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899章

作者:余人

礼部尚书高仪在得知嘉靖驾崩的消息后,亦是被召到乾清宫共同商议事宜,此刻便对着文武百官进行宣读道:“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弗起,夫复何恨……”

这一份遗诏跟徐阶所拟定的遗诏只是做了两处改动,按着林晧然的意思加入了“纠正加征加派的弊政”和“重新审核建言获罪官员的罪责”,从而让这道遗诏变得更加利民和公正。

吏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听到这个内容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倒是户部尚书葛守礼听到纠正加征加派的决定后,显得诧异地望了一眼徐阶。

这一份遗诏是将嘉靖最后的旨意昭告天下,向天下百姓忏悔和纠正在位时期的执政过错,同时确定了下一任皇位的继承人。

虽然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实质现在处于大丧期间,亦不可能当天便登基。

乾清宫,养心殿。

裕王朱载垕的身体略显肥胖,正端坐在殿上,只是脸上明显出现了一丝疲态,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的模样。

徐阶等阁臣跟随着裕王回到这里,高拱率先进行提议道:“殿下,现在即将举行国丧,当务之急是定下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

庙号和谥号是皇帝死后的在庙中供奉时所称呼的名号,这个名号关系着嘉靖的功过,自然是要由裕王亲自敲定。

裕王平日在这个时候正是午休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显得很不好的模样,却是后知后觉般地“呃”地一声,接着便对高拱询问道:“高师傅,你说父皇的庙号和谥号该怎么定呢?”

高拱历来都是一个喜欢揽事的性子,当即便理所当然般地回应道:“殿下,太行皇帝有思改悔悟之意,可定思宗。照此庙号,谥号便可定为密,所以可定为:思宗密皇帝!”

这……

徐阶等人都是饱读圣贤书之人,特别在场四位都曾经在礼部担任要职,自然知道这“思宗密皇帝”是贬低嘉靖的味道。

裕王显得似懂非懂的模样,便是轻轻地点头道:“那便……”

“殿下,万万不可啊!”徐阶看到裕王这便要敲定下来,脸上出现了一抹惊恐的表情,当即扑通地跪下来反对道。

李春芳倒不是担心给嘉靖定这种庙号会抹黑自己这位次辅,更是感恩于嘉靖对他的六次中旨提拔,亦是慢了半拍喊了出来。当看着徐阶跪下来,他便是跟着跪下来进行劝谏。

朱载垕没想到会遭到徐阁和李春芳如此大的反应,便是急忙站起来并抬手道:“徐阁老、李阁老,你们这是做甚,快快起来啊!”

林晧然和郭朴交换了一下眼色,看着这略显滑稽的一幕,显得是哭笑不得。虽然徐阶的反应过激,但裕王做事亦是确实太过轻率了。

“殿下,大行皇帝虽有思改悔悟之意,但亦有守成之功,令大明有中兴之象,万万不可用思宗密皇帝啊!”徐阶看到裕王的反应这才稍微踏实一些,便是站起来表态地道。

裕王又觉得徐阶说得有道理,便是进行询问道:“徐阁老、李阁老,那依两位阁老之见,父皇该用什么庙号和谥号呢?”

徐阶刚刚跪得过于仓促伤了膝盖,此时疼得呲牙咧齿,便是扭头望向李春芳。

李春芳心里早有想法,便是认真地回应道:“殿下,大行皇帝以小宗继大宗,且今大明江山稳固,庙号当用世宗。大行执政党执心决断曰肃,正己摄下曰肃,威德克就曰肃,可定为:世宗肃皇帝。”

裕王听着李春芳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便是想要点头同意,但发现似乎有些不妥,不由得脸色为难地扭头望向了老师高拱。

高拱从来都不是轻易妥协的主,便是脸色不快地望向李春芳质问道:“李阁老,咱们做事还是要实事求事的好!你如此浮夸虚美,今后如何纠正朝廷弊病,如何推行新政呢?”

“大行皇帝虽沉迷于修道,但亦是治国有方,你高拱分明是有意贬低先帝!”徐阶忍着膝盖的疼痛,显得旗帜鲜明地反驳道。

高拱不屑于跟徐阶争辩,便是淡淡地说道:“既然我们有如此大的分歧,那么便由内阁投票决定吧!”

