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810章

作者:余人

像是当朝首辅徐阶,皇上下了一道“体力未强健,中气不足!”的密诏,徐阶的回应亦是劝皇上少服道行不深者的丹药,而不敢直接劝皇上停止服食丹药。

只是看着皇上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他亦是慢慢地意识到,或许看似忠心耿耿的徐阶并没有表面上的那般忠诚。

不过亦不能过于苛责徐阶,毕竟敢于拂逆皇上的官员无一例外被削职,甚至是直接被推上断头台,这个朝堂容不得跟当今皇上唱反调的臣子。

嘉靖吃过丹药后,整个人仿佛是恢复了一些精气,却是突然淡淡地询问道:“现今内官是谁在承天府督工建行宫殿?”

承天府的宫殿一直都是嘉靖最为重视的工程,只是内官的督工则是时常更改,特别从昔日督工太监李彬查抄出三十万两,督工的太监更是频繁换人。

“回禀主子,现今在应天府督工的是内官监的袁亨!”黄锦心里却是生起一丝紧张,便是老实地回答道。

嘉靖对这个太监有些印象,亦是轻轻地点头道:“他倒是一个能办事的人!”

“袁亨对主子一片忠心,必定会将妥善地做好皇上交代的事,定然不会让主子失望!”袁亨正是黄锦所举荐的,黄锦当即帮着打下保票地道。

嘉靖沉吟了一下,却是突然做出一个决定道:“那就着令袁亨在应天府好好办差,亦是做好接驾事宜吧!”

“主子,你这是要……?”黄锦的眼睛当即一瞪,显得震惊地望向嘉靖道。

嘉靖轻叹了一声,便是淡淡地说道:“朕要南幸,朕要到承天,朕要回旧宫!”

在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间明显带着一丝情绪。虽然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座紫禁城的主人,但他心心念念的始终是承天府的兴献王府,那里才是他真正的故里。

如果不是他的堂兄过于胡闹? 那么他大概还是兴献王? 一直生活在兴献王府中? 而他的家亦是那一座令他魂牵梦绕的兴献王府。

“主子? 此事非同小可? 应当慎……”黄锦闻言大惊失色,却是进行劝导道。

嘉靖却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并没有让黄锦继续说下来。

他这不是要跟黄锦商量,不过此事确实是非同小可? 南幸毕竟会涉及到方方面面,朝臣那边恐怕亦会劝阻他出行。

黄锦深知嘉靖的刚愎自用的性格? 哪怕自己多劝几句都会人头不保,便是默默地将退到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送来丹药的宫女和小太监悄然退了出去? 而陈洪和冯保两位秉笔太监已然侯在外面,似乎是意识到皇上的心情不算太好? 脸上带着一些紧张。

嘉靖已经患病一年有余,现在无疑是影响到他处理政务,除了听取一些重要的奏疏? 其余的奏疏则是转给徐阶。

在听到动静后,他便是淡淡地询问道:“今日可有什么重要的奏疏!”

“户部尚书林晧然有奏疏上呈!”陈洪手持着最上面的奏疏? 显得一本正经地道。

嘉靖对林晧然还是比较重视的,不说林晧然是一个忠诚的臣子,恐怕亦是最为能干的户部尚书,便是淡淡地说道:“呈上来!”

“是!”陈洪应了一声,便是将奏疏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嘉靖接过奏疏,翻开了这份名为《论整治钱庄疏》,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起。看着林晧然将矛头指向高利贷,又提及所谓的钱庄管理年费,知道这又是一项生财的方案。

只是他亦不可能当即做出决定,便是对着陈洪淡淡地说道:“交由内阁票拟!”

“是!”陈洪上前接过票拟,显得恭敬地回应道。

由于刚刚是连着两个休沐日,而每月初二又是官员最为频繁上疏得日子,故而今日的重要事项会相对比较多。

却是连着三道重要的奏疏,都是官员上疏所议的事情。不过到了吏部右侍郎毛恺上疏之时,则是由陈洪念给皇上听了。

嘉靖是一个深谙权术的高手,如果不是有着明确主意的事情,却是通常会丢到内阁,由徐阶拿出方案再做决定。

在处理完吏部右侍郎毛恺的奏疏后,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古怪。黄锦似乎是知道了什么般,亦是默默地咽了咽吐沫,而后扭头望向了嘉靖。

陈洪接过冯保将这最后一份奏疏递过来,显得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这里还有一份奏疏,请……请皇上亲自过目!”

