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如果别人看到这一幕,恐怕很多人都会感叹黄锦的这一份忠心。只是黄锦的心里想的却是嘉靖驾崩后,他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还能不能风风光光地继续留在宫里。
跟着文臣有所不同,他们内监很多时候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一直服侍在皇上身边,跟裕王压根没见过几次面,却是不知道裕王接下来会如何安排他。
他看着嘉靖离死亡越来越近,他对前途亦是越来越担忧,心里免不得生起了一份悲鸣。
“徐阁老!”嘉靖的四肢已经动弹不得,却是用眼神制止黄锦喂汤的举动,声音如同从地底传上来的一般,显得很是虚弱地道。
黄锦作为嘉靖的身边人,虽然他亦是听得不真切,但凭借着多年的经验和揣测,第一时间将外殿的徐阶叫了过来。
由于嘉靖的声音实在是太低了,别说是在外间,哪怕来到床前亦是听得不太真切,故而徐阶亦是来到了床头处。
徐阶看到嘉靖那张俏瘦的脸庞,特别眼睛明显凹陷,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感慨。不惜耗尽国帑追求长生,结果却还是逃不过生老病死,甚至脸上明显有着丹毒的迹象。
“徐阁老,朕如何会如此呢?”嘉靖显得虚弱无比地询问道。
自从严嵩离开后,他对徐阶是越来越信任,二人经过通过密札往来。像高拱上疏表示愿意入阁效力斋事,他亦是以此询问于徐阶的意见。
只是现在的情况,他已经无法再通过密札来询问徐阶的意思,却是在床前直接进行了交流。
徐阶虽然已经跪在床头前,但仍然听得不是很真切,倒是黄锦将嘉靖的话听出来了,便跟着徐阶转述了一遍。
“皇上,据刘文彬等人所言,您很可能是飞升的征兆,亦或许是上苍召唤于神游太虚!”徐阶心里早有说辞般,便是大声地回应道。
“是吗?朕……要飞升了吗?”嘉靖听到徐阶这一个解释,眼睛当即微微一亮地道。
这……
黄锦见状,却是没有想到徐阶竟然用这种鬼话糊弄于皇上,更没有想到历来英明的皇上会信了徐阶这番鬼话。
不过他历来都不是一个多嘴的人,更是知晓皇上驾崩后,他便失去这位最有力的靠山。若想要在新朝寻得一个好位置,恐怕还得多方依重于徐阶了。
“皇上如此虔诚修道,臣知之甚深,臣以为三清道君定然不辜负于皇上这一份虔诚!”徐阶已经是打定了主意,显得很是肯定地回应道。
“朕……终于能够得偿所愿了啊!”嘉靖的脸上带着一抹憧憬,却是缓缓地将眼睛闭上了。
徐阶跪在床前听不清嘉靖刚刚说了什么,不由得抬头望向黄锦。
黄锦这一次亦是听得并不真切,只是看到嘉靖的眼睛缓缓地闭上,却是久久没有了声息,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随着他将手指放到嘉靖的鼻前,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是想到嘉靖已经五天没有进食,而这两天更是动弹不得,心里却是知道嘉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太医院的几位太医亦是一直居住在西苑,在得知嘉靖又是昏迷之是时,一位太医过来看到嘉靖的食道闭塞,心知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该来的终究要来,十四日的清晨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虽然嘉靖躺在温暖的房间之中,但嘉靖的脸色异常灰暗,四肢显得十分冰冷,鼻间的气息更是若有若无。
陈太医被黄锦叫了过来,在扎了一通银针后,却是对着徐阶苦涩地说道:“徐阁老,皇上已经闭了六神,今日便可能准备后事了!”
徐阶虽然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甚至心里已经开始迎接这一天,但当真的到来之时,却还是有些感觉不真实。
一直被他所敬畏的皇帝,一个活得仅次于太祖和成祖的皇帝,在扎腾了这个王朝整整四十五年后,生命终于来到了尽头。
黄锦能够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靠的并非是才能,这时显得六神无主地对着徐阶求助道:“徐阁老,现在如何是好?”
