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第1603章 杨博的决定
杨博对这位从老家带过来的幕僚极为看重,更知道这位幕僚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便是端着茶盏认真地询问道:“靳先生,此话怎讲?”
捷报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闻,早已经在京城传了开来,并迅速成为时下最热门的话题。
“此乃天大的喜讯,当浮一大白!”
“来,来,今晚咱们要不醉不归!”
“斩杀倭人几千人头,淹死者不计其数,东南倭患恶瘤除矣!”
……
时逢顺天府试之前,京城的士子平日便喜欢三五成群,今日有着如此正当的名头,却是令到京城各间酒楼或青楼人满为患,纷纷为着这两场大捷进行庆贺。
只是几杯酒下肚,大家却是免不得开始评论起战功来了。
“东南倭患能够根除,一则归功于福建巡抚谭纶,二则归功于两广总督吴桂芳!”
“呵呵……谭伦去年收复兴化城便已经挂官回乡继续守孝了,现在的福建巡抚是徐党的汪道昆!”
“汪道昆和吴桂芳有功不假,但都是亲近才到地方任职,若是论到剿倭的功劳,当属昔日的浙直总督胡宗宪!”
……
士子认真地审视着倭寇的形势,却是发现倭患的问题得到有效解决却是始之于胡宗宪,现在立于大功的福建总兵戚继光和广东总兵俞大猷皆是出自于胡宗宪昔日的麾下。
“如果当年不是朝廷将胡宗宪擒拿至京,福建兴化城被围之时,浙江定然会出兵相助,而不是任由那帮倭寇设计攻陷兴化府城!”有个士子话题进行了延伸,显得愤恨地翻出旧账道。
桌面突然砰地一声,一名士子用拳头砸在桌面上道:“依我之见,朝廷因当起复胡宗宪这位军事大才,由他来主持北边的边防!”
在这个平静二月底的夜晚,随着两份捷报从广东和福建过来,京城已然涌起了一股暗涛,有人竟然借机提出要启用胡宗宪。
南京给事中陆凤仪以贪污军饷、滥征赋税等十大罪名上疏弹劾胡宗宪,嘉靖下令将胡宗宪押解进京,只是勒令胡宗宪回籍闲住。
闲住,这便是证明胡宗宪无罪,且没有被夺官免职。去年底的蒙古兵临北京城,这仿佛还在昨日,很多士子已然是想起了胡宗宪。
却不知是拥护昔日的“七省总督”胡宗宪,还是仅仅对当朝北边军事的不作为感到愤慨,起复胡宗宪的声音越发的强烈。
靳先生今晚便是在青楼的大堂中喝酒,初时还没有将这帮士子当一回事,但慢慢地觉察到风向有些失控,这才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靳先生将青楼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旋即脸色凝重地说道:“东翁,一旦朝廷对广东和福建实行重赏,必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特别去年鞑子杀到北京城下一事,恐被有心之人给翻出来,从而为胡宗宪的复出造势!”
在大明为官,不仅是首辅的位置被人惦记,这兵部尚书同样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除了挂着兵部尚书衔的宣大总督江东外,现在闲居在家的胡宗宪才是杨博的最大威胁者。
杨博虽然深得皇上依重,特别是他出任边关总督期间,总是能够阻挡住蒙古骑兵南下,但他似乎又拿不出过于耀眼的军功,甚至去年蒙古骑兵再次出现在京城附近。
反观闲住在家的胡宗宪,昔日诛杀最大的海盗头目王直和徐海,一举扭转了大明被动挨打的局面,迫使倭寇只能逃离富庶的南直隶和浙江,更是一度派遣戚继光到福建轻松地诛杀倭寇,可谓是东南倭寇平定的最大功臣。
虽然胡宗宪重新被朝廷任用,断然不可能将他杨博直接取而代之,但凭着胡宗宪的军事才能和声望,他杨博恐怕在这兵部尚书的位置呆不得太久了。
杨博从来没有小窥过胡宗宪,若不是严嵩突然倒台,被召回京城的兵部尚书便不会是他杨博,而是那位战功赫赫的胡汝贞。
杨博喝了一大口已经凉掉的茶水,当即眯起眼睛坚定地道:“此番言论当真可恶至极,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起复胡宗宪?”
