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葛守礼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却是暗暗地震惊起来。
不管谁执掌一个衙门,免不得会培养几个心腹,但如果让到衙门上上下下三百多号人都拥戴自己,那恐怕是天方夜谭。
只是现在他所见之处,这帮官吏却是无不显得喜形于表。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户部尚书一直都不曾换过,这位林阁老才是这里的主人。
但是林晧然都已经卸任大半年时间了,中间还有一个同样成功入阁的高拱,为何还能得到这么多官吏的拥戴呢?
林晧然无意向谁展现他的人格魅力,却是沉声地询问道:“诸君都是熟读圣贤书之人,可还记得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为何意?”
此话一出,却是令到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在场的官员都是进士出身,作为万里挑一的读书人自然是知晓孔圣人这句的意思。不过大家亦是明白,林晧然此话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葛守礼暗暗地叹息一声,自然猜到林晧然是冲着“加征三年”的提案而来,更是明白这个朝堂将会卷起一场风暴了。
徐养正的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地望向了林晧然。在早前的情报中,他以为林晧然会同意这个提案,但现在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回阁老的话,此乃圣人的教诲主政者当藏富于民。若百姓富足了,朝廷便会富足;若是百姓都不能富足,那么朝廷自然谈不上富足!林阁老,却不知下官解释得可对?”赵子泉当即站了出来,显得恭敬地回应道。
林晧然对着赵子泉轻轻点头,便是借题发挥地道:“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只是本阁今日观户部,有的人是知而不行,不仅将圣人的教诲置之于脑后,而且不知报效朝廷!”
杨富田等人在听到这番言论后,则是纷纷扭头望向了户部左侍郎徐养正,因为正是徐养正抛出“加征三年”的提案。
徐养正原本就不是好脾气,这时亦是站出来语气不善地道:“林阁老就别拐弯抹角了,此番前来是为加征三年一事吧?”
葛守礼虽然亦是猜到林晧然的来意,但将林晧然的这番言论听到了心里面,这时眼睛复杂地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淡淡地望了一眼徐养正,而后对着大家侃侃而谈地道:“接下来,我谈的正是加征一事!本朝开了全国加征之先河,只是向百姓加征税银,这历来都是朝廷的权宜之策,是朝廷迫不得已才采用缓解财政的手段。只是加征三年,这已经是将权宜之策变成一个常规之策,此举可谓是改弦易辙。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加征三年此例一开,尔等可知此中后果?”
这自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一个必然会继续恶化的事情。
“此例万万不可开!”
“一旦开了,何时才是尽头!”
“不错,哪怕日子艰苦一些,咱们也要守好这条底线!”
赵子泉等人虽然知道加征三年不可为,而今听着林晧然这般分析后,这才意识到问题或许比他们想象中的要严重,便是纷纷进行表态道。
特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加征三年的先例一开,那么后面的继任者在面临财政危机之时,必然还会效仿他们。
就像当年的大明宝钞一般,正是大明朝廷没能节制住的贪婪,最后让到大明的货币体系崩塌,进而为这个王朝埋下了一大危机。
葛守礼的眉头紧紧地蹙起,亦是渐渐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加征三年固然能够缓解财政问题,让到宗藩禄米能够顺利发放、九边军费不再拖欠和皇上在建宫殿不至于停工,但其中的后果确实不容轻视。
本朝有了提编银后,令到顺天府的提编银高于正税,而今再开“开征三年”的先例,无疑会让到朝廷的胃口越来越膨胀。
“林阁老,户部现在财政捉襟见肘,若是不加征收,这银粮又从何而来?”徐养正心里充满着不屑,当即便是反问道。
林晧然自是清楚财政的问题,便是将目光落到徐养正身上道:“财政困顿,户部自然是要开源节流!本阁老出任户部尚书之初,皇上下令户部从大仓调拨十万两调入内库,当时的情况不比时下户部的情况糟糕。”顿了顿,便是望向在场的众人道:“此事在场的诸位都应该知晓,我当时并不曾提出加征或加派,而是让海瑞到崇门征税,通过崇门的税收解决了问题。而后,我跟钱郎中等人反复研究,推出苏杭织造局跟佛郎机人通商等举措增加财政收入,亦是幸得户部上下齐心协力,致使我在任之时,朝廷不曾进行加征或加派。”
钱中岳等官员听到这番话,不由得挺直了腰杆,显得鄙夷地望向了葛守礼和徐养正。
葛守礼听到这一番话,脸上涌起了一个羞愧之色。
林晧然的目光落向徐蒙正,便是淡淡地说道:“徐侍郎,户部一直缺少银粮,所以才更需要户部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只是你面对户部的财政难题,不想着如何设法解决,刚刚到任就想着加征,而且直接加征三年,你心里可曾有过百姓?”
