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政事堂前已经经过了一番清理,搏杀溅射的血渍都被冲刷干净,栏柱上刀剑劈砍的痕迹已经来不及修缮,但也都被架起的绢帐给掩饰起来。
群臣奉皇嗣登上政事堂的正堂,眼见到太平公主始终如影随形,不乏朝士暗暗皱起了眉头,但一想到太平公主此前率众冲入政事堂并下令射杀豆卢钦望等人的情景,再见皇嗣举动间对太平公主的依赖,还是识趣的没有发声,阻止公主登堂。
及至皇嗣并太平公主登堂落座,群臣也都被此席,然后便由李昭德站出来讲述刚刚过去这一晚的事变经过。
其实按照目下在堂众人的身份,是不该由李昭德出面汇报的。此时在堂群臣二三十人,既有宰相杨再思与杜景俭,还有南省六部以及诸寺监、包括南衙大将。至于李昭德,一直到目前为止,仍然是一个尴尬的流人身份。
不过皇嗣在落座之后,下意识便望向了李昭德,而李昭德也主动站出来进行汇报。在堂众人就算有什么微词,此刻也没有制止与争抢的理由。
而且李昭德过往所为,也配得上这个待遇。且不说其人孤身归都,与代王等并为此次事变的主谋。单单在天授年间以来李武夺嫡的斗争中,李昭德也是支持皇嗣的绝对主力。
如果没有李昭德的力撑,在魏王等人汹涌攻势下,皇嗣与一干唐家老臣们,处境势必更加艰难。别的不说,在场众朝士,包括狄仁杰在内,皇嗣都未必有多熟悉。因此,也实在没有跟李昭德竞争的资格。
皇嗣只是认真倾听李昭德的讲述,从李昭德他们密谋开始,当听到狄仁杰主动联络代王时,便转望向狄仁杰对他重重的点点头。对于眼前这些朝士们,他也真的只是听说其名、浅知其事,却并没有什么太深入的了解。
接着当听到代王在太平公主府上发声起事,并在出坊之后很快便收斩魏王,李旦更是忍不住拍掌赞叹,口中大声道:“代王诚是吾家壮儿,大功可夸!”
不独李旦,在场朝士们几乎也都是通过李昭德之口,知道这一场事变的整个过程,反应难免各不相同。
坐席居前的宰相杨再思与杜景俭,在得知代王于此事变中的重要作用后,各自脸色都有几分不自然,特别杨再思,更是频频举手擦汗。
虽然更深层次的起因,李昭德也并没有仔细去说,但任谁都清楚,代王选择此刻起事,跟此前梁王武三思与诸宰相联合起来抵制代王有着直接的关系。
虽然眼下杨再思等人不像豆卢钦望那样下场凄惨,但可以想见前程也是颇为黯淡。不说这两名宰相各自如坐针毡的局促,在堂其他大臣如崔玄暐等人,望向他们的眼光已经颇为不善,充满了幸灾乐祸。
至于本该属于代王一方的文昌左丞王方庆,这会儿神情其实也有几分尴尬,只是垂首不语。
他算是时局中第一批向代王靠拢的大臣,但在李昭德的讲述中,却清清楚楚的显示出,代王在谋事之际,根本没有跟他商量过。
因此这会儿也不乏朝士好奇的打量着王方庆,那眼神更让王方庆羞惭难当。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仍然觉得此前向代王建言不失稳妥,但事实上代王却并没有听从他的建议,而是选择了更为激进的方式,而且所达成的局面,到目前为止出乎意料的好。
所以这会儿王方庆也是不乏懊悔,心中不免想起如果当时他能态度更加坚定果决的选择奉从代王的决定,而不是自作聪明的给代王指点一条远离中枢的道路,眼下局面又是如何?