“谁的奏疏?”嘉靖听着陈洪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对劲,便是淡淡地询问道。

陈洪咽了咽干涩的嘴巴,便是硬着头皮地回应道:“皇上,这是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递上来的奏疏,此疏名为治安疏!”

第1835章 直言天下第一事

治安疏?长治久安?

嘉靖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却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六品户部主事口气竟然如此之大,便是淡淡地询问道:“此人似乎有些耳熟!”

“主子,去年户部派遣一个官员到崇文门征收关税,便是此人,此人简直是愚不可及!”黄锦当即便是小声提醒道。

嘉靖这才恍然大悟,想起正是那个铁面户部主事守住崇文门,令到内官监掌印孙隆闹到自己面前,还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不过一位小小的户部主事的奏疏能够被筛选出来,事情已然是非同寻常,他便是淡淡地吩咐道:“念吧!”

这……

陈洪手持着那份奏疏准备呈上的奏疏,闻言却不由得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在他的计划中,这份奏疏是呈上,而非由他念出来。

黄锦已然是知道陈洪心里所想,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洪看着皇上如此态度,亦是打开手中的奏疏,便是硬着头皮念道:“户部云南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臣闻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其任至重。凡民生利病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欲称其任,亦惟以责寄臣工,使尽言而已。臣请披沥肝胆,为陛下陈之。”

这一番话无疑中规中矩,亦算是为言事做出的一个铺垫。

嘉靖听到“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这个带着歌颂的话,发现这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似乎没有想象中的令人讨厌。

冯保站在陈洪的旁边,则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龙床上的嘉靖。

陈洪抬头望了一眼嘉靖,这才接着继续念道:“昔汉文帝贤主也,贾谊犹痛哭流涕而言。非苛责也,以文帝性仁而近柔,虽有爱民之美,尚多怠废之政,此谊所大虑也。陛下天资英断,过汉文远甚。”

咦?

嘉靖听着海瑞将自己跟汉文帝相比,更是有“陛下天资英断,过汉文远甚”的赞美之臣,但心里头反倒生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黄锦和冯保则是变得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嘉靖。

陈洪努力地咽了咽吐沫,但瞧着嘉靖没有制止,只好继续往下念道:“然文帝能示其仁恕之性,节用爱人,使天下贯朽粟陈? 民物康阜。”在这里的时候,他是硬着头发继续念着:“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谓长生可得? 而一意玄修,竭民脂膏,滥兴土木……”

“竭民脂膏? 滥兴土木!”

这八个字如同余音绕梁,又化作八支利箭射向龙床上的嘉靖。

嘉靖无疑是一个聪明的皇上,但亦是一个自私的皇帝? 为了自己满意自己的私欲? 却是不计成本地滥兴土木。

早期的大工程不提? 西苑的各类宫殿亦是不说,单是北京外城、应天皇宫以及最近的显陵? 已然是耗费了太多太多的银子。

如果嘉靖生财有术亦是罢了? 偏偏连削减宗藩禄米都是小刀割肉,这些工程的花费很多通过提编银等形式转移到普通百姓身上。

嘉靖在听到这八个字的时候? 眼睛豁然睁开,显得怒不可遏地盯着前面。

这种生气的感觉是太久太久了? 在左顺门展示他的铁腕之后? 满朝的官员开始畏惧于他。在好几年前? 礼部有官员上疏请册封太子? 而他当即下令将这位礼部官员砍于午门。

打那个时候开始,哪怕皇后的位置空置,当下理应册封唯一的儿子裕王为太子,但满朝文武大臣没有一个敢提及此事。

只是偏偏地,今日竟然跳出了一个不怕死的官员,竟然指责他“一意玄修,竭民脂膏,滥兴土木”,这分明是嫌命长了。

陈洪感受到了嘉靖的怒火,但看着嘉靖没有喊停,亦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念道:“二十馀年不视朝,法纪弛矣。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

在念到这里,陈洪亦是停了下来,实在是不敢再念下去了。

黄锦和冯保在佩服海瑞是当真不怕死之时,亦是害怕地望向如同一座火山般的嘉靖。

嘉靖额头上的青筋已然冒了起来,更是知道接下来准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咬牙着吐出一个字道:“念!”