“林阁老,不知反对加征三年是内阁的意思,还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徐养正面对着指责,却是针锋相对地反问道。
林晧然感受到了徐养正的敌意,却是淡淡地询问道:“徐侍郎,你似乎是话中有话啊?”
“加征三年的提案是由本官及正堂大人提出,若是内阁不同意驳回便是,却不知林阁老此番前来意欲何为?”徐养正心知清楚徐阶的态度,便是有恃无恐地询问道。
这话无疑是带着一份不尊重,甚至带着几分挑衅,不说杨富田等人怒视徐养正,连同葛守礼都是蹙起了眉头。
林晧然凝视着徐养正,却是淡淡地询问道:“徐侍郎,你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吧?”
“难道不是吗?”徐养正自知两人处于敌对阵营,亦是阴阳怪气地回应道。
林晧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对着在场的众人道:“本阁此番前来说这么多,是让诸位谨记:咱们户部不是混资历的地方,这肩上扛着一副担子!”说着,他望向徐养正严肃地说道:“徐侍郎,本阁原本还以为你能幡然悔悟,但如今看来,你确实不适合继续留在户部,更不适合担任户部左侍郎!”
咦?
杨富田等人微微一愣,却是没有想到林晧然竟然是要对徐养正直接动手,要除掉这一位高高在上的户部左侍郎。
“林阁老,下官乃正三品的朝廷官员,我的去留恐怕还由不得你作主吧?”徐养正的心里微微一沉,显得硬气地回应道。
林晧然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是淡淡地说道:“你的去留自然在于皇上,只是你既不懂为皇上分忧,亦不懂理财之法,又不体恤百姓!我作为当朝阁老,岂能容你在户部如何胡作非为,今日本阁老便面圣,请求免掉你户部左侍郎一职!”
这
徐养正的眼睛一瞪,却是没有想到林晧然会如此直接地对他出手,更是特意跑到这里通知于他,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当众打脸。
凭着林晧然的身份,加上林晧然的理财能力早已经得到了皇上的认可,如果林晧然真的这么做,那么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错,不能由他胡作非为!”
“我等户部身负重担,岂能加征了事!”
“我愿意上疏弹劾,不可留此人乱了大明!”
钱中岳等官员在听到林晧然的决定后,亦是纷纷进行响应道。
徐蒙正听着后面如同海潮般的讨伐声音,背脊又是一阵冰冷,知道他是小窥了这位年轻的阁老,更是轻视这位阁老在户部的影响力了。
林晧然不再理会如丧考妣的徐养正,在临别之时,又是对着钱中岳等人语重心长地道:“诸位,我希望诸位今后能继续为君分忧,为民造富!”