“依老夫之见,怕不是董份或吴山在背后搞小动作,而是这帮士子突然兴起所提出的一个意愿,而胡宗宪确实深得人心!”斩先生显得无奈地说出了一个事实,旋即话锋一转地道:“为今之计,除了平息京城的舆论,则是要压下福建和广东的战功,不能让董份和吴山那些人有可乘之机!”
“此次不赏,内阁怕是不会同意!”杨博心里已经决定将这两份战功给压下来,显得担忧地说道。
靳先生在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脸上却是乐观地说道:“现在的内阁,其实就是徐阶一个人的内阁,只要徐阶点头同意即可!”
杨博将茶盏轻轻地放下,眉头紧紧地蹙起,心里却是不想再度求助于徐阶,这让人会误以为他杨博已经成为了徐阶的小弟。
靳先生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便是进行劝道:“东翁,虽然咱们在盐事上跟徐阶那边少了一些往来,但这个情份却是不能断!去年蓟辽出事,则是多亏徐阶帮着照拂,不然东翁怕是有麻烦缠身!现在的麻烦并不比去年小,东翁再拜托徐阁老,只会加深两家的情分!”
“这两份战功并不小,如果想要压下来,亦得要有一个理由吧?”杨博已然是被说服了,脸上却是露出难色地说道。
当下大明是文强武弱,想要将武将的战功压下,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
远的不说,昔日俞大猷在广东廉州府重创来犯的安南范子仪,斩首一千二百级,但这份战功却是被严嵩轻轻地压下,只象征性地赏了俞大猷五十两银子。
只是杨博终究不是严嵩,纵使是想要压下来,除了得到徐阶的支持,而且还要拿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靳先生出身于盐商之事,眼睛总是透露着精光,这时显得智珠在握地道:“东翁,老夫已经替您想好了,既能让你能向朝廷交待,又能平息这场舆论!”
杨博闻言,眼睛当即微微一亮。
第1604章 京城舆论
京城便是如此,底下总是暗流涌动。
在普通人的眼里,这只是两份可喜可贺的捷报,但在官场却是牵扯甚多。哪怕本该论功行赏之事,但在政治的各方博弈中,往往会产生另一种结果。
不论是昔日取得大捷反被斩头的浙直总督张经,还是因守土不力而被推上断头台的蓟辽总督杨选,他们的生死其实跟战事的结果并没有必然的关系,更多还是政治斗争的结果。
现在戚继光和俞大猷取得如此大捷,按理应该是要论功行赏,但事情已经牵扯到了胡宗宪的起复一事上,杨博恐怕是要效仿严嵩的做法了。
事情果然不出靳先生所料,“起复胡宗宪”的声音如同星火燎原般,迅速在士子群体中壮大,形成了一股颇有影响力的请愿浪潮。
在第三天的清晨,一大帮士子在东江米巷和西长安街纷纷拦住前往衙门点卯的官轿子,纷纷递上了“起复胡宗宪”的请愿书。
现在东南倭寇已经平定,这帮士子并没有提出要胡宗宪官复浙直总督的诉求,而是以鞑子屡次入关抢掠为由,请求朝廷起复胡宗宪出任北边总督。
北边最重要的三位总督分明是:宣大总督、蓟辽总督和三边总督。不过蓟辽总督刘焘和宣大总督江东都是有名的帅才,唯有这三边总督郭乾靠的是资历和杨博的提携。
他们似乎深谙“欺软怕硬”的道理,已经是瞄上了实力最弱的郭乾,故而提出具体的方案:起复胡宗宪出任三边总督。
对此,很多官员隐隐猜到事情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这个事件中存在着政治博弈,却是令到很多人只能是装聋作哑。
胡宗宪有同乡、同年和旧部在京城,这些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次绝佳的时分,纷纷在背后进行鼓动,试图让胡宗宪成功起复。
不过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然是有着更厉害的人物在主导着这一切。
“果然是董份这个老匹夫!”杨博在暗地里进行了调查,很快便得知吏部左侍郎董份在背后煽风点火,显得愤恨地咬牙切齿地道。
虽然严党早已经是树倒猢狲散,更是被徐阶清洗了两遍,但工部尚书雷礼和吏部左侍郎董份至今都有着很深的严党烙印。
特别吏部左侍郎董份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这些年收拢了不少的严党的残余分子,完全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拉胡宗宪一把,为将来争得首辅的宝座寻求助力。
杨博主动到吏部衙门找上董份,直接开门见山地道:“董侍郎,我希望你不要推动起复胡宗宪,算我杨某人欠你一份人情!”