陈洪咽了咽吐沫,便是怯怯地念道:“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这话宛如是一道惊雷,更是直戳了嘉靖的脊梁骨。哪怕嘉靖再不在乎世人如何评价于他,他亦不希望有着如此的恶名,更不允许别人拿自己的元号如此臆意。

嘉靖,家家皆净,这已然是要扒下他的底裤了。

在这一刻,仿佛天地再无他物,只有这句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回响,更是狠狠地割向了他的心脏。

嘉靖气得急火攻心,胸口努力地喘着粗气,却是不顾自己的病体,对着跑来帮着他顺气的黄锦咬牙切齿地道:“快派人将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黄锦一边帮着嘉靖顺气,一边进行宽慰道:“皇上,他跑不了!这个人向来有愚名,脑子有问题,我听说他已经买好了棺材,此次是一心寻死!”

奏疏送来之后,黄锦亦是看到了这份大逆不道的奏疏,更是明白嘉靖必定会勃然大怒,故而将了解到的情况说出来道。

事实上亦是如此,海瑞是肯定跑不掉的,这天下都是嘉靖的,海瑞还能跑到哪?只是嘉靖竟然说出这句不着脑子的话,确确实实是被气得不轻。

若是嘉靖此次是被直接气死,却不知海瑞会不会担上拭君的重罪。

嘉靖的气慢慢地顺了过来,但对那份《治安疏》还是耿耿于怀,却是对着早已经停下来的陈洪道:“念!”

陈洪面对着嘉靖的指令,又是硬着头皮继续念道:“迩者,严嵩罢相,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焉。然嵩罢之后,犹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不及汉文帝远甚。”

第1836章 陛下误举诸臣误顺

这话无疑打的是徐阶的脸,话中的意思是:严嵩罢相,严世蕃伏法,一时称天下清明。然而严嵩罢相之后还像他未任相之前一样,世道并不十分清明,比汉文帝时差太远了。

在世人都称颂徐阶的时候,其实这世道并没有清明。徐阶取代严嵩至今已经近四年时间,只是官场的贪腐没有得到改善,地方的杂税并没有遏制,而承天皇宫等工程一直在修建,百姓仍然还是身处于一个艰难的时代。

当然,现在海瑞的矛头主要还是指向嘉靖,指责嘉靖治下的天下还没有达到清明的地步,远远不及汉文帝时期。

陈洪暗暗咽着吐沫,又是继续念着道:“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古者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木绳金砺,圣贤不必言之也,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天桃天药,相率表贺。建兴宫室,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差求四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

若是前面还仅仅是总结,那么接下来便是真刀真枪了。

海瑞通过“建兴宫室,工部极力经营;取香觅宝,户部差求四出”的现况,从而得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的结论。

这宛如点睛之笔般,在意识到当下嘉靖是一个准暴君后,不论是兴建承天皇宫,还是要花费重金购买龙涎香和重宝,

特别是这“诸臣误顺”,可谓是揭露了当下的朝堂。

裕王当立太子和应当再册封皇后,但效”,官员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是没有人劝阻嘉靖,从而有了“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黄锦和冯保都是看过这一本《治安疏》?听着这些虽然离经叛道却是针砭时弊的良言?目光则是复杂地望向了嘉靖。

他们何尝不知道皇上躲在西苑修玄而疏于国事是错误的,但看到屡屡被杖毙的太监和宫女?亦是将所有的想法都藏于心底?事事听从和讨好于皇上。

檀香袅袅而起,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香味。

躺在龙床上的嘉靖的眼睛已经缓缓地闭上?对着帮着在胸前顺气的黄锦挥了挥手,心里则是暗叹了一声。

“陛下误举?诸臣误顺”和“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这两句已然是大实话,唤醒了沉醒在心底的某些东西。

