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崇文门跟通惠河码头相邻,通惠河码头上的货物想要进入北京城(内城),这座崇文门是最便捷的一个城门。
明弘治六年,崇文门税关在此成立,成为统管北京城九门进出货物征收商税的总衙门,开始在崇文门征收货物入城的商税。
崇文门虽然没有中间那座正阳门那般威严和高贵,但这里每日车水马龙,货物络绎不绝,呈现着京城商业繁华的景象。
只是今天上午,这里的城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前面的商队停滞不前,后面的运货的马车亦是动弹不得。
“发生什么事了?前面谁家的车断了辕?”后面的一个管事看着崇文门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则是上前进行打听道。
前面一个肥胖的商贾已经打听到了情况,当即便是透露消息道:“不是货撒了拦住路,而是出了一个拦路虎。崇文门来了一个新税官,却是非要征收商税才许我们进城,前面正吵着呢!”
“这税官是马尿喝多了吧?难道不要头上的乌纱帽了不成?这能在内城做买卖的,有几个没有背景的?这么一搞不是自寻死路吗?”打听消息的主事听到情况,当即便是冷笑地道。
京城的关系户确实不少,很多商贾都能跟当朝的朝堂大佬攀上关系,甚至他们本身就是当朝大佬负责打理产业的家奴。
这崇文门的税官仅仅是一个不入流的官员,征收普通商贾或百姓的货物还成,但面对他们这些关系户历来都是乖乖地放行。
此事就像一个守城士兵向当地的长官要进城费,既是荒谬又是不知死活。
亦是这个原因,哪怕通惠河码头的货物堆积如山,崇文门车水马龙,很多贵重的商品都是从这个门进入内城,但崇文门一年的商税收入亦是只有区区万两银子。
阳光高悬于空,崇文门前的货车正处于烈日之下。
“交不得商税,入不得此门!”
在崇文门前,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小老头笔直地站在城门口,面对着黑压压运输货物的车队及一帮背景深厚的管事,宛如一头拦路虎般地朗声道。
“这个税官好气派!”
“他可不是普通的税官,正是咱们大明的海青天!”
“海青天?呃……就是那个当年吊打胡公子的海青天海瑞?”
……
围观的百姓看着这个身穿六品官服的税官竟然拦住了所有关系户的货物,显得一夫当关般地站在道中央,亦是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时至今日,他们早已经清楚地知道大明官场是什么德行,官场现在都是官官相护、媚上欺下,更多是考虑自身的利益得失。
现在看着一个如此独立独行的官员,竟然直接无视官场的陋习秉公执法,再一打听竟然是早有盛名的海青天,这才感到一阵恍然。
只是这个举动,在很多百姓或士子看来,其实还是螳臂当车。不说是小小的户部主事,哪怕是户部郎中,亦是阻挡不了这帮关系户的偷税行为。
前面的几个人不敢轻举妄动,或者是将口信送回给他们的主子,但后面却是有人不干了。
却见一个管事领着四名家奴顶着烈日上前,显得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可知我押送的是谁家的货物,难道你瞎了眼不成?”
“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家奴,既然是我在崇文门征收商税,那么谁都休想要逃税!”海瑞面对着如此赤祼祼的威胁,却是一副铁面无私地回应道。
在淳安县如此,在兴国县如此,他不会向强权低头。昔日他为知县便尽知县之责,现在他既然是崇文门的税官,那么自然是尽税官的职责。
不管是面对着什么样的强权和高官,亦是改不了他的行事准则,更改不了他跟特权阶层作斗争的态度。
管事吃得身强体肥,已经直接来到海瑞的身前,眼睛显得死死地瞪着海瑞,已然是要生吃了海瑞一般。
海瑞心怀着公理,面对着这名嚣张跋扈的管事,却是毫不畏惧地跟着他对视,在气势上已然强于对方一大截。
管事终究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家奴,少了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却是被迫亮出杀手锏地道:“我家老爷乃当朝大理寺卿张守直!”
咦?