“大明的皇帝不能死在宫外,咱们起驾回宫吧!”徐阶似乎早有主意般,显得当机当断地道。
“这,皇上他……”黄锦可是十分清楚嘉靖的心思,这搬出来二十多年可一直不曾打算返回紫禁城,哪怕昔日的永寿宫被烧都没有这个心思,却是不由得望了一眼静静躺在龙床上的嘉靖犹豫不决地道。
“黄公公,你愿意看到皇上死在宫外,让皇上跟武宗般落得后世骂名吗?”徐阶的脸色微寒,当即便是质问道。
黄锦知道这个举动虽然非皇上的本意,但确实能够保护皇上的名声,当即便将心一横地道:“好,杂家这便安排皇上回宫!”
随着这道命令向下传达,嘉靖很快被抬上了那个金黄的銮舆,然后队伍便浩浩荡荡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而回。
嘉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之中,不说黄锦这帮人的动作小心谨慎,哪怕真将嘉靖丢到地上,恐怕嘉靖亦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
徐阶跟随着銮舆离开万寿宫,打算悄无声息地从西苑直接回到皇城,从玄武门进入紫禁城。
只是在离开万寿宫之时,他便是扭头望了无逸殿一眼,嘴角却是微微地扬起。他如何不知道高拱盯死了李春芳,但高拱还是太嫩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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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4章 防不用防
紫禁城,乾清宫。
这一座已经二十四年没有居住过的宫殿,这里骤然多了一些人气,嘉靖被銮舆抬回这里,安排到最正中的那个房间内。
只是这位大明皇帝已经不再是当年龙精虎猛的帝王,而是一个随时会死掉的老者,跟着寻常濒死之人一般无二。
黄锦屏退一众小太监后,亦是张罗着点燃檀香,发现房间的供暖还没有运行起来,便是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
站在床前的徐阶看着嘉靖那张面如死灰的脸,那张一直伪装的脸在这一刻撕裂开来般,眼睛迸发出狠毒的目光。
遥想当年,他二十岁的年纪中得探花郎,可谓是上天的宠儿。由于时任武英殿大学士蒋冕出任会试主考官,二人更是结下师生关系。
只要他在翰林院熬上十几年,加上老师的扶持,那么他便能很顺利地入阁拜相,成为杨廷和那般留名青史的贤相。
偏偏地,他遇到了一个刚愎自用且自私自利的暴君。
这位帝王通过大礼仪之争筛选了张璁那种只懂献媚的官员,致使作为护礼派的恩师被迫致仕,自己更是惨遭张璁的打击报复而被外放福建担任推官。
他的仕途和理想在这位暴君的面前全部付之东流,好在他的妻子死了,他续娶前兵部尚书张蓥曾孙女张氏,让他借助张家的政治资源很快重新爬了起来。
在重返京城之时,他便知道想要在这个王朝出人头地,那么就要表现出足够的忠心,对这个皇帝事事顺从。
为了迷惑那位比张璁更加献媚的严嵩,为了迷惑这一位自私自利的皇帝,他化身成为了最“顺从”的臣子。
他很顺利地取代了严嵩,成为了这个当朝首辅,更是将严嵩弄得家破人亡。却不论这位皇帝如此胡闹,要修建多少座宫殿,他亦是全部进行满足。
现如今,张璁死了,严嵩亦已经家破人亡,威胁自己的袁炜和吴山亦是一死一伤,而他徐阶则是高高在上的大明首辅。
至于这位自私自利的暴君,生命亦是走到了尽头,现在已经口不能言,今后亦是休想再指使他这位首辅做事了。
论财富,他已经是当今天下第一人;论权势,他更是当朝最有权势的首辅;论名声,他已经是官员口中的贤相,注定成为后世所景仰的忠臣。
他看着嘉靖那凹陷的眼窝,看着嘉靖脸上的死气,这一刻他应该进行哭泣,但他却是哭不出来,而是想要在这里好好地笑一场。
大明最聪明人小阁老?大明最聪明的皇帝?