徐阶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发现形势真的变了,而今内阁是“三比二”不利的局面,不由得担忧地望向了裕王。

裕王迎着徐阶的目光,却是站在自己老师的一边地道:“好,那便依高师傅所言,你们内阁五人投票吧!”

“赞成大行皇帝用思宗密皇帝的举手!”高拱将手高高地举起,一副胜券在握地朗声道。

唉……

李春芳见状,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此局是必败无疑。

咦?

裕王面对着殿下的五位阁臣,只是看到表决的情况后,不由得将目光落到了高拱身上。

正在沾沾自喜的高拱亦是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当即扭头望向了自己的两位好基友,只是林晧然和郭朴却是避开高拱的目光。

倒不是他们要跟高拱划清界限,而是不打算跟高拱如此胡闹。

嘉靖都已经死了,给个很差劲的庙号和谥号固然切近真相,但这个做法却是弊大于利。一来他们阁臣会遭人非议,二来保不准裕王秋后算账,三来根本犯不着在这种小事斤斤计较。

虽然他们不愿意捧嘉靖,但现在踩嘉靖便是不太妥当了,无疑会留下一定的隐患。

高拱心里很是恼火,但亦知道郭朴和林晧然的顾忌,不由得冷哼一声。

裕王挺照顾高拱的情绪,便是对着高拱小声地询问道:“高师傅,那么便定下……”只是话到嘴边,他却是想不起刚刚的庙号和谥号了。

“那就这么定吧!”高拱亦是愿赌服输的性子,便是大大咧咧地挥手道。

这个事情便是敲定下来,嘉靖的庙号:世宗,谥号: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算是给嘉靖盖棺定论了。

徐阶对于这一场胜利并没有多少兴奋,因为他看到了裕王对高拱的重视,亦是意识到内阁人数上的劣势。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裕王并没有遗传嘉靖的聪慧,且似乎很爱惜自己名声的样子,这种皇帝无疑比嘉靖更容易应付。

嘉靖的丧礼有序地进行,裕王登基亦是正式提上了日程。

次日上午,礼部尚书高仪按照着固定的流程,向裕王递上了《劝进仪注》和《登基仪注》,可谓是后世游戏攻略的鼻祖了。

华夏王朝历来都极度重视礼仪,而登极礼又是新帝的首礼显得极为重要,却是容不得有失闪失。固而不仅流程相对繁杂,亦是有颇多的注意事项,更有着他固定的一套游戏规则。

刚过嘉靖的头七,即十二月二十一日,文武百官军民耆老人等一起来到了会极门前,向裕王递上了《劝进表》。

裕王朱载垕在接到《劝进表》后,亦是对照着《劝进仪注》的拒绝流程,由内阁草拟进行谕答:“皇考大行皇帝奄弃万邦,予兹茕茕在疚,即位之事,实不忍闻,所请不允。”

大体意思是:我爹死了,我现在心里正悲痛,所以不能同意你们继承皇位的请求。面对着裕王的拒绝,大家亦是心照不宣地离开。

次日,他们再来到会极门前递上《劝进表》,而裕王再行拒绝并谕答道:“卿等再笺劝进,具见诚恳,但予终天之恨,方殷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到了二十三日,百官再次来到会极门递上新的《劝进表》,这次的诏答是:“皇考大行皇帝上宾,予哀痛悲号五内摧裂,而文武群臣军民人等以祖宗基业之重皇考遗命之严,三上笺劝进,义正词恳,不得已勉从所请。”

事情到了这一步,裕王亦是顺着《劝进仪注》的流程,显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了。

根据钦天监所选的日子,登基的日子便是定在三日后的二十六日。

在时间上,这显得有些紧迫,但亦是一个无奈之举。因为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了,却是不可能再延用嘉靖四十六年,故而必须赶在春节前完成登基大典。

与此同时,新的年号亦是敲定了下来,明年起便会采用:隆庆元年。

第2025章 贤君

登基当天,定国公徐延德、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和驸马都尉李和等勋贵一大早分别前往太庙、社稷坛和南北郊进行祭告。