“下官跟阁老共勉!”钱中岳等人亦是恭敬地回应道。
葛守礼看着林晧然离开的背景,亦是长叹了一声。
他终于知道这号人物为何能够年纪轻轻便入阁,又如何能够有着这么多官员拥护于他,确实是一个有着人格魅力的人。
早前,他还觉得加征三年是一个权宜之策,但现在已经不敢这般认为了。
现在加征三年固然能让户部的日子变得舒服一些,亦是能够让皇上多建几座宫殿,但却会造成更多百姓流离失所。
跟着很多官员不同,他亦是出身于农家,见识百姓过的苦日子。如果有得选择,他心里亦是一百个不愿意推行“加征三年”的举措。
“十九叔,我们现在是到兵部衙门还是到西苑?”林福掀开轿帘让林晧然坐进去后,便是恭敬地询问去处道。
林晧然略一沉思,便是做出决定地道:“翰林院!”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是要阻止徐阶推行加征三年,那么就要将舆论给弄起来。只有事情做到一个程度,才能让徐阶投鼠忌器。
第2002章 交锋
西苑,无逸殿首辅值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身穿蟒袍的徐阶如同往常般处理着来自两京十三省的奏疏,由于皇上几乎不再御览奏疏,令到他时下可谓是大权在握。
他很喜欢票拟这些奏疏,因为从中品尝到权力的味道。
看到顺天巡按御史孙丕杨弹劾定国公徐延德侵占农田竟然达六千八百亩,若作沉思,便决定票拟罚定国公禄米一个月。
对于这种世代的勋贵而言,仅仅罚一个月的禄米如同挠痒,想必定国公徐延德亦不可能有太大的异议,甚至是欣然接受。
定国公是一位受皇上器重的武勋,却是犯不着因为这种小事而得罪对方。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既要懂得塑造自己的形象,处事亦要懂得拿捏分寸。
徐阶将写好的纸条贴在孙丕杨的奏疏上,现在仅仅罚期数最少的一个月禄米,想必定国公亦是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意。
正是得意于自己的处世之道,结果张四维进来通禀,而后一个身影显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元辅大人,那小子实在是太猖狂了!”从外面进来的正是户部左侍郎徐养正,显得委屈地进行告状地道。
徐阶知道徐养正口中的那小子指的是谁,便是不动声色地端起旁边的参茶道:“吉甫(徐养正的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下官按元辅的意思提交了加征三年的提案,只是他今天一大早就来到户部衙门,当着户部衙门所有人的面说要建言皇上免去我的官职!元辅大人,他明知道我是您的人,他此举连您都不放在眼里,简直是狂妄至极!”徐养正将林晧然塑造成一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意图激起徐阶跟他同仇敌忾地吐着口沫星子道。
徐阶轻啐了一口茶水,脸色却是微微一沉地求证道:“林若愚刚刚在户部衙门已经公开反对加征三年的提案了?”
他进入官场这么多年,又在严嵩的手下隐忍了十年,自然不可能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此时他的心里自然不在意徐养正的前程,而是关心起加征三年的提案的成败。
加征三年的提案表面上是缓解户部的财政,但未尝不是在缓解他这位首辅的压力呢?
只有户部拥有足够的银子,他才能够应付朝廷的各项开支,亦能够满足皇上修建宫殿的要求,而林晧然等人才没有可乘之机。
严嵩当年向东南征提编银和提高淮盐税亦是能够增加朝廷的收入,但他却不想采用这些得罪人的方法,而加征和加派无疑是最有效的方式。
但是如今,事情似乎有了变化,那个最不安分的小子似乎选择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不错,他在户部衙门不仅公然指责我心里没有朝廷和百姓,而且还借‘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来指责我忘了圣人的教诲!”徐养正虽然很失望徐阶的淡定,但还是继续添油加醋地道。
徐阶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意识到问题比想象中要严重。
却是不得不承认,林晧然看似年轻,但论智谋恐怕整个朝堂都无人能及。这才刚刚出手,便是直击了要命之处。
为何他选择内阁统一意见再向皇上请示,正是加征税赋是一种极容易遭人诟病的做法,唯有大家都不捅破那层窗户纸方能顺利地实施。
林晧然已经是看中了这一点,却是抛出了圣人之言“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一举站上了道义的最高处。
“元辅大人,他不仅反对加征三年的提案,而且说今天便请示皇上免掉我的官职!”徐养正望着默不作声的徐阶,再次进行重申道。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有徐阶出手才能拯救于他,才能保住他来之不易的地位和权势,不然他恐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徐阶将茶盏轻轻地放下,抬眼望向徐养正严肃地道:“吉甫,你且放心!老夫必定是尽力护你周全,哪怕不能让你留在现在的位置上,亦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断然不会真让你被免职的!”
