸宜给西京各家带来的阴影,他们可都还没有淡忘呢。
就在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突然有一人开口说道:“诸位难道忘了,东南敦化等几坊,可都不乏官库仓邸。如今动乱席卷全城,官军困守一方,谁能笃言必守?更何况,雍王已入西京,却只引军不近,即便官库告失,那也是定乱不利啊……”
第0526章 关中苦旱,农事不兴
李湛本以为今次多半是要无功而返了,所以打算在西京城内休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归告雍王殿下。
可清晨时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动身,昨日走访的那些西京人家们便各派子弟来到他们的临时住所,而且态度较之昨夜已经大为不同。
“李将军昨夜所告,仓促之间未能仔细应答,今日亲长特遣少辈们入此相告,即便不论乡事忧困,既然雍王殿下教令下达,我等乡士门户也不敢不应。只是西京贼乱扰人,仓促之间不能从容收聚积货。但请将军放心,大军兵临城下之后,必有食料物货供奉王师诸军。特具薄简,请将军归奉殿下!”
说话间,几名勋贵子弟便将一份籍册递了上来,里面便记录着他们打算捐输的各类物货名目与数量。
李湛接过那籍册一览,眉梢不免暗跳,没想到西京这些悭吝倨傲的人家居然真舍得大出血,这一份名单又比昨日西京留守府所进献的多了数倍。
抛开心中的诧异不提,李湛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他倒是能猜到雍王殿下要对西京这些勋贵人家们下手,只是并不清楚殿下心中尺度如何。
但如果西京这些人家果然能够按照名单将物料备齐的话,想来殿下应该也会对他们客气一些,或许接下来会有所收敛,自己怕不好借势报复这些人家昨日轻视他的怨气。
但他自己感想如何还是其次,终究是要完成殿下的命令才是正事。
李湛不动声色的收起名单,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并说道:“诸家有忠勤之心,也是难得。我会将你等言行心意如实禀告殿下,也希望你等不要虚言误事。至于物料足不足用,那就不是我能揣测,且安待殿下回信吧。”
说完后,李湛也懒于再与几人纠缠,转头便吩咐兵士们整理行装,准备出城。
几名勋贵子弟们见状后便也不再久留,告辞然后退出了坊区。及至春明门横街上,才有一名年轻些的子弟奇怪道:“十六兄,长辈们还给那位李将军准备了一份礼货,刚才怎么不说?”
听到这话,刚才负责与李湛交涉的那名中年人冷哼一声,直接低啐一口:“礼货?那胡奴也配!你们不要因他就事雍王帐前就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人物,这小子根脚丑陋,各家肯让他登堂,已经是顾及雍王颜面,否则直接乱杖逐出……”
中年人这么一说,旁侧其他人也都纷纷开口,讲起李湛身世,心中多有不屑。
他们心里或许多多少少对李湛这么年轻就能追从权贵、统率精兵有些羡慕,但若讲到家世,自有瞧不起对方的底气。尤其有人讲起李湛之父李义府旧年附籍赵郡李氏然后又被除名的旧事,神态言语间更是充满了轻蔑。
待一行人行至平康坊附近时,突然又几人勒马停住,望向平康坊那同样紧闭的坊门笑语道:“贼民弄乱,搅得城中全无宁日,坊中那些娇弱娘子们怕是更加心慌。此前禁足家中,不能抽身来抚慰家人。雍王大军不日即至,长安归治不远,诸兄弟难道不想趁此良时入坊告慰佳人,把玩芳心?”
听到这番话,不少人脸上都露出颇有默契的笑容,虽然家中亲长们还在等候消息,但他们大可以推说李湛其人骄狂不好交涉、或者行途遭到什么阻挠,一两个时辰还是能抽出来的。
当然,还有一些人品性方正,不敢误了正经事务,却被人拉着劝告道:“雍王本就好弄风月,之后更将久镇关内,坊里或许就藏匿着贵人知己恩物,咱们先作一番告慰交心,来日或还有薄情可恃呢!”