围观的百姓和普通商人听到这个管事有如此大的来头,亦是不由得暗暗地咽了咽吐沫,亦是难怪人家如此的嚣张。
不说张氏本就是顺天府的名门望族,这张守直是当朝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已然是朝廷的实权派官员,昔日严世蕃被斩便有他的一份功劳。
海瑞的眼皮都不眨一下,却是冷冷地回应道:“那就让张寺卿过来跟本官理论一番,他的货物为何不用缴纳商税?”
这……
围观的百姓和普通商人看着海瑞如此的强硬,虽然心里是为这个海青天暗暗叫好,但亦是担心起这个海青天的乌纱帽了。
一个举人出身的户部主事竟然敢如此叫板堂堂的大理寺卿,怕是用不着几日,便是重新被发配到地方了。
“当真是敬酒不喝喝罚酒!”管事本就没有将海瑞这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放在眼里,这个时候更是火冒三丈,却是恼羞成怒地指着海瑞的鼻梁道:“不过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还能反了不成?给老子往死里揍,让他长长教训,知道我张家的路不是他能挡得了的!”
海瑞看着几个恶奴上前,眼睛当即瞪起道:“你敢!”
“保护大人!”后面的一帮衙差和兵卒看着四名家奴已经扑向海瑞,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衙差却是急忙大喝一声道。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家奴已然扑到了海瑞的面前,一个拳头重重地击在了海瑞的鼻梁上,顿时了一股鲜血飞溅。
这……
围观的百姓看着张家的家奴如此的嚣张,虽然很是愤怒,但更多还是一种深深的无奈,这便是朝廷大佬家奴常见的做法,亦是为何这个税关形同虚设的原因。
海瑞捂着鼻梁退了两步,但眼睛没有丝毫的害怕,却是指着这帮恶奴一本正经地道:“胆敢袭击朝廷命官!来人,将这帮恶人给本官通通拿下!”
后面的一帮衙差已经上前,却是将这区区的五个人给围住了。
“我家老爷乃当朝大理寺卿,我看谁敢碰我等试一试!”管事看着衙差上前,则是亮明身份大声地威胁道。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衙差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显得冷冷地警告道:“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受擒,别说你仅是一介家奴,哪怕是张大人亦是承不起这个冒犯朝廷命官的重责吧?”
“你不是税关的?”管事的看着衙差面生,当即觉察到异样地询问道。
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衙差轻轻地点头,带着骄傲劲地回应道:“不错,我们是归属户部衙门的!”
今日在这里的衙差不仅有原税关的人,而且还有一帮从户部衙门跟过来的衙差,而满脸络腮胡子的衙差正是户部衙门的小头目。
“你……”管事是个聪明人,已然是产生了一种联想,却是若有所思地道。
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衙差并不打算跟他多费口舌,却是大手一挥,几名衙差当即上前,一把将五个闹事的家奴通通地抓了起来。
“将他们押下去关起来,容后本官再行处置!”海瑞抹掉鼻梁流出的鼻血,显得刚正无私地吩咐道。
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衙差恭敬地应了一声,当即将人押了下去。
“竟然连张大人的家奴都敢抓啊!”
围观的百姓和普通商人看着海瑞如此的给力,眼睛不由得微微地瞪了起来,心里亦是纷纷进行了叫好。
海瑞面对着观望的商贾和管事,再度朗声地说道:“本官在此再重申一次!交不得商税,入不得此门!”
同样的话,但此刻却是更具份量,令到在场的人不敢再看笑话。起码这个户部云南司主事跟着以往媚上欺下的税官是截然不同,他是实打实在这里征收商税的,却不畏惧任何的强权。
“这事怕不简单啊!”
“不错,海瑞后面恐怕还有人!”
“连张大人的面子都敢不卖,怕是那一位了!”