这……
徐养正却是微微一愣,发现他跟徐阶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他的本意是要徐阶保住他户部左侍郎的宝座,故而徐阶却是许诺他不会被罢官免职。
只是这个结果似乎是他自找的,刚刚为何故意夸大后果说林晧然要免掉他的官职,而不是实话实说,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吉甫,你且先回去等候消息,事情我会处理妥当的!”徐阶显得浑然不觉般,便是淡淡地下达逐客令地道。
“有劳元辅大人了,下官告退!”徐养正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只好站起来恭敬地拱手道。
可谓是世事无常,他从南京兴高采烈地前来京城赴任,虽然他对理财是半桶水,但户部左侍郎无疑是一个绝好的镀金位置,是他接来下谋求六部尚书的绝佳跳板。
只是现实过于残酷,他的位置还没有坐热,结果被人一脚踹了下去,而今很可能又要再度滚出京城了。
徐养正失魂落魄地离开不久,一个信徒急匆匆地进来,给徐阶送来了一封来自翰林院的书信。
“宴请翰林院的官员为妹妹庆生?”
徐阶在各个衙门都已经安排眼线,在翰林院自然亦是不例外,本以为林晧然有什么举动,但看到这开头的消息不由得微微地愣了一下。
只是他很快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在看到林晧然还给《谈古论今》投稿,脸色当即阴沉地说道:“他当真是铁了心不让我推出加征三年的方案啊!”
别人可能猜不到,但他又如何不知林晧然打的什么主意?
林晧然虽然公开在户部衙门抛出:“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但能够搞得人尽皆知自然是《谈古论今》,可谓是一举将事情推到风头浪尖上。
加征三年的方案的难点从来都不在于能否通过,主要还是这个事情会引起的负面言论,很可能会让他好不容易塑造的“贤相”形象崩塌。
正是如今,林晧然一旦通过《谈古论今》将他的观点公之于众,哪怕他是当朝手握大权的首辅,亦不得不投鼠忌器了。
张四维正准备进来换茶,只是看着老师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加上先前听到的事情,知道必定是那位天纵之才给恩师找不痛快了。
随着他对这个朝堂看得越来越透彻,特别是自己表舅杨博倒台,他知道时下的朝局其实是徐阶和林晧然在龙争虎斗,包括次辅李春芳在内的官员实质都是旁观者。
临近中午时分,天空突然出现了一轮冬日,正照在这座被白雪所覆盖的古城中。
北京城街道上的行人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哪怕这刺眼的阳光显得徒有其表,但他们的脸上亦是露出了笑容。
林晧然跟着以往那般,处理完兵部衙门的事务便来到了无逸殿,从兵部尚书的身份就成文渊阁大学士。
只是他刚坐下没有多久,高拱便从隔壁跑了过来,那张胡子茂密的脸显得幸灾乐祸地道:“林阁老,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啊!”
随着杨博倒台,加上高拱打起“北党”的旗号,身边已经聚拢了不少北系官员,自然亦是有着他的消息来源。
林晧然跟高拱相处久了,却是知道高拱虽然说话显得咄咄逼人,但是一个很直爽的北方人,便是端起茶盏道:“我此次是就事论事,而且人家的肚子能撑船,可不会跟我这种后辈一般见识!”
“那日见你有赞成的意思,为何现在突然反对了?”高拱亦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坐在林晧然对面好奇地道。
“其中的缘由,昨晚我已经跟郭阁老说过了!”林晧然轻叹一声,亦是将昨日在鼓楼那边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道。
虽然时间已经隔了一天一夜,但想到巷中那位伟大的妇人,还在竹筐差点冻死或饿死的女婴,心里还是十分的沉重。
高拱突然变得沉默起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然后眼睛复杂地望向了林晧然。
自从入阁之后,他一直考虑着如何将徐阶扳倒,如何让徐阶滚回华亭。只是现在听着林晧然说起昨日的见闻,感受到了林晧然的那份爱民之赤子之心,让他意识到自己跟林晧然其实还存在一些差距。
正是这时,一个阁吏过来通知他们,徐阶召集阁臣举行内阁会议。
高拱对徐阶一直是左右不顺眼,当即主动表态地道:“你且放心好了,我来对付他,定然不会让他通过提案!”
“你是小瞧我们元辅大人的城府了,他应该不是跟我们商讨这个提案!”林晧然瞥了一眼高拱,却是轻轻地摇头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相信徐阶不是那种不计声名的人,不然这些年的伪装是前功尽弃,甚至会被人翻出他当年跟严嵩沆瀣一气的往事。
以他对徐阶的了解,徐阶要么就选择默默地淡化这个议案,要么就会设法除掉他这个眼中钉了。
高拱将信将疑地望了一眼林晧然,便是一起朝着内阁会议厅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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