裕王朱载垕先是来到嘉靖的灵柩前进行祭告,接着换了代表帝王的衮冕祭告天地,再回到太庙祭告列祖列宗。

这些祭告礼节并不繁琐,主要是路程并不近,时间悄然来到了中午,剩下来则是最重要的——即位仪式。

经过一番折腾后,一千多名文武百官来到紫禁城的午门前,将以全新的面貌走进这一座象征大明皇权的宫殿。

午门前呈“凹”字形,城门上有城楼,设有钟鼓,由钟鼓司的太监掌管。

随着吉时到来,钟鼓声便在这个红墙琉璃瓦的宫殿群中跌荡回响,而厚重的两道红漆金钉的掖门纷纷地打开,有一支手持画戟的御林军整齐地从门城中跑出来列阵两旁。

文臣由首辅徐阶率领从左掖门入,勋贵由定国公徐延德率领从右掖门入。

穿过深长的城门洞后,呈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开阔的地带,地面是青砖铺地,中间是横跨五座汉白玉材质的金水桥。

一行人来到金水桥前,在这里整理好衣容,然后整齐地从金水桥而过。穿过了第一座金銮殿(皇极殿),便来到方形地基上的中极殿。

此时中极殿前的汉白玉护栏前站满了身穿兵甲的大汉将军,令到这里充斥一股肃杀之气,无形中增加了几分皇威。

“进——殿!”

黄锦的声音从殿中传出,而后经过扩音般,站在殿门口处的两名小太监当即高声喊道。

以徐阶为首的文武百官再次整理衣容,便是鱼贯而入,来到了殿中。只是人数实在太多,一帮低级官员只能站在殿外。

中极殿早前被雷火烧毁,现在重建还不足两年光景,令到这里的一切显得很是崭新,甚至空气中还残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油漆味。

按着朝堂站位的规则,第一排站的是三孤三师的从一品官员,除了阁臣和加赐的工部尚书雷礼外,还有一些被授从一品虚衔的勋贵亦是排在前头。

只是文臣和武职早已经形成了两个不同的系统,已然是以文臣为尊。由于雷礼主动谦让站到最后,林晧然已然是站在文臣的第四位,牢牢地霸占在第四把交椅上。

在一阵宫廷的礼乐声中,头戴黑色蝉翼冠的隆庆帝朱载垕出现在这里,第一次坐上那一张金光璀璨的龙椅。

这里还安排着一个“百官送宝”的环节。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文武百官认可了隆庆这位新皇帝,由代表文武百官的首辅徐阶献宝。

那份《登基仪注》再度发挥作用,隆庆按着《登基仪注》的流程进行了应答,而后让尚宝卿将此宝收藏妥当。

“臣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仪式完成,文武百官一起向新帝行跪拜之礼道。

这个无疑是一个久违的声音,上一次这个宛如海啸般的声音在中极殿响起的时候,已然是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只是从今日开始,隆庆作为大明王朝皇帝的身份正式确认,这种声音以后会经常出现,一个全新的时代悄然拉开了序幕。

“众……众爱卿,平身!”隆庆第一次面对满朝文武大臣排山倒海般的万岁声,显得有几分紧张地抬手道。

黄锦在旁边见到隆庆这个举动,眼睛显得颇为复杂的模样,最终转为深深地一叹。心里其实亦是清楚,他站在这里的日子恐怕亦是不长了。

“谢皇上!”

文武百官再度行谢礼,这才规规矩矩地从地上起来。

对于新鲜事物,人们都是有着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而这里官员并不例外。他们抬头望着坐在龙椅上有“宽仁”之名的隆庆帝,很多人的脸上浮起了兴奋的表情,甚至对未来产生了几分期待。

只是论到兴奋,却是要当数欧阳一敬、胡应嘉和张宪臣这帮科道言官。

他们为何在嘉靖朝夹着尾巴做人,那是因为嘉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不仅一言不合就采用廷杖,而且丢到诏狱拷问都是家常便饭之事,甚至直接下令咔嚓掉脑袋。