……
这里已然有着一帮人在这里围观,当看着事态如此发展,出于对朝堂的了解,他们亦是看出了一点猫腻。
海瑞自然是不足为惧,但他竟然胆敢对张守直的家奴动手,背后定然还有人撑腰。答案亦是呼之欲出,林晧然是当朝的户部尚书,背后不仅有着当朝次辅吴山,而且还有着一众的门生故属。
现在为了一点税银,真的跟林晧然撕破脸的话,已然是得不偿失。最为重要的是,他们在这个事情上本就不占理。
很多消息灵通的人心里都明白,林晧然之所以要这么做,其实亦是给当今圣上给逼的。
毕竟皇上突然狮子大开口要十万两白银,为了筹足这笔银子,林晧然选择在崇文门严加征收商税,实则亦算是一个无奈之举。
正是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间响起道:“我李家秉公守法,自然是要纳税进城,还请海大人查验这些货物吧!”
“这人是谁啊?”
“面生得紧,不认得!”
“这位可不得了,当朝李阁老的五公子李茂业!”
……
围观的百姓看着有人如此表态,则是纷纷地议论了起来,在得知这位竟然有如此来头,亦是不由得暗暗地称颂。
海瑞却是不管李茂业什么身份,看着对方如此配合征税,便是大手一挥,当即按着户部所制定的征税新标准进行征收商税。
这崇文门的商税有着很大的潜力,毕竟京城住着最有权势和最富有的人,他们的消费能力已然是极为恐怖。
只要能够实行正常征税,绝对不会一年仅有区区的一万两,不说要翻上一百倍,这征收二、三十万银还是能够达到的。
最为重要的是,海瑞无疑是整个大明最好的税官。在母亲当天买两斤猪肉便能够传遍整个浙江,荣升京官只能忍痛跟家人分居,已然是有着一个深入骨髓的官员操守。
第1777章 三步一算
崇文门所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事情。而那些商人历来都是盘剥的对象,看着那么朝廷大佬的店铺同样要交税,心里头更多还是叫好。
事情首当其冲的是大理寺卿张守直,由于本身就是京城人士的缘故,令到他比一般的大理寺卿更具权势。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的家奴惹出了这等事情。实质上,那个管事亦不是什么家奴,而是他正室的堂弟。
大理寺卿衙门,正堂签押房内。
张守直已经年过五旬,由于有蒙古人血统的缘故,脸上的胡子比高拱亦是不逞多让,不过举手投足间亦是有着儒雅的气度。
面对前来哭诉的妻子,张守直作为官场的老油条,却是一眼窥破玄机地道:“你当真以为是那个户部主事海瑞在崇文门在征税?真正在崇文门征税的人是户部尚书林若愚!”
“他……他户部尚书亦不能这么霸道吧?”张夫人是张守直的第三任妻子,正是处于成熟妇人的好年纪,却是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地道。
张守直沉着声音地反问道:“人家怎么霸道了?谁规定咱们家的货不用在崇文门缴纳商税了?”
“这么多年不都是不用缴吗?那……那你先将张田给捞出来,咱们卖给他一个面子!”张夫人自知理亏,便是抹掉眼泪做出让步地道。
张守直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捞不了!你的好弟弟这次是袭击朝廷命官,若是我这个时候还不知进退去捞人,不说是自取其辱,恐怕你相公的仕途便至此为止了!”
“他林若愚哪来这么大能耐?”张夫人停止了哭诉,显得不可思议地瞪起眼睛道。
张守直自嘲地笑道:“若是他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便不会胆敢在崇文门大张旗鼓地收关税,而大家亦不会都乖乖地交税进城!”
崇文门税关的问题由来已久,并不是没有户部尚书打过崇文门商税的主意。只是崇文门的利益牵扯甚广,从公卿到勋贵都牵涉其中,令到历届户部尚书都是投鼠忌器。
这个历届户部尚书不敢或不能解决的崇文门弊病,林晧然偏偏一改前任的做法,已然是要对这个弊病对症下药。
他用颇有清名的海瑞坐镇于崇文门,各方势力面对着林晧然这个强势的举动,却是纷纷选择向林晧然进行了妥协。
“大家这么怕他?”张氏本是京城的大家闺秀,在意识到各方大佬的态度确实是妥协,嘴巴微微地张开来道。
张守直轻叹一声,却是朝着西苑的方向望过去道:“现在朝堂不怕他的人已经不多了,敢于跟他叫板的,亦是只有那一位了吧!”