虽然知道董份在背后煽风点火,但他却不打算跟董份直接撕破脸。毕竟这位吏部左侍郎借职位之便收扰了一批官员,且深得皇上的器重,去年差一点就成为了吏部尚书,是未来首辅宝座的有力竞争者。
董份没想到杨博这么快找上门来,微微意外地望了杨博一眼,经过一番权衡得失后,当即便是直接答应下来道:“好”。
杨博搞定了董份之后,直接前往隔壁的正堂签押房拜访了吏部尚书吴山。
吴山正在忙碌着手头的事务,头亦不抬地回应道:“吴汝贞贪墨之事已然查实,虽然皇上免其罪责,但其不符合老夫的用人标准。”
杨博对这位高风亮节的吏部尚书施予一礼,便是马不停蹄地找上工部尚书雷礼,雷礼则是干脆地道:“老夫不会再参与这些争斗中去,请回吧!”
在连番搞定这些大佬之后,杨博又前往礼部衙门找上李春芳,李春芳自然不可能会帮吴宗宪,而杨博却是抱着其他目的而来。
不论是哪个时代,舆论战都显得极为重要。
哪怕朱棣明明是要造反,却是扯上了“靖难”的口号,进入南京城更是假惺惺地先跑去太庙,从而令到自己的造反行为变得合法化。
又是一日,在在士子“复起胡宗宪出任三边总督”的声音稍微减弱之时,风向却是突然骤然转变,起因是最新一期的《谈古论今》发行了。
在这一期的《谈古论今》上,时政版块毅然是:《东南倭事不足夸,功臣名将实乃一帮平庸之徒》。
这一篇时政文章之中,却是列举了东南剿倭的种种开支,竟然高达了三百万两,作者在文中发出感慨道:“东南能除去倭患,非督帅之功,亦非军士用命,乃大明亿万百姓税粮之功也!”
不仅是在剿倭的花费上,文章还指出了东南各地兵员的调配,却是给出了动用六十七万军士的数据,作者又是进行嘲讽地道:“动员几十万军士除去数万倭人,二十倍于倭人,何功之有?”
《谈古论今》已经成为当下京城最有影响力的读物,随着这个文章横空出世,加上所列举的触目惊心的数据,当即令到风向彻底转变了。
“三百万两军费,这哪是打仗,分明是吃银子!”
“呵呵……东南动用了几十万大军,结果才杀了这么点倭人!”
“戚继光之流不过如是,不惩罚已经算好了,朝廷为何还要赏赐他们?”
……
士子在知道这些数据后,显得太为失望。很多人以为胡宗宪没有什么功绩,甚至俞大猷和戚继光等人都算不上名将,毕竟他们是动用几十万军士才清剿数万倭寇。
起复胡宗宪的事情很快就不再是京城舆论的焦点,大家纷纷将注意力转到了此次东南剿倭的投入上来了,进而讨论起剿倭的成功并不足称颂。
人都是如此,总是好了伤痕忘了痛。
且不说这些数据有故意混淆视听的嫌疑,他们似乎早已经忘记了,昔日十几名倭寇便杀至南京城下,而很多城池面对倭寇只敢是据城而守,甚至是花费重金请人离去。
正是如此,如此的重大的战功,却是给这一张张嘴轻松地抹掉。
兵部给内阁的意见很快出炉:戚继光和俞大猷不宜进行封赏,保留原职继续听命。
第1605章 北京后海
面对着兵部做出的这个赏罚决定,朝堂却是没有多少质疑的声音。
一来,大明文强武弱并不是一句空话,文官刁难武将早已经是一项光荣传统;二来,京城的舆论已经转向,平倭的功绩被降至冰点;三来,戚继光和俞大猷的靠山胡宗宪倒台,京城没有官员会为这二位武将而跟堂堂的兵部尚书杨博叫板。
由于事情跟“胡宗宪的起复”联系到一起,两项赫赫的战功便被朝廷冷处理,隐隐透过着一种“鸟尽弓藏”的味道。
在这种透露着淡淡忧伤的气氛之中,时间悄然来到了三月,一个鲜花绽放的好时节。
同年小聚,早已经成为嘉靖戊午科的一个固定主题。
林晧然出任礼部左侍郎之后,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上门拜访的官员可谓是络绎不绝,致使他最近的聚会总会被打断。
在几番权衡后,他决定直接避开这些官员,将聚会的地点改到一个清静之所。