尽管眼下大的朝局走向还有待商榷,但对代王来说,无异于是通过这次事变冲破了笼罩在身上的一层限制,具有了真正能够左右时局的影响力。这本来应是他们代王一系人众的绝佳契机,结果现在却有了几分不测。
眼下唯一可以聊作欣慰的,是朝士们或许对此已经有所猜测,但仍然不能详知内中人情曲隐。王方庆只是期待着代王能够不计前嫌,重新接纳他们江南士人。
否则,只看眼下皇嗣还仅仅只是出宫,这些唐家老臣们便已经如此雀跃激动。如果没有代王作为后盾,来日的秩序恢复中,恐将没有他们江南人士的立足之地。
如果说此前他们与代王还算是互相成就,那么眼下,代王已经成了他们江南人士不能放弃的后盾靠山。皇嗣出宫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豆卢钦望的惨死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李昭德的讲述虽然详实具体,但却并不拖沓,很快就讲到了豆卢钦望把持政事堂、不准群臣进入则天门且在携武三思潜逃之际,被太平公主下令射杀于光政门内。
李旦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本来听着李昭德的讲述,为了听得更真切,身躯下意识的扶案前倾,可是这会儿,头颅蓦地向后微仰,视线更是快速在众人包括太平公主身上移动一周。
虽然很快就竭力的控制情绪、恢复如常。但距离他最近的太平公主,却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兄长放在膝上的拳头已经微微握起,且轻微颤抖着。
太平公主当然能够体会皇嗣何以会有这种反应,久在深宫中、乍入世道,眼前的人事与局面对他而言都多有陌生,内心里当然是选择倾向于亲近更熟悉的人。比如毫不掩饰对李昭德的敬重,甚至拉着她这个妹妹同出同入,都是为了安抚心中的不安。
豆卢钦望作为皇嗣妃子豆卢氏的伯父,在李旦心目中当然也有着类似的地位,是李旦能够快速融入时局并控制局面的一个渠道和重要的助力。
可是现在,豆卢钦望却因包庇武三思而伏诛,这无异于对皇嗣的背叛。这会让李旦直接对他不乏信任、依赖的人际关系产生怀疑乃至于惊惧,更加看不清楚满殿之众究竟是人是鬼!
讲到最后,李昭德便语调激昂地说道:“天意施眷,先皇庇护,如今皇嗣殿下终于离开深宫,南面坐见群臣。政事堂短歇之后,便可前往皇城外朝堂,接见群臣入拜,以慰天下思疾并惶恐之情。”
“李相公此论不妥!”
李昭德话音刚落,在席的凤阁舍人崔玄暐便发声说道:“此次行事,本是痛诛国贼、恭迎皇嗣归朝的壮举,但却因为豆卢钦望临事逆反,使南省大受惊扰!如今皇嗣安危为重,至于平复南省诸朝士惶恐之私情,乃是在朝诸公本务,岂能让皇嗣殿下轻涉险地!”
崔玄暐话音刚落,在堂众朝士们也纷纷开口,多是对李昭德提议的否定,认为皇嗣眼下并不适合前往外朝堂公开迎见群臣,还是暂时留在政事堂,由在场众人内外传达讯息为上计。
他们此前肯让李昭德一步,已经算是给面子了。可现在李昭德居然打算让皇嗣直接面对外朝诸众,这就有点过分了。皇嗣对你分外见重,大家也是有眼皆见,但今日行事,也绝非你一人之功,总要考虑一下大家的感受。
遭到群声反对,李昭德也不急躁,先是看向皇嗣,见皇嗣仍是闭口不言,然后又望向狄仁杰。
但此刻看住狄仁杰的并不只有李昭德,还有崔玄暐等人,特别是此前凤阁选出那准备跟豆卢钦望谈判那几人,望向狄仁杰的眼神都不乏凝重。
“李相公所言,的确是有些操切了。眼下皇嗣在政事堂,还是先等南省人心局面稍作平复,再出见群臣更为稳妥。”
狄仁杰低头避开了李昭德的眼神,开口说道。
他当然明白李昭德想这么做的原因,其人眼下仍是一个尴尬的流人身份,连在禁宫中行走的资格都不没有,当然是需要迫切向朝臣们整体展示此夜用事的成果,这样才能尽量避免其人潜逃归都的口齿隐患。
若在此前,狄仁杰自然也要附和李昭德的建议,毕竟这对他们主谋几人、包括对皇嗣权威的重新树立都有好处。
可是他在此前已经跟南省朝臣们初步达成共识,眼下对此也并不急躁,尤其在见识到南省人心仍是涣散之后,认为还是不要过多的将朝士舆情引入其中、先集中在眼下这小圈子里达成一定共识是好。
听到狄仁杰这么说,李昭德更有几分气恼,顿足道:“如今南衙精众已经半数在集,请问诸公,则天门外还有什么余贼未除,我亲自负甲杀贼!”
