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武则天虽然移驾贞观殿,但实际上却是住在西侧的仙居宫,与李潼一家所居的仁智院之间只隔着一道宫墙与两座宫院,彼此之间有引自九洲池的内苑西渠连接。
换言之,如果武则天日常饮用九州池水的话,李潼只要在西渠撒上一泡足够浓稠的尿,就会被下游他那奶奶喝到,物理距离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接近。
但距离拉近了,并不意味着李潼就能有机会见到武则天。
随着武则天入住仙居院,周边宿卫兵力也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西侧的千步阁,原本只有二十多名羽林禁军日常值宿,可是现在却增加到百余人,而且并不只待在千步阁廊道,每天还有几次巡逻经过仁智院南侧的竹林宫径,有时候李潼站在院内甚至都能听到墙外的甲戈碰撞声。
宫城与隔城之间的宫墙左右,也架设起了几个强兵驻守的垛楼,甚至架起了线条狰狞的强弩。可以想见无论任何人想要冒犯宫禁,必然是被乱箭攒射的下场!
周边宿卫力量的增强,也打破了仁智院原本被遗忘的冷清,有的时候日常食材运入院中,都残留着被翻看检查的痕迹,不用说自然是在外巡逻的御林军手笔。仁智院的氛围也变得空前凝重,宫人脸上常有戚戚惶恐姿态。
这样凝重的氛围,也让李潼打消了借机生事的念头。且不说他根本见不到武则天,就算见到了,也不知该要怎么做,又要达成怎样的目标。
这期间,上官婉儿倒是来了一次,却也不是特意来见李潼,而是拜望太妃房氏。当时兄妹几人都在房氏居舍,上官婉儿行入后也只是对日常起居需求稍作询问,言辞中不乏安抚,但也没有透露出更多讯息。
李潼坐在下席,看到上官婉儿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似乎还没有从《雨晴》诗所带来的挫败羞涩中走出,不免一乐。眼下时渐入秋,他脑海中倒是不乏赋秋咏蝉的佳作,只是很明显眼下并非适合鉴赏的时刻。
上官婉儿旋来旋去,没有久作停留。不过她这一次的来访,倒是让心有余悸的房氏安心许多,不再每天忧怅不已、惶惶不可终日。
李潼倒是有心劝解一下嫡母,武则天目下正忙于平叛定乱,根本没有精力顾及他们一家,实在不必因此惴惴不安。但又想到李家宗王作乱还是小事,很快就会被平定,但由此而衍生出来的血腥清洗才是真正的大危机、大考验,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安慰。
平静的生活虽然被干扰,但生活的日常内容却没有多大改变。活动的范围仍然只局限在院舍之内,房氏除了每天讲解《礼记》并检查李潼的策文课业之外,又增设了新的教学内容那就是日常的礼仪,尤其一些叩拜奏对的礼节,大概是觉得太后有可能召见他们一家,唯恐儿女们御前失礼。
这些礼节中,尤其让李潼感到不自在的就是用于谢恩的蹈舞礼,摆臂摇胯,类似后世的锅庄舞。
每每练习起来,总让李潼心生一股难言的羞涩,尤其一想到朝堂上那些老胳膊老腿的公卿老臣还要蹈舞谢恩,总是忍不住噱意暗生,并好奇终唐一代有没有人因此闪到老腰或是摔断腿脚?毕竟年纪大了,难免腿脚不灵活、骨质疏松之类的老年病。
这礼节虽然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却是件挺严肃的事情。此前就有大臣在拜见之后忘记蹈舞,而遭到接连的贬谪。或许只是政治打压的借口,但既然能被用作借口,可见这礼节也是不乏庄重色彩。
但危险总是不期而至,很快李潼便遇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大危机。
李潼吃过晚饭回到自己居舍,不久之后天色便黑了下来,他也没有让宫人在室内张灯,丢下手中书卷便入内登榻而眠。这也是太妃房氏近来定下的一桩规矩,交代院中诸人,晚上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尽量不要点灯,以免引起太多没必要的关注。