西苑,无逸殿值房,铜炉中的檀香袅袅而起。
“爹,林若愚此次当真犯了众怒,咱们得好好地收拾他一顿!”徐璠匆匆地走进首辅值房,看到老爹便是愤恨地提议道。
他原本想要前去“欺压”海瑞,得知张守直的家奴竟然下了狱,看着李公子等人已经老实地缴税进城,却是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而是选择改道来到老爹这里。
在意识到海瑞背后站的是林晧然后,他自知没有跟林晧然直接叫板的能力,亦是希望自己这位权倾朝野的老爹借此良机收拾那个小子。
崇文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消息亦是早已经传到了徐阶的耳中。
身穿蠎炮的徐阶正在处理着奏疏,得知自己这个儿子到来,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了一下,语气带着少许的不满道:“你看到他林若愚犯了众怒,难道就没看到其他?”
“还有什么?”徐璠杀气腾腾地进行,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地道。
徐阶手持着毛笔在字条上写着字,头亦不抬地回应道:“林若愚借了皇上之威,谁敢跟他叫板,便是自守死路!”
“他怎么借皇上之威?”徐璠原本是想要过来怂恿老爹出手,听到这话不由得更加困惑地询问道。
徐阶将一份奏疏票拟完毕,这才抬起头淡淡地点拨道:“咱们都知道林晧然目前遇上了十万两的难题,现在他选择在崇文门强硬征收商税,算是替皇上征税筹银,你可明白其中的玄机?”
事情确实是如此。若是没有皇上强令户部拨十万大仓银到内仓,那么林晧然在崇文门强硬征税便是个人的行为,但现在已然是多了替皇上筹银的旗号。
现在谁胆敢在这个事情上跟他叫板,那么此举不仅是跟他户部尚书林晧然过不去,更是无视于皇上的权威。
铜炉中的檀香已经烧尽,只是整个房间仍然充斥着芳香。
徐璠原本是抱着战意而来,但现实总是这般令他心灰意冷,虽然他一直都知道林晧然的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但还是忍不住震惊地询问道:“爹,你说此次又是那小子的布局和算计?”
“是,亦不是!”徐阶又是翻开一本奏疏,如同局外人般地分析道:“户部太仓无银是事实,他想要筹钱的法子并不多,在崇文门征收商税亦算是一个无奈之举!现在巧妙地将两个事情凑到一起,倒是给了他更强的底气,亦是没有人胆敢抗税!”
“如此说来,怕是这小子早有图谋了,当真不怪乎现在大家都说林若愚是‘三步一算’了!”徐璠倾向于这一切都是林晧然的布局和算计,显得心生敬畏地道。
徐阶虽然表面很平静,但看着林晧然如此的布局和算计,心里亦是波涛汹涌,却是一本正经地叮嘱道:“我知道你有一大批货要进城,但该缴还是得缴,别……被那小子借此算计上了!”
“孩儿遵命!”徐璠已经不敢再心疼那点银子,便是郑重地点头应承下来,旋即充满疑惑地求教道:“爹,虽然这崇文门的税关颇有油水,但哪怕他林若愚真的谁家的面子都不卖,这几天亦是不可能一下子征收十万两吧?”
第1778章 如何破局
时近中午,外面多了一些动静,有人已经陆续前去享用午饭了。
徐阶显得欣赏地望了一眼徐璠,伸手端起茶盏轻轻地点头道:“崇文门的税收一年若是能有十万两,这都已经算是林若愚的一桩功绩,这短短数日自然是征收不足十万两!”
事实亦是如此,崇文门税收的盘子就那么大,不是一朝一夕变能够达成。哪怕林晧然化身为林扒皮,亦是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天的时间里,便能从进城的商贾中榨取十万两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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