虽然博得一个美名的收益良多,但如果真要掉脑袋,那一切都不值当了。

据他们所知,这位隆庆帝很是宽仁,这面相一看便知道是要立志做明君的好皇帝。

正是如此,他们在熬走了嘉靖之后,无疑是迎来了一个美好的时代,一个能够让他们这帮言官将才能发挥到至极的好时代。

隆庆帝坐在龙椅上显得很不自然,然后被殿中的百官不停地打量。

黄锦先是向百官警告性地咳嗽了一声,这才向隆庆进行请示,然后向着在场的文武百官宣读了《登极诏》。

这份《登极诏》针对嘉靖时期存在的问题,一共提出了三十项兴革措施,而此次的执笔人正是隆庆最信任的老师高拱。

高拱对徐阶的不作为早就看不顺眼,亦是借机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恨不得将自己平生的所有抱负都写在上面。

若不是考虑到历代皇帝的《登极诏》篇幅都限制在二百字左右,他是恨不得写出一字册子,然后狠狠地甩在徐阶的脸上。

当然,有些举措还是要依照祖制,其中便包括:“减免明年天下一半的田税”和“减免嘉靖四十三年以前所缴纳的田赋”。

免税和减赋是历代新帝的惯用做法,只是减免幅度的大小不一而足。

不过熟知大明财政的官员却是不得不为明年的财政担忧了,虽然做出这种决定容易,但大明财政已然没有这个资本。

一些官员则是扭头望向林晧然,知道这些事情恐怕还得依仗这位有点石成金之术的林阁老。

林晧然则是将注意力放在隆庆帝身上,脸上不由得闪过一抹担忧。

隆庆跟着独断专行的嘉靖简直像是两个极端,从他身上看不到半点主见,《登极诏》更是全由高拱说了算。

这种君王是一个好事,但亦是一个坏事。

因为大明百姓确实需要一个不像嘉靖那般胡闹的皇帝,但大明百姓亦需要一个能够将他们拉出水深火热生活的皇帝,而隆庆已然已经不具备后者的技能。

只是大明新帝是如此的品性已经是既定的现实,这是他当下无法改变的事情,似乎亦不用特意进行改变。

尽管而言,对新帝有期待的是一些官员和善良的大明百姓,但他很早便已经知道隆庆并不是一个有魄力的君王。

在宣读这一份超长的《登极诏》后,关于隆庆的即位流程算是正式告一段落。

站在旁边的司礼监掌印黄锦鸿对着殿中的文武百官大声地喊话道:“皇上特恩,有事可出班奏报,无事则卷帘退朝。”

包括殿外站着的低级官员,这里官员人数已经达到一千多人。

科道言官和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奏报,一些低级官员只能乖乖地站在后面,甚至需要前面的人传达才能知晓殿中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不论什么时候,大明官场都会讲究尊卑顺序,历来都是由当朝首辅和阁臣率先奏报,而后再是六部尚书等官员。

“皇上,臣有本奏!”徐阶似乎早有准备般,当即便出列道。

“徐阁……徐爱卿,请说!”隆庆帝显得有些紧张,声音微微颤抖地抬手道。

这份紧张自然逃不过在场官员的眼睛,很多官员其实一直都在暗暗地观察着隆庆,认真地揣摩着皇上的性子。

“皇上,原户部云南司主事建言冒犯大行皇帝,但其有忠贞之心,臣恳求皇上下旨释放海瑞,让其官复原职!”徐阶却是跪了下来,脸色显得万分恳求地道。

林晧然若有所思地望向徐阶,心里不由得无奈地轻叹一声。

这朝堂都不是简单的角色,特别徐阶更是一头老狐狸。由于不能在《嘉靖遗诏》中博得美名,而今公然替海瑞向隆庆求情,无疑是洗掉当初险些加害海瑞的过失,甚至满朝文武百官都认为是他救了海瑞。

“臣等附议!”随着徐阶将这个事情抛出来,以黄光升为首的一众文武官员纷纷跪下来进行求情地道。

林晧然跟郭朴交换了一下眼色,亦是默默地跟着拱手附议。

他们自然不是要追随徐阶,只是拯救海瑞已经关系到政治立场问题,只能是被徐阶裹挟着一起向隆庆求情。

隆庆何时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当即紧张地离开龙椅道:“诸位爱卿,快快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