这些人不过是一个笑话,所谓的聪明人其实是愚不可及,他才是整个大明最聪明的那一个,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黄锦的脚步声响起,很快就走了过来,感受到房间内暖和不少,这才吐了一口浊气,同时抬头望了徐阶一眼。
徐阶的神色恢复如初,便是跟着黄锦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黄锦原本就收了不少徐阶的银子,而今嘉靖即将逝世,徐阶反而成了他最大的依仗,故而对徐阶的要求自是满口答应。
西苑,无逸殿次辅值房,檀香袅袅而起。
高拱如同计划那般,晚上跟李春芳睡到了一起,白天则是缠着李春芳。哪怕李春芳来到值房票拟奏疏,他亦是死皮赖脸地呆在次辅值房内,寸步不离地盯着李春芳。
李春芳是有名的老好人,虽然他已经是当朝次辅,但资历却不及高拱,比郭朴更是有着十二年的差距。
现在面对着高拱的整日纠缠,他亦是只能选择息事宁人,坐在桌前专心地对付这些来自两京十三省的奏疏。
随着徐阶时时陪伴于嘉靖,故而票拟奏疏的重任亦是悄然落在他这位次辅的身上。
只是看到顺天巡按林平常状告通州知州李柯蒿贪墨,心里亦是不由得暗叹一声,这天子脚下的官员都是如此,可想而知
高拱正翘着二郎腿,在一边慢悠悠地喝着热茶道:“李阁老,你说咱们大明最该纠正的弊病是什么?”
“高阁老,不知你有什么高见呢?”李春芳知道高拱不会无缘无故聊起这个话题,便顺手推舟般地询问道。
高拱喝了一口茶水,当即便是主导话题地道:“天下吏贪,民不聊生,咱们是身居高堂而不知民间疾苦!只是我等都是熟读圣贤书之人,一个王朝的最大弊病在腐败,而治世之法当属整顿吏治。若是能够大力整顿,一改大明官场不良之风气,定然能够造福于百姓,尔等亦能留名青吏!”
李春芳终于听出了高拱的言外之意,已经是希望朝堂能够借遗诏的良机整顿吏治。只是真要铁面无私地整顿吏治,不说会治到当朝的很多高官,恐怕整个大明官场没有几个官员了。
郭朴突然走了出来,对着高拱淡淡地说道:“刚刚得到一个消息:今天一大早,皇上已经移驾乾清宫!”
高拱的眼睛当即一瞪,显得无比惊讶地道:“移驾乾清宫?这是为何?”
郭朴扭头望了一眼显得淡定的李春芳,这才向高拱进行解释地道:“皇上恐怕快要不行了!”
“我早就知道徐华亭想要吃独食,我们这便到乾清宫面圣!”高拱将茶盏重重地放下,显得咬牙切齿地怒声道。
郭朴亦有这个心思,却是扭头望向李春芳道:“李阁老,咱们一道前去乾清宫吧!”
“好!”李春芳知道郭朴就是要绑定自己,亦是从善如流地道。
三人来到宫门前,谁知宫门处于关闭状态,却听到守门的翰林军统领道:“今日钟晨司不曾击钟,恕我们不能打开宫门!”
高拱猜到这其实是徐阶的安排,当即便是暴跳如雷地道:“他果然是想要撇开我们不对,遗诏要二个重臣才行,他不敢一个人立下遗诏!”
郭朴扭头望了一眼李春芳,显得若有所思地道:“他恐怕找其他人了!”
高拱听到这个推测,略作沉思,整张脸刷地白了,亦是终于知道林晧然那一句“防不胜防”是什么意思了。
第2015章 遗诏
随着大明的行政中心移向西苑,哪怕紫禁城的三大殿早已经重修完毕,这里仍然如同只有一副好看的空壳般。
只是今天跟着往日明显有所不同,却是无形中多了一丝生气,一个官员正沿着宫道快步穿过三大殿,直奔乾清宫而来。
“师相!”张居正来到前殿同见到徐阶,显得气喘吁吁地见礼道。
他的心里涌起一个浓浓的不解,既不明白徐阶为何突然将自己从翰林院叫过来,更不明白为何是来到乾清宫。
徐阶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得意门生身上,却是淡淡地询问道“太岳,为师待你如何?”