众人闻言,自是避不回应李昭德这负气之言。
正在这时候,有中官匆匆登堂,很快便感受到堂中气氛之凝重,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两手平举制书说道:“圣皇陛下制授代王为右羽林大将军,请直堂相公加署颁正。”
此言一出,满堂群声寂然,针落可闻。片刻后,杨再思犹豫着站起身来,望望众人,又望望皇嗣,试探着问道:“请问皇嗣殿下并诸公,卑职能否暂直堂务?”
听到这问题,李旦神情也是尴尬不已,举手道:“孤是错居非分,杨相公请自便。”
就在杨再思重新入席加署制令的时候,欧阳通站起身来,拱手道:“臣以为,皇嗣殿下应该先谒陛下,再论后事。”
王方庆与同为凤阁舍人的陆元方闻言后连忙起身,并作拱手道:“行大事则必正名,臣等附议欧公!”
第0472章 殿下所指,阔步以进
东方破晓之后,李潼站在玄武门城楼上,向东远望朝阳,一直到了此刻,才感觉到一些明显的疲惫。
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从另一侧登上城楼,远远便叉手见礼,快速交代了几句北衙诸营情况,又看了一眼悬于城门前横木上的几名将领首级,忍不住感慨道:“殿下谋而后动,雷霆定势,须臾之内即震慑诸军、诛杀群邪,实在是宗家之福,社稷之幸!”
“交河王言重了,若非王等忠肝义胆、勇于报效的在直将士投义共事,小王也难快速平定北衙局面。”
李潼闻言后便对麹崇裕抱拳说道,麹崇裕则微微侧身弓腰以作回应。
李潼本就知道麹崇裕恶疾在身,而且此刻麹崇裕也并没有再作掩饰,已经除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穿一件厚厚的圆领袍,身上没有了浓厚到刺鼻的熏香,药汤味道凸显出来。
所以他也并没有让麹崇裕在城楼前久立,亲自扶着麹崇裕下了玄武门,转入内直堂,各自落座后他又对麹崇裕说道:“方今虽然乱迹初定,但后计仍需长议。交河王乃是能够居中定势的国之柱臣,一定要珍重保养,为国惜身。”
“性命修短,概由天定。恶疾缠身,已经不敢再报长年之想。但殿下有付,此后短日尚能维持。”
麹崇裕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对自身的安全已经不再抱太大乐观,但语调中倒没有太多的悲伤。
两人对望一眼,各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些让人安心的深意。李潼之所以安心,在于麹崇裕表态接下来愿意继续站在他的身边,这对他接下来藉由北衙干涉南省事务无疑是有利的。
而麹崇裕之所以安心,则就是因为代王在事成之后,也并没有流露出即刻便抛弃他,以达到通过自己的亲信更加牢靠的掌握北衙的意思。
因此麹崇裕又不免感慨地说道:“蕃将充于宿卫,虽有赤诚之心,却薄于忠直之名。唯在殿下羽荫之下,于此命途终点尚能捐力报效,生人至此,可以夸称一声不是虚度。”
“交河王又何须自薄呢,此前畿内妖氛浓烈,谁又不是凛然自警,唯恐染祸。更何况高昌名族,本就汉家余脉,贞观以来,积功用事,非止一迹可夸。”
麹崇裕出身高昌王族,尽管本身已经是胡态明显,但如果再向上追溯的话,高昌国其实与五胡十六国时期凉州大族张氏所创立的前凉政权颇有渊源。麹氏姻亲的张氏,便是出身凉州的汉人大族。
也正因为这一点,高昌国也算是西域几国在被覆灭之后,融入大唐朝局比较顺利的一个王族。麹崇裕父子两代都参宿卫,其父麹智湛甚至还被遣返故国所建立的西州担任西州都督,对于大唐经营西域发挥了很积极的作用。
到了武则天时期,麹崇裕更是成为外蕃入化的标志性人物,不独执掌禁军大权,在平定李唐宗室作乱之后,所获封的交河郡王也是其故国封号。
当然,武则天也是以此讥讽那些作乱的李唐宗室唯是祸国,甚至都比不上这些亡国之余的蕃将。也正因为这种显在的位置,麹崇裕也不得不将家业前程重点考虑,起码是不敢陡然转换阵营、投靠皇嗣。