可是李潼刚躺下没多久,便听到舍外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不旋踵宫人入内低语言是他的大哥李光顺来访。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心生好奇,披上一件氅衣落榻行出,模糊中看到几条人影立在厅中,并听到李光顺略存谨慎的声音吩咐宫人:“不必张灯。”
“大兄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李潼心情隐有几分紧张,他知这个兄长素来小心谨慎,对嫡母房氏的命令丝毫不敢违背,入夜后出门来访,必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容拖延。
“入内详谈。”
李光顺上前拉住李潼的手臂便往内室行去,这模样不免让李潼心弦更加绷紧,吩咐同样闻声而起的郑金带着宫婢严守廊下,不准人随便靠近过来。
内室中漆黑一片,唯有阁窗打开后透入一点微弱月光。李光顺坐在阴影之中,这才低声说道:“近来内厨发生异兆,为恐娘娘心忧,我不敢告知旁人,但这件事又奇异过甚,我自己实在不能处断周详,只能趁夜来问三郎。”
自从侍婢珠娘被成功寻回后,李光顺对李潼的信任逐日攀高,更觉得这个三弟似乎有着他们两个兄长都不具备的才智计谋。所以在遇到了让他感到为难的事情后,便第一时间想到要找李潼商议。
说话间,李光顺在怀中摸索片刻,很快摸出几片东西摆在了小案上,并向李潼解释道:“近来内厨食材,频有布帛杂片匿在其中。珠娘治厨事,三日前已有所觉并归来道我,开始我只以为是经事宫人大意疏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日日如此,到了今日,帛片上竟有笔字勾划显出……”
李潼听到这话,心内顿觉悚然一惊,只觉一股浓厚的阴谋气息扑面而来,张口便问:“什么字?”
“丑三,我估摸应是丑时三刻的意思。”
李光顺一边说着,一边将几张布片推到李潼手边。
房间中光线幽暗,并不适合仔细打量。李潼起身将布幔遮住窗隙,又拿来几张纸叠起卷成一个简易灯罩,这才将蜡烛点燃,务求光线不外泄,只是房间中氛围顿时就变得鬼鬼祟祟起来。
借着灯烛光线,李潼先拿起那有着字迹的布片端详片刻,布片巴掌大小,多有皱痕,上面果然歪歪斜斜勾出“丑三”二字。
字迹潦草且非墨书,像是手沾涂料匆匆勾划。布片材质则是寻常的白纻布,这种布料粗糙耐磨,用途广泛,居室的帷幔、宫人的衣袍包括禁军的甲衣内衬都会用到。边缘裁剪整齐并无抽丝,明显是利器裁割而非手撕。
李潼再仔细查看其他的布片,同样没有发现什么明显且有效的讯息。最重要的两个讯息,一是布片上的字迹,二就是这些布片的来源。
“丑三”二字的含义,李潼比较认同李光顺的判断,应该是标注时间。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含义,总不能说他们兄弟三个都是丑货,这明显是说瞎话。
布片是加载在尚食局食材送入院中,接连不间断的被发现,很明显是有意为之,要向仁智院传达某种资讯。食材由尚食局准备,具体究竟有什么人经手并做此事,被幽禁在仁智院的李潼实在无从判断。
但仔细分析一下,此前没有,只在最近几日发生。而仁智院外最近发生最大变化,便是随着太后移驾禁中,周边宿卫力量大大增强,多出许多羽林禁军军士,且这些禁军军士开始检查送出仁智院的食材。
由此便可得出一个最直接的判断,此事应该与那些近来增加的禁军军士有关,甚至可以直接锁定负责检查仁智院食材的那一批禁军士卒。因为只有这些士卒做手脚,才可以确保不会在中间环节被人发现且截留,将讯息送入仁智院中。
李潼将他的分析简单道来,李光顺也点头认同,这些他此前也有想到。但眼下最让人好奇且想不通的,就是对方做这些手脚,究竟意图何在?