倒不是说海瑞点醒于他,而这是“诸臣顺从”,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

他是以小宗继大宗?在献王府并没有接受系统的君王教育。只是当上皇帝后?他亦是陆续参加御经筵,慢慢地意识到做为皇帝的一份责任。

不过这份责任跟着他的任性已然是相悖,跟着他要为献王一脉正名相冲,更是不允许他举天下之财兴修承天皇宫,亦不允许他为身份不符的父母修建皇陵。

只是上天还是眷顾于他?他凭着少年的执拗和任性很快坐稳了皇位,通过左顺天血案确定了自己的无上权威。

在大礼仪之争中?他培养了张璁等忠心于他的护礼派官员,更是通过牢牢地掌握住人事任命权?进而培养一帮全部听命于他的重臣。

事情亦是如此,所有的重臣都是千方百计讨好于他?像严嵩和徐阶都是时时夜宿西苑伴随于他?几代首辅无一人会跟他唱反调。

只是这一直以来的“默契”?却是给这位小小的户部云南司主事给捅了出来,这个户部云南司主事更是指责他这位帝王的过错。

作为人子,他无疑是孝顺的;但作为人君,他似乎没有那么的尽责。

陈洪抬头望了一眼嘉靖,又是继续念了下去,最后则是念道:“夫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话中的意思是: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是天下第一大事。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大臣为保乌纱帽而阿谀奉承,小臣害怕获罪表面顺从,陛下有错误却不知道,不能改正不能执行,臣每想到这里便痛心疾首。所以今天便冒死竭忠,诚恳的向陛下进言。望陛下能够改变心思,转换方向,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都取决于您,若陛下真能采纳,是我宗庙、社稷、国家的幸运,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运。

海瑞的《治安疏》能够扬名立万,并不是说他写得多么精彩,亦不是他有多深的政见,而是他是在这“诸臣误顺”和“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的朝堂中,敢于冒死将所有的东西都揭露出来。

皇上建兴宫室,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来了;皇上四处取香觅宝,他亦是毋庸讳言;百姓赋役增常,他亦是秉笔直书;甚至连“大臣持禄而外为谀”,他亦是不怕得罪满朝高官地说了出来。

当然,最为点睛的还是那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看世人看的是热闹,但这却是海瑞为天下百姓所发的一句呐喊。

这份奏疏不止得罪了嘉靖,而且开罪了所有的朝廷高官,揪开了满朝文武百官口中嘉靖盛世的那张掩羞布,可谓是一种寻死的行径。

徐党、吴林党、晋党和浙党等派系的官员都不会这么干,但大明最南边的疆土中,毅然出了这么一位敢直言天下事的海青天。

陈洪念到这里,亦是停下来望向了嘉靖。

黄锦和冯保亦是默默地望向了嘉靖,虽然他们知道嘉靖大逆不道,但亦是为着这位敢于直言的臣子感到了一丝惋惜。

嘉靖突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良久才感叹地说了一声道:“这个人可与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纣王!”

这……

在听到这话的时候,黄锦和陈洪则是暗暗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却不知是皇上突然大彻大悟,还是海瑞后面的内容救了他自己,皇上已然没有刚才那般想要将海瑞挫骨扬灰了,而是将这份奏疏中的一些话给听了进去,那位已经准备好棺材的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似乎觅得了一线生机。

当然,这终究是最为险恶的大明朝堂,海瑞的事情不可能如此轻易就会平息下去,一场暗流必定会随之而来。

第1837章 徐阶的谋算

二月是一个春意绵绵的季节,只是一团阴云悄然笼罩在北京城的上空。

京城的百姓已然是习惯于这种天气的变化,当看到头顶上的乌云的时候,有人则是急匆匆地跑回家中,亦有人继续忙碌着手头上的事。

徐阶原本在值房票拟着两京十三省的奏疏,只是皇上突然间召见,便是匆匆赶到了万寿宫,而后轻步穿过正殿走向最里面的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