在李潼眼中,麹崇裕的作用并不止于眼下的玄武门事变。抛开麹崇裕眼下所拥有的势位,高昌王族麹氏在西域仍然拥有着不小的影响力,除了入唐这一支之外,在西州故国仍然有众多族人留居,而且跟当地的族姓也多有联系。
譬如麹崇裕的夫人慕容氏,就是出身吐谷浑王族。像此前李潼由西京派往陇上的吐谷浑慕容康,算起来跟麹崇裕的夫人还是同族。
当李潼讲起这一节的时候,麹崇裕顿时一脸的惊喜,并由衷感慨道:“难怪殿下能定大事,世人皆执迷眼前,但殿下却能不为短功所迷,定乱于畿内,已经用心于远疆,胸襟宏阔,志量壮大!”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笑,默认了麹崇裕的夸奖,自觉得他也配得上这份夸赞。眼下的他,虽然专心谋划于神都,但对边疆事务却并没有完全的置之不理。
他依稀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上安西四镇收复之后不久,也就是在明年,安西军与吐蕃又爆发一场战斗,是役仍以王孝杰所率领的安西军获胜。
可是眼下,神都城内爆发如此动乱,而且接下来肯定还有一段的混乱期,朝廷未必能够及时有效的给安西军提供支持。
至于如今吐蕃内部,权臣噶尔家族与已经长大成人的赞普赤都松赞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迫切需要对外功事以继续把持权柄,一旦得知大唐内部发生权力更迭的政变,可能会投入更大的兵力以期重新夺回四镇。
所以,李潼此前计划事变之后便赶赴西京,并不仅仅只是抽身离开神都这个泥沼,也是希望能够整合自己目下所掌握的力量给予安西军所需要的支持,确保不要因为神都城里的动荡而影响到边防。
在下定决心事变之前,边防的因素也是李潼所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
这一时期的南诏,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是已经复国的突厥,其可汗阿史那骨笃禄应该会在今年死掉,其弟默啜自立为汗,接下来也要进入一个政权过渡的调整期。而肆虐河北的契丹,眼下还未具备作乱的成熟条件。
所以唯有吐蕃,将会是必须要重点提防的对象,一定要确保安西四镇的安全,不要再得而复失。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哪怕如今政变局面对李潼而言超乎意料的好,因为豆卢钦望计划之外的瞎折腾,南省所暴露出来的对立与割裂已经是令人触目惊心,但李潼仍然没有改变将要出镇西京的计划。
接下来神都这个混乱局面,不要说他四叔李旦根本不足压制,哪怕是李潼以及已经威望大损的武则天捆起来,也很难将各种分裂重新弥合起来。
留在神都城里,只会是养蛊一般无休止的政斗,与其如此,李潼不如退回西京,重点经营关陇故地,并将西域牢牢握在手中,并加强与蜀中的联系,立足于此向河朔发展。
其实他的这个思路,跟此前王方庆的提议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前者是通过地域与权位的让步来获得空间。而李潼所选择的,则是通过大义名分的暂时放弃,来获得更长远的发展。
接下来,李潼并不打算干涉他四叔复位与否的问题,换言之保留问责追究的权力,等老子混大了再回来跟你算总账。
李旦接下来所面对的局面将会是,在上有一个仍然不甘寂寞的母亲,左右则有居心叵测的亲人,满朝虎狼之心的臣子,西北复国成功的突厥,东北即将发难的契丹。
如果连这种内忧外患的局面,李旦都能够处理妥当,重塑皇权的威严,那也没啥好说的,老子收拾收拾家底,直接去中亚闯世界、跟大食国玩械斗去。
但如果你做不好,那就有的说了,不是没给你机会,事实证明你确实不行,谁再敢阻止老子上位,那就干掉没商量!