第0029章 李氏为上
“对方意图,无非两个,或是欲助我家,或是欲陷我家。”
李潼眉头紧蹙,讲出自己的看法,虽然看似废话,但却有助于理顺思路。
眼下时局中最引人瞩目的事件,自然是发生在博州琅琊王李冲的作乱,这一桩怪事大概率与此有关,暗中某些人想要将李潼一家也卷入其中。至于其人具体意图如何,眼下所知讯息实在太少,也根本就无从判断。
想不通的问题暂且不表,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一家应该要如何应对?这也是李光顺迟疑不决,要私下里来找李潼商议的原因。
李潼并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问向李光顺:“依大兄所见,我家该要如何自处?”
“我就是不知该要如何……”
李光顺一脸的为难与忧怅,似乎又觉得如此显得自己过分没有主见,沉吟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此中祸福难卜,若真与琅琊王兵事有关,我家身在罗网,最好还是远于事外。但暗中谋事者,未必肯罢休。我、我是想由我自己继续观望,不要全家牵连此中。眼下告知三郎你,只是希望你能稍作预备,之后无论发生怎样变故,都要安抚好娘娘并纪子、阿妹……”
听到李光顺这么说,李潼颇感欣慰。他是见李光顺日常低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乃至于近乎懦弱,担心对方早被磨平心气,甘心认命,不敢再为扭转处境作丝毫努力。
但李光顺的回答,很明显是仍不甘心,仍然有所渴望。这也让李潼对于这位兄长的认识更加细致丰富,人终当自救,只要不肯认命,一切都有转机。
“阿兄既然道我,我怎么能让你孤身赴险!家门之内已有二兄继嗣,我二人与其闲居待祸临头,不如力觅生机。眼下我浮于表,人匿于暗,实在不宜轻举妄动。”
接连几个月枯燥至极的生活,也让李潼的耐心被消磨严重,眼下这一桩异变内藏无论吉凶,他都不想错过。
眼下他们是完全的被动,合计一番后,李潼也实在想不到该要怎样化为主动,于是两人便决定此事不告余者,只是安心等待接下来的讯息传递。
到了第二天,李潼唤来掌直徐氏,随便用一个借口让徐氏将内厨闲杂宫人都派遣别处,只让婢女珠娘并长年追随他家的傒人奴仆们留守此中,以确保此事不会被杂眼窥探。
随着近来外朝局势越发紧张,掌直徐氏对李潼也更加恭敬,言听计从,丝毫不敢有违。这倒不是因为她对雍王一家前途转为乐观,而是大不乐观,担心雍王一家随时都会被牵连祸事之中,所以才极力释放善意,希望永安王能有所感念,就算真的遭了难也不要将她攀咬出来。
仁智院食材,每天早晚各一次由尚食局宦者、宫婢送来。晚间的食材相对要多一些,按照珠娘的交代,布片也是全都夹杂在晚间食材送来。
傍晚时,李潼亲自来到院中内厨,瞪大两眼仔细打量那几个负责运送食材的尚食局宫人,希望能够稍窥端倪。那几人也感受到永安王严肃的眼神打量,视线多有游移躲闪,这倒都是正常该有的反应,由此并不能推断出这几人有没有蹊跷。
食材分门别类,放在大小不等的箱笼里,箱笼被打开后,便显出明显被翻看过的痕迹。李潼在审视几名宫人片刻后,便故作不悦道:“食料如此杂乱,你们是怎么做事?”
几名送食宫人闻言,忙不迭叩拜请罪:“奴等怎敢怠慢,只是途中宿卫搜拣,封箱之后又不许仆等开箱整理,只能如此送来……”
“宿卫哪一部在刁难我家?究竟有几人开箱翻捡?速速道来,我不为难你们!”