大军新肃军纪,接下来也并没有继续行军,而是留驻在蓝桥驿继续稳定军心、蓄养军势。与此同时,后续还陆续有人马追赶上来,并入大军之中。
虽然大军不前,但李潼也并没有闲着,除了日常召见将士、以示恩抚之外,也抽出一些时间来,在左近乡境之间进行一番巡察。
蓝桥驿地在蓝田县中,已经属于传统的关中核心区域,所以也是人烟稠密所在。尽管眼下西京长安闹乱哗噪,但远在百数里外的乡野之间还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李潼行出军令一段距离之后,再放眼望去,深冬的郊野虽然没有什么草木繁盛的画面,但也能看到大片修整整齐的田地,桑园果林同样也是随处可见,视野所及,几乎没有什么撂荒的土地。
哪怕是坡岭上,都能看到精心修理的坡田。从这一点,也足可见关中人之勤恳,不愧是蕴养了两大帝国世系的天府之国。
他这里还在感慨关中足为王业基础,亲随队伍中的张拙却下马抓了一把道边田业中的土块,在手里把弄片刻后便用手指捏碎,并叹息道:“今冬霜浅,来年农事怕是要艰难。”
“怎么说?”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上了心,他也翻身下马,走进那田业间,用靴尖碾碎凝结成块的泥土,低头看去,只见土地干硬冻裂,的确只有一层浅浅的积霜。
但他浅薄的农业知识,倒不足以将之与来年农事联系起来,甚至还有些庆幸关中少雪,与神都洛阳偏向于湿寒的气候不同,没有给大军行宿带来太大的影响。
张拙闻言后垂首行至雍王身后,摆开掌心露出满手的尘土,一脸忧色地说道:“农事兴不兴旺,全靠水汽滋养。如果冬日过于燥寒,田土干散,落种也难出苗。春前若是再无降雪,春麦难种,谷麻不长,就连发出的冬麦,怕也要喂养了蝗虫……”
李潼听到这里,脸色也不免严肃起来,他虽然在神都时已经给经营关中准备了颇为充足的物资,只待平定西京动乱之后,便可陆续起运。
但这些物资既要供应陇右、安西与朔方,还要用来恢复生产,防备旱涝灾害,乃至于要做好大河漕运被神都朝廷封锁数年之久的准备,总不能坐吃山空,自然是希望关中能够尽快恢复造血能力。
“既然已经如此苦旱,民间为什么不多种一些耐寒的麦物?”
他又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也是他长期的疑惑之一。早在前次来关中的时候,他便察觉到关中所种植的作物只以粟谷为主,小麦虽然也有,但是种植的面积并不大。
单单眼前所见这些农田,只有坡地上那些田亩覆盖着草糠谷壳,保墒护苗,应该是种植着冬麦,面积实在太少了。特别跟河洛之间相比,麦类在农作物当中所占比例更小。
李潼倒是记得,小麦相对而言是比较抗旱的作物,如果农事安排好,还能错开与其他作物的耕收期。而且如今饮食比例中,胡饼、汤饼之类的面食也占了很高的比例。
照理来说,小麦种植在关中应该非常容易推广开。就算他对农事一窍不通,也记得那些穿越前辈们谁不是一碗臊子面端在手。
张拙闻言后便叹息道:“麦虽然耐寒抗旱,但价实在太低,一斗粟二十钱,一斗麦不过价十钱。就算丰年广收,所得也实在不多,只有收作曲料。面价虽高,但碾硙却不是小民能用。麦饭粗砾磨肠,久食体虚燥闷,只能做救时之粮,不能做日常食料。更何况,麦类耕收农事又与演武相冲,故关中少种……”
听到张拙讲述的这些原因,李潼才有些恍然,原来他心里这桩疑惑,真的是何不食肉糜了。若非听到张拙的介绍,他真是不知道限制关中小麦种植面积的还有这么多深刻原因,甚至都能扯到府兵制的身上来。
小麦优点虽然多,但其种植程序相对也更多,而且往往集中在秋后春前这段时间。而秋冬时节恰好是府兵冬集训练演武的时候,与小麦的种植期相冲。
且小麦的收割还有严格的农事限制,一年时间中往往只有那七八天,如果恰好这一时节府兵被征发,那么一季辛苦就要白费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经济原因,将小麦加工成面粉必须要用到碾硙等工具。可这些工具的动力都是水,关中水源本就不充足,且往往都被豪强把持。
因为灌溉条件不足,所以种植小麦,但又因为水源被把持,即便种了小麦也不能获得可观的收入,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
没有经过加工的小麦蒸煮出来的麦饭粗砾得难以下咽,长久食用对身体还不好,这就是所谓的热毒。李潼在嵩阳道行军的时候还想发扬风格,跟营士们吃了几顿麦饭军粮,真的是顶不住只能作罢。
如果不是因为酿酒的酒曲还要用到小麦,使得农人们还能收到一些经济回报,否则小麦也只能作为救荒的口粮被少量种植。人人顿顿臊子面,那真的是幻想了。
张拙本来并不觉得雍王殿下会对这种琐碎农事感兴趣,可是见雍王殿下不只听得认真,而且听完后还是一脸沉思,稍作权衡后又叉手道:“卑职有一乡野宝器欲引见于殿下,不知殿下可愿前往?”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带路吧。”
第0527章 故衣义举,功存百姓
野中漫行小半个时辰,一行人登上一处坡岭,一路行来,道路不算陡峭,越过已经干涸的河谷,张拙有些兴奋的向坡上一指并说道:“就在那里了!”