“师相对弟子有再造之恩,弟子时时刻刻铭记于心!”张居正当即跪在地上,显得情真义切地回应道。
他虽然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但因病蹉跎了九年,亦是幸得徐阶的庇护,令到他能够一直留在翰林院。
在前些年,景王被撵出京城之时,他被徐阶安排进入裕王府出任裕王讲师,而今更是出任从五品的翰林侍读学士。
他能够有这么好的地位和机遇,却是离不开徐阶的栽培和提携,特别是进入裕王府让他有极大的机会入阁拜相。
徐阶当即上前,显得满意地将张居正从地上虚扶起来道“太岳,你跟为师无须多礼,快起来吧!”
“谢师相!”张居正的眼睛保持着那份忠诚,亦是顺势从地上站起来道。
却不管他心里如何看待这位老师,而今他想要更上一层楼,却是离不开这位老师的助力。虽然他现在已经是裕王的老师,但裕王府的老师可是有好几位,更有跟裕王如父亲般的高拱。
徐阶微笑地打量着相貌堂堂的张居正,然后严肃地说道“皇上已经不行了,太限之期就在今日之内,甚至撑不到两个时辰了!”
“啊,这……”张居正顾不得扮演乖门生的角色,显得震惊地瞪起眼睛并失声地道。
虽然他早已经有所耳闻,甚至亦是猜测嘉靖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但这些终究只是猜测。现如今听到这个确切的消息,他的心里虽然有一些欣喜,但更多还是震惊。
在位长达四十五年的嘉靖帝,今日真的来到了大限之期。
张居正终究不是寻常人,仅是片刻,便是若是所悟地询问道“师相,你如此急于将弟子召进宫里,却不知弟子有什么能效劳的呢?”
徐阶看到张居正反应如此敏捷,显得满意地望着张居正的眼睛道“皇上现在已经闭了五神,咱们当务之急是草拟一份遗诏!”
打一开始,他便不准备跟郭、林、高三人共拟遗诏,在高拱紧盯着李春芳之时,他的心里其实早已经有了定计。
按照常理,他自然应该找李春芳一起草拟遗诏,只是他亦可以打破常规。由李春芳拖住高拱和郭朴,他跟弟子张居正一起草拟遗诏。
正是如此,他先将皇上移驾到万寿宫,再将张居正叫到这里,此举可谓是万无一失。
“弟子谨遵师命!”张居正压抑着心里头的那一份狂喜,暗暗地咽了咽吐沫地施礼道。
他四年前还是一个翰林编修,而今亦不过是一个从五品的侍读大学士,头顶还有着一大帮地位和资历都在他之上的词臣。
现如今,他竟然有幸成为参与草拟遗诏的两个文臣之一,如何不让他感到高兴呢?
“甚好,那我说你来写!”徐阶指着旁边桌面上的那份空白诏书,显得满脸欣喜地说道。
“弟子遵命!”张居正轻轻地点头,便是上前执起早已经准备好的毛笔。
徐阶早已经有了腹稿,当即便念道“诏曰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弗起,夫复何恨!”
纵观整个大明朝,虽然嘉靖比太祖和成祖的寿命都要短,但得益于年纪轻轻便登基,所以他是大明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徐阶扭头望了一眼寝房的方向,便是继续念道“但念朕远奉列圣之家法,近承皇考之身教,一念惓惓,本惟敬天助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明讲之仪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
大明遗诏跟八股文有些相似,早已经有了固定的格式。
一般是回顾自己的在位时期的政绩,检讨一下在位时期的过失,而今则是直接否认大礼仪和修道这两个错事。
张居正奋笔疾书,显得心无杂念地在遗诏上进行书写。
由于否定了嘉靖在位时期的两大过错,徐阶很自然是提出了补救措施并念道“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工作采买等项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止。”
在这一份遗诏中,无疑是引用了海瑞“皇上误举,诸臣误顺”的前一半观点,可谓是将一切过错推给了嘉靖,而官员的过失则是摘得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早前因上疏而获罪的官员,在这个时候亦是得到了“平反”和“官复原职”,此举无疑极大地维护了文官集团的整体利益。
其实遗诏就像是一次战略的检讨和调整,像正德遗诏,则是全面否定了京军的相关改革,直接将京军恢复旧制。
徐阶则是将一切过错都推给了嘉靖,然后对嘉靖修道的行为进行了纠正,除了对相关方士进行“查照情罪。各正刑章”外,更是停止了斋蘸工作采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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