李潼摆出一副愤愤不已的模样,其实是想通过这几人锁定做手脚的嫌疑人。
那几人战战兢兢道:“奴等卑贱宫役,哪敢探问羽林朗将字号。只是窥见服色,应是百骑贲士……”
百骑在北衙禁军中,属于绝对的精锐,甚至独立于御林军之外。贞观初唐太宗李世民择善射者百人为二番长上北门,随从田猎。武后临朝后,百骑规模大大扩充,除了精选南衙诸卫悍士之外,还挑选户奴当中丁壮勇猛以充事,相对其他番卫,兵员构成要复杂得多。
李潼又追问几句,确定不能在几人口中得到更多有用讯息。与此同时,婢女珠娘又给李潼打了一个手势,表示食材中再次发现那种布片。
李潼行入角落,从珠娘手中接过还沾着蔬菜汁液的布片,发现上面并没有字迹存留。大概暗中作弄手脚的人也不能确定消息有没有得到有效的传递,心存谨慎,不敢过于频密的传递消息。
稍作沉吟之后,李潼又吩咐宫人道:“明日早间多送食材,傍晚不必再来。”
宫人不敢询问缘由,领命而去。
之后两天时间,俱都只有一次食材送入。李潼所以做出这样的改变,一是想看一看背后弄事者能量多大,在封锁晚间途径之后,还能不能继续送入讯息。二来也是暗示对方,院中对此已经有所警觉,想要看一看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如此试探两天,院中再也没有怪事发生,布片并没有杂入早间食材送入。第三天,李潼又让人恢复了晚间送食材,结果布片再次送入进来,仍是无字。
到这一步,已经可以确定动手脚的便是晚间巡逻仁智院外的那一批禁卫,而且对方应该只是百骑中的一个小角色,一旦掐断了这一条途径,便也没有能力去拓展新的路径。
有了这样一个结果,李光顺不乏遗憾。
虽然对方意图不明,但困境之中人总倾向往好处去想,他更乐意相信北衙禁军中有人对他们一家心存同情与善意,希望能够提供一些帮助。可是现在看来,对方位卑权弱,就算是有心帮助,能够提供的帮助肯定也是有限。
但李潼却觉得这未必就是坏事,因为这样应该能够确定对方做这些事情,对他家应该是善意大于恶意,一定程度上可以排除有人意图牵连构陷他们一家。
得出这一结论凭据也很简单,他家虽然处境不妙,但身份毕竟不同寻常,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攀咬构陷的。
一些低位者如果对他家心存恶意而做出此事,一旦事迹暴露出来,李潼一家会否因此遭殃还在两可之间,但对方是绝对不能免于事外的。须知百骑乃是武后倚为心腹的禁卫武装,当中居然有人敢在私下里搞什么小动作,这是武后绝对不能容忍的!
当然,李潼不是没想过这是否有心人如武则天之流自编自导的戏码,但很快便将之否定。他们一家,不过禁中一窝鹌鹑,还没动真格的,他前身那个少年李守义已经挂了。
几十万大军分遣平叛,禁中还有诸多北衙虎贲,武则天真要还有心情搞这种小动作,你是要跟我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直接抬手捻死不好吗?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李潼放心许多,决定继续保留这一条沟通的渠道,希望能够看清楚对方意图,最好是发生什么直接联系。
李光顺对此却持反对意见,认为并不值得为了百骑中的一个低级宿卫而冒险。
宿卫中有人意图联络被幽禁在深宫中的他们一家,他们知情不报本就是一桩大罪,如果还要主动维持这一份联系,罪责自然更深。如果确定对方能够提供相当大的帮助,倒是值得冒险,但现在看来,即便是联络上对方,收益与风险也实在不成比例。
李潼是心知在下半年兵乱后,针对李氏宗族的清洗一直持续数年之久,他家也将在这一场动荡中风雨飘摇。而依照他家目下的状态,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强力人物会给他家提供庇护。