李潼顺着方向望去,便见山坡上修筑有一处石堤水埭,水埭下便坐落着一座碾硙。同行亲随将士见状不免有些失望,指着张拙笑骂道:“张果毅一句虚言,咱们便绕行几十里,马力或不足惜,可如果殿下见怪作惩,我等可不会留情!”
张拙不理会其他人的打趣,只是望着雍王殿下,眼神不乏热切道:“此处埭碾,原本只是岭上一眼浊泉,春夏水势虽凶,但既不能饮,又无明渠引溉。可是有乡义百人阔造水眼,兴修水渠之后,乡人便能得此利。春夏水丰之时,可溉周遭田野几十顷,一日碾麦几十斛,活人何止百户!”
李潼闻言后便下马向上攀行,走了没多远,侧边山坡上草庐里便冲出持杖几人,待见到这一行人马武装精良,一时间脸上也是不乏惧色,但站在中央的一个年轻人还是壮着胆子大声道:“乡人贫苦,只依靠这处埭碾过活,恳求贵人宽容,千万不要害了此处生机……”
“赵二郎,说得什么胡话!这一位乃是咱们唐家贵嗣,雍王殿下,还不快快请罪!”
张拙见状也是一惊,先上前劈手夺下年轻人手中器杖,并将之按着跪在地上,自己也同样跪在雍王面前连连叩首道:“还请殿下不要怪罪这些粗鄙乡人,此处埭碾设起之后,已经颇惹厌乡里豪室,为防被人破坏,所以才要昼夜看守……”
“起来吧。”
李潼对此倒并不感觉意外,人的本性就是贪婪、占据稀缺资源,碾硙之类重要的生产加工工具,既是豪强们重要的牟利手段,也是他们得以控制乡情乡势的一大法宝,自然不容许普通民众们私自加设。
哪怕站在朝廷层面上,碾硙之类水利设施也是不容许随意加设的,唐史中有关摧毁权贵碾硙的记载便有许多处,乡野中则是豪强控制乡民,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他不再理会那些惶恐请罪的乡民,而是靠近过去,然后便在碾硙一侧发现一块石碑,石碑上刻写着“故衣义碾”四个字,于是便指着石碑对张拙笑语道:“这就是你引我来此处的原因?”
张拙闻言后便顿首说道:“卑职自知冒失,但实在想让殿下亲眼看一看故衣社这一乡野义社的事迹。这还只是其中一处,故衣社尚义助困,只过去一年便由关内兴筑义碾义碓并桥梁几百处之多!
关内水泽、良田多为豪富侵占,小民破家者不知凡几。我们这些感义之士,能做的实在不多,但也希望能捐尽薄力,救助贫苦,又不敢激起乡斗,只能在这种泽田尽头觅取生机。虽然只是寻常事物,但开山砌石,都是有血有汗……”
那日冒失的提及了故衣社的存在,张拙便惴惴不安,特别在跟军中其他社徒们讲起此节的时候,也被众人埋怨,只觉得雍王这样生来显贵者很难理解他们故衣社的社义,贸然在雍王面前暴露出故衣社,或许还会激发出雍王对他们这种乡野侠力的不满。
因此张拙心中也是懊悔不已,一直在想办法补救,终于今天得到这个机会,便想要通过真实的事迹来扭转雍王殿下对故衣社的看法。
“故衣社,确是不俗。不作虚声,不挟民情,又能深感乡人疾困,把事情做到实处。心中但能持义,又何必细分在朝还是在野。待入西京后,张果毅可招引这乡社中主事之人来见。”
李潼强忍着笑意,行至煞费苦心的张拙面前,弯腰拍拍他肩膀说道。
张拙闻言后更是大喜,连连顿首道:“必不负殿下所望!”