当然,李潼自己内心里还是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所以他才会将西京当作自己下一步的目标,同时又一定要确保政变过程中干掉豆卢钦望。
西京自有其特殊性,本来就是李唐帝国的核心所在,只是在最近十几年间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才遭到一些冷落。
关陇勋贵这些年已经变得很不接地气了,与乡土根基脱节严重,豆卢钦望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满脑子的骚操作,却忽略了有没有实现的基础。
这一次的事变,对李潼而言也是一个大考验,这意味着未来的局势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他所先知的范畴。从现在开始,他所面对的局面与时局中人所面对的都是同一状态。
但只要不畏艰难且积极生活,这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人对现实的敬畏转为对自身的轻视,认为没有大挂,我已经没有能力转变我的现实处境。
人生在世,无非生老病死,甚至就连李潼的太爷爷李世民都免不了丹毒而亡。一个从绝境中走出来的人,有人因此心灰意懒,有人因此斗志昂扬,但对李潼而言,命运仍在作弄我,但我已经可以不认输,无非以命相搏。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麹崇裕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但当李潼跟他讲起自己有关西域诸事的构想时,麹崇裕仍然笑逐颜开。
李潼相信麹崇裕眼下的欢颜,并不仅仅只是对个人权位的得失,而是能够确定他个体的价值,能够通过宗族的形式得以延续。
因为代王所专注的,并不仅仅只是眼下神都城内的政变风波,代王的思路已经延伸到未来对于西域的经营。他未必能够因此看到一位中国雄主的蓄势待发,哪怕仅仅只是立足于幻想的诸众可能,在代王身上已经喷涌而出。
人在生命的后半程,赖以维生的或许只是一种气劲。当李潼还在耐心的跟麹崇裕讲述他对安西四镇能够提供的支持诸多细节的时候,讲着讲着,便发现麹崇裕已经酣然睡去,于是也只能讪讪住口。
人生从无侥幸,无非坐言起行。李潼也并不清楚,他这些寄望于虚妄的畅谈能够给时流带来多大感触,但很多时候,人只是在眼前的蝇营狗苟中迷失了本心。
不过对李潼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永昌年间,当他自身已经初步赢得了他奶奶的谅解,但仍然力求要跟家人们一同出阁的时候,他的人生已经立足于要给世道带来更加深刻的变化。
这种信念,或痴或愚,或许已经有悖于利弊的权衡,但终究,凡我所见、凡我所能,世道不该是那个样子,人生不该是那个样子。用术多少,各有巧妙,但一生为人,该有底线!