所以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助力,李潼也不愿就此错过。毕竟,生在这样一个时代,生为这样的身份,风险始终伴随,半点凶险不愿浅涉,那也不必多想,等死吧,没救了。
兄弟两人虽有分歧,但李光顺最终还是被李潼说服,他虽然年长几岁,但却并不如李潼那样有主见。
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在对方进一步袒露心迹之前,李潼也不敢贸然主动联系,而且他也不能确保自己的讯息会被对方接收到,仍然只能被动的等待。
恢复晚间送食之后,接连几天时间,仍然只有空白布片被送入仁智院。可见对方也是谨慎不失,对于是否更进一步的交流仍存迟疑。
又过几日后,讯息终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布片杂入菜蔬,而是在一个蒸梨上用指甲抠出一个“上”字。如果不是珠娘得了两位大王的吩咐仔细翻捡食材,怕是就要错过这个讯息。
手托着珠娘送来的这一枚蒸梨,李潼不免感慨暗中动手脚那人还挺活泼俏皮,居然懂得玩谐音梗。如果他没有会错意,这应该是李氏为上的意思,可以视作对方冒险进行的一次心迹披露。
思忖一夜后,在第二天宫人送食的时候,李潼便又吩咐宫人傍晚加送三枚生梨。这种暗里互动的感觉,真是刺激得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十分上瘾。
在经过几个时辰忐忑等待之后,到了傍晚时分,李潼再次来到厨下,一俟食材送来,便将所有闲人逐出,自己亲自动手翻捡,终于在一团杂乱的莼菜中发现攒成小团的布片,展开一看上面赫然三字“西竹亭”。
第0030章 百骑军士
如今的北衙禁军,虽然名义上只是值守北门并周边区域,但由于是天子近从,在具体的职能划分上,要比南衙诸卫番上府兵还要细致且丰富得多。加上国家又有兵事,南衙诸军外出平叛,因此眼下主要由北衙负责大内并台省宿卫。
按照职能不同,北衙禁军又分为仗、警、巡、游、营、哨等宿卫种类。所谓的仗便是仪仗,仗卫宫殿阶陛,行则仪仗内拱。警便是各宫门、通道值宿,验看宫内行走符令,肃清奸邪。
巡、游俱都是活动宿卫,区别就在于巡是在固定的路线往来,游卫的活动范围更大,有的时候甚至需要骑马巡弋整座宫城。
营就是诸番上禁军营宿地,士卒若不在值都需集中在此,随时待命应变。哨是固定分布在宫苑之间荫蔽处的暗哨,监听不法,同时也监察宿卫诸军在当值的时候是否尽责。
百骑乃是北衙禁军精锐中的精锐,无论兵员素质还是配备武装都要远远超出其余各军,甚至在巡游执勤的时候,百骑更是唯一被特许携带强弩的兵种,每火配备弩器一具,由最精擅射技的士兵掌管,并由火长并两名伍长酌情判断何时该用。
时令已经将入九月,秋寒逐渐浓厚,漆黑天幕上一勾残月高悬,宫墙夹道上一火百骑军士肃穆而行。他们作为宫内巡卫,巡弋的路线是从千步阁至归义门之间往复来回,上值六个时辰,共需巡逻三次。由于途中还要绕道南行至西渠附近,因此实际的步程在三里左右。
夜深静谧,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为了免于惊扰到暗中哨卫,这些士兵们只是肃穆而行,不敢随意发声谈话。
只是在第三次巡逻,队伍绕过西渠廊桥之后,原本绷紧的心弦渐渐松懈。眼下已经到了子时,他们只需要返回千步阁警卫处拿到校尉签署的值签,这一天的宿卫任务便算完成,可以返回玄武城屯营休息了。
任务将要完成,士卒们步伐也渐渐松懈下来,突然队伍中一人惊声低呼:“不好!弩箭少了一支……”
听到这话,队伍内众人顿时悚然一惊,那虎背熊腰的火长更是两步跃至携带弩箭的伍长面前,劈手抓起箭壶仔细数了一遍,继而抬手扼住那伍长咽喉,哑声低吼道:“怎么会发生这种纰漏?你是想害死大家!”