待到看过这一处埭碾,一行人便下了山坡,策马往大营而去。
李潼的心情也着实不错,原本他还在担心西京那些勋贵门户们在关内经营年久、不好连根拔除,可是通过这个张拙,他却能真切感受到故衣社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全都发展的非常不错,这绝对是他之后深刻经营关中的一大依仗!
西京那些勋贵们,势位方面已经渐有萎靡,如今连乡情乡势都不再占优,那还怕个鸟啊!
这么想着,李潼回营之后便下令再遣两千骑兵前往西京,于城东乐游原扎营并宣告大军征期,先对城中乱势进行一个初步的震慑。
当这一批军众还在准备行装的时候,李湛已经返回蓝桥驿大营,并即刻入帐来见,将西京人家所进献的籍册递至雍王案头,并将那些人家前倨后恭的态度仔细讲述一番。
李潼接过籍册随手一番,然后便冷笑道:“这些蠢物们,是把我大军当成了乞食的游众们?看来,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是真的不知畏啊!”
李湛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连忙又说道:“卑职也是此想,若非谨奉殿下所命,实在难忍胸怀中的屈气!这些勋贵徒仗祖辈恩荫,全然不知敬畏从宜,卑职一人荣辱诚不足言,但既然身为军使,该作的敬重还是要有的。但顿足西京一夜,所见俱是冷眼,就连一顿温热餐食都欠奉!”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指着李湛说道:“大将不遣饿卒,你且入营进餐。稍作休息,再随军伍返回西京。这一次,也不必再入城相见,就绕西京城周巡察,凡水路所设堰埭、碓碾之物,一概记录在册。哼,辱我军使,岂能轻饶!”
李湛听到这话后也是大喜过望,连忙顿首说道:“卑职领命,一定严查诸物,绝不遗漏一处!”
待到李湛离帐之后,李潼便又拿起那份名单看了起来,嘴角颇有玩味。
平心而论,西京人家这一次奉送的物货还算是比较有诚意的,单单谷米便有十万斛之多,余者钱帛等犒军之资与各类军用物资也都数量不菲。
但这些物资却不如李潼的法眼,倒不是说他贪得无厌,而是清楚知道当年武攸宜在担任西京留守的时候,在这些西京人家身上搜刮到多少物货。
现在自己统率数万大军返回关中,名义上还是给他们擦屁股,结果这些家伙就打算这样打发了自己,这分明是看不起他啊!老子宁愿你们不送,这样还有借口收拾你们,现在送出这么点,是觉得我连武攸宜都不如?
李潼虽然打定主意要收拾这些人家,可具体的切入点和尺度还是有些不够清晰,但今天的见闻倒给了他一个启发。
对于生在后世物质丰富年代的人,是有些不能理解碓碾这些水力设施在古代的意义。但也不是没有类比的对象,那就是地价与房价。
甚至于碓碾之类与民生休戚相关,其重要程度还要远远超过了后世的一套房子。控制少量的不可复制与再生的资源,从而攫取最大数量的社会财富,这是古今通用的手段。
豪强们控制碓碾,掌握了食物的加工能力,甚至直接制约了关中小麦的种植规模。故衣社兴建义碾,都还要防备地方豪室暗中破坏。
只要控制这些碓碾,豪强们甚至不用经营庄园,直接就卡死了农人的经济命脉。你们再怎么勤劳、收获再多又有什么用,没有加工过的小麦根本就不值钱。凭着这一点,他们就能够坐而分利,直接用低廉的价格囤聚小麦等作物,加工成价值更高的产品。
修筑在重要河流附近的大型碓碾,一天便可以加工几百斛的麦子,毕竟只要河水川流不息,便能昼夜进行加工。这些占据碓碾的豪强们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的土地收获那么多的粮食,其中绝大多数自然就是榨取的小民劳动成果!
李潼就算要打击这些勋贵豪强们,总也不能每家私库去清点,但他大可以通过那些人家所拥有的碓碾数目,设立一个抽血的标准。
你拥有几座碓碾,就老老实实给我交出几万斛粮食!
如此既能敲诈的人痛入心扉,又不至于直接击破底线,毕竟除了这些碓碾工具,他们那些人家也还各自拥有规模不菲的田庄,那才是他们家业的根本。
如果不交这些保护费,那么接下来才要断你根基!
当然就算交了也不保险,毕竟李潼眼下不直接向他们的土地下手,主要还是因为暂时没有精力和时间去组织生产,还不如让他们暂时先种着,替自己再攒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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