李潼吩咐北衙甲士将已经入睡的麹崇裕连寝具一同搬回营中,行出直堂时,看一眼已经跃然于地平线之上的朝阳,心情不由得松快一些。接着,便有大业门处守军来报宰相杨再思请求入见。
李潼在玄武城接见了杨再思,见到杨再思官袍系带都有凌乱,不免一乐。
“皇嗣陡入政事堂,卑职事前在直鸾台,于事实在不知。南省局面混乱不修,圣皇制书下入堂中,卑职奉令谨署,唯恐贻误殿下军事细务,趋行入告,盼能应宜于事。”
杨再思入堂之后,趋行至前行再拜之礼,具礼之严谨,已经不仅仅只是同班僚属相见时的礼节。
李潼见到杨再思这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倒不是因为宰相对他如此恭敬的缘故,毕竟豆卢钦望与武三思伏诛之后,最起码眼前这个时机,南衙宰相对他而言不过待宰的羔羊而已。
谁又会因为猪狗对自己点头哈腰而喜乐不易呢,尽管这两种畜生都是人类的好朋友。人生而为人,只在于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偶作慈悲姿态。
“杨相公严重了,小王所以奋起,只在于屈气难伸,但也止于逐除宗家巨贼,又怎么敢轻问南省事务。麾下尚义奉令者虽有忠义之士千万之数,但至今未敢有一卒轻过大业门。只盼南省能够迷途知返,勿为国贼所惑。能于此见杨相公,真是感怀不已,国家养士得人。”
李潼看着杨再思笑语说道,虽然他也派出千骑将士跟随李昭德前往诛杀豆卢钦望,但这是南省内部矛盾。他只是派遣兵卒护卫李昭德,哪想到李昭德居然拉着他姑姑搞那种事情。
杨再思听到代王所言,神情似笑非笑,也实在是不知该要何种姿态面对代王。他是眼见政事堂中那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皇嗣出宫也并没有达到那种海晏河清、政治清明的状态,反而有更多的争端浮出水面。
身为政事堂宰相,加上本身就是和稀泥的高手,杨再思自然敏锐的察觉到代王于当下时局的超然地位,所以当着皇嗣并群臣的面,抢先相应圣皇制书,并亲自加署之后送往北衙,所争取的就是能够跟代王多说上两句话,最好能够获得代王庇护。
代王所言,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杨再思此番投机并非无用功。所谓国家养士得人,对于杨再思而言,不啻于一张护身符。
杨再思膝行上前,接过宫人手中瓷瓮,亲自为代王填满茶杯,然后又俯首道:“臣不知殿下所言迷途所指,但殿下所示,即是臣阔步所向!”
第0473章 祖孙交心,昭德复相
听到杨再思如此表态,李潼又是一乐,并感慨时局中人只要混到一定位置,无论能力和品德如何,真是各有各的作用。
他虽然没有前往政事堂,亲眼看一看群臣迎接皇嗣的具体情形,但通过杨再思的态度,便能猜测大概。无非争功抢势,彼此之间少于和气。
至于杨再思此时来见他,且如此姿态恭谨的表献诚意,一则表明皇嗣身边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二则也意味着其人对皇嗣并不怎么看好。
杨再思这种老油子,对局势的判断还是有自己一套方法的,否则也不能在人人自危的武周一朝非但灾祸不沾,反而能够步步高升。
这一次的见风使舵,也恰投李潼所需。李潼要确保南省有他的声音与影响,当然自己会有一些计划,但杨再思的投效对他而言仍是一个意外之喜。
也并不仅仅只是杨再思本身的价值,接纳其人,还能够给游离于武氏党羽和唐家老臣之间的那些中间派们以启发,给他们提供多一个选择与出路。
接下来一段时间,朝廷之内的主旋律应该就是分功与清算,有功则赏、有罪则惩,将恩威重新树立起来。
武则天执掌国政十几年之久,也是提拔了相当一批中下层的官员,这也是他奶奶所留下的政治资产,李潼并不打算拱手让与他四叔。
诸如那个四川的富二代陈子昂,其人是凭着出众的文采、劝阻高宗灵驾返回西京安葬,从而获得女皇的欣赏提拔。所以哪怕陈子昂在政治立场上并没有跟武家诸王走得太近,但在接下来的清算中,多多少少要受到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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