百骑虽然被特许持弩,但也并非随便可用,所携弩箭都有定数,这在复命换值的时候都需要仔细点验入册,如果需要使用弩器的情况,事后更需要进行详细奏备,是绝对不允许平白无故遗失器械。特别国家目下正值戈事,一旦发生这样的纰漏,肯定是要从严惩处!
伍长被掐住喉咙,脸色很快便涨得通红,手足颤抖的挣扎,但身边却无人同情他,发生这种要命的事情,他们都要被牵连其中,眼下对于这个马虎的伍长也是恨之欲死!
发生这种事情,原本的轻松氛围顿时荡然无存,众人都成热锅上蚂蚁,冷汗直流,若是就此返回复命,他们一群人都将要遭殃,或许就小命难保!
“卸了他的械装,归营领死!”
火长虽然也是恨极,又担心对方绝望之下狗急跳墙,下令擒下此人,才又低声逼问道:“弩箭最有可能遗在何处?”
那伍长这会儿已是汗如雨下,慌乱至极,脑海中也根本就没有一个头绪,说不清楚。
沉吟片刻,火长才低声道:“散开仔细寻找,半刻钟后无论是否寻到,必须归来此处集合!”
人皆贪生,火长明知此举有违军法,但眼下为了脱罪活命也不得不如此。众人此刻也都是如此想法,在西渠附近隐蔽处将甲刀摘下,而后便四散开来,循前路返回仔细摸索。
这其中,就有一个年轻军士趁着伙伴们低头摸索来路,矮身贴地翻滚,离开固定的巡逻路线,身躯很快没入左近仁智院外那一片竹林中。
他身形矫健,很快就摸到仁智院宫墙下,怀中掏出一个麻团,抬臂蓄势片刻,将麻团抛入仁智院中,侧耳听到麻团落地的闷响,而后再循前路返回,脸上扮出喜色,到了火长所在的位置后低声道:“失箭找到了!”
“四郎做得好!”
火长听到这话,忍不住喝赞一声,接过军士递来的弩箭,仔细查看箭身上雕刻的纹路无误,悬起的心才终于落地。
散开几人陆续返回,得知失箭寻回后俱都长松了一口气。最后还是火长作出决定:“今夜此事,谁都不准泄漏!你们都死死记住,谁若泄密牵连袍泽,之后无论生死如何,几家但有余丁,必杀此悖义之贼!”
众人闻言,俱都低声应诺。这件事若泄密出去,他们一火军士必然都要遭受连累,但因失箭寻回,也罪不至死。谁若出卖同袍邀好上将,有悖道义之外还要担心遭到报复,这种蠢事自然不会有人去做。
一群人再次配好装械,只当无事一般如往常返回千步阁复命,交械换值之后便沿千步阁通道返回玄武城。一直等回到玄武城屯驻营帐,火长才狠狠给了那失箭伍长一拳,怒声道:“如此大意,险些害我一火儿郎。往后你也不必再外出上值,由郭四郎代领职事!”
对于火长这一安排,伍长不敢有丝毫怨言。他是主要犯事人,如果不是失箭寻回,他自己是笃定小命难保。眼下捡回一条命来,也没有脸面再继续担任伍长,受此惩戒之后还一脸诚恳的向那个寻回失箭的郭四郎道谢。
被称作郭四郎的年轻人浓眉大眼,对伍长并同袍们的道谢安然受之。谁也不知今夜这场风波正是此人做了手脚,这浓眉大眼、状似憨厚的年轻人实在坏得很。
一直等到众人归帐入眠,另有一个年长一些的百骑军士凑到郭四郎左侧的通铺躺下,低声问道:“四郎,你真的做了?”
郭四郎微微颔首道:“番期过半,再不做便没机会。”
“太冒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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