北京城是划地而建,城内一共有六座湖,受到元代对湖称呼海子的影响,京城百姓亦称六海子。其中中海、南海和北海均在西苑内,这三座湖都被嘉靖占了去。
前海、后海和西海统称什刹海,则是被京城的勋贵和皇亲所占。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土木堡之变令到勋贵陨落,这些依湖而建的宅子亦是有一部分落到了京城富绅或大明商贾手中。
林晧然乘坐马车悄然来到了位于城北的后海,车帘很自然地被湖中吹来的春风所撩起。
正处三月时节,湖边已经是柳丝萦绕、春波明艳,一群叽叽喳喳的燕子正频繁地出没在这湖边的屋檐或阁楼之中,湖周边处处充斥着古色古香。
这时代并没有市政规矩,特别这城北已经是老城区,致使这一带的道路和房舍宛如迷宫般。
马车穿街过巷,最后驶进一条比较狭窄的胡同,在最里面一座宅子前停下来。
宅子的门前挂着“食为天”的牌匾。若非是亲眼所见,怕是任谁都想不到,在这个如此难寻的地方,在这寸金寸土的地方,竟然会有一间酒楼。
当然,存在既是合理。这座酒楼自然不是面向普通的百姓,甚至一般人都进不来这里,必然是特定的贵官富人或富商才能到此。
随着林福敲响了这扇红漆大门,里面才有几个伙记装束的人将门打开,却不仅是迎着人,连同马车一并迎了进去。
食为天门前的台阶早已经被拆除,令到马车可以自由出入这里,这样既方便了顾客,又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了顾客身份的秘密性。
随着马车进入,这里的门却是重新关了起来,哪怕找上这里的人怕亦是不轻易进入这里。
林晧然从马车下来的时候,已然身处在一座庭院门前,院门前摆放着正合时节的各色菊花,令到这里平添了几分春意的喜庆的气息。
“林大人,小的已经安排妥当,您的同年好友都在里面了!”一身员外装束的李云豹出现,显得恭恭敬敬地迎上来道。
这个食为天虽然是酒楼,但性质跟着后世的会所极为相似,主要服务的人群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同时广东商帮的聚会则是定在这里举行。
林晧然轻轻地点头,便是走进了这座庭院。在穿过前面的屋舍,直接来到一座九曲桥前,抬头便看到了一座依湖而建的阁楼,上面毅然是杨富田等人的身影。
这湖实为人工湖,引的是后海的水。湖中种了很多荷花,不过荷花正是含苞待放,最好的时节恐怕还要等上一个月。
杨富田一帮人先一步到这里,对这里的环境似乎已经过了新鲜期,正在这里已然开始饮酒聊天,看到林晧然便是招呼他在首桌坐了下来。
林晧然还没有坐下,便是主动抱拳地解释道:“原本准备早点出门的,但就在出门的那会,被咱们的老师叫了过去!”
肖季年听到是老师找林晧然,却是当即好奇地询问道:“老师找你过去所为何事?”杨富田等人亦是好奇地望向林晧然,对自家老师都存在着深厚的兴趣。
林晧然在首座坐了下来,亦是没有隐瞒地道:“老师的寿辰不是快到了吗?他让我支会你们几个,你们人可以到,但礼不得太过贵重!”
这……
杨富田等人则是面面相觑,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自然是记得老师的寿辰,但这“不要太贵重”的尺度不好拿捏,更不确实老师这是不是另有暗示。
林晧然一眼便看穿他们的心思,便是直接进行表态道:“咱们还是按他老人家的意思来吧!我在这里做个表态,那天会给他送一个端砚,你们就别跟我争风头便是!”
杨富田等人听着林晧然说出这番话,却是不由得苦笑起来,这堂堂的女婿兼首席大弟子竟然只送一个端砚。不过他们心里亦是安定下来,对送礼一事已然是心中有底了。
随着林晧然的到来,丰盛的酒菜则是被送了上来,倒是没有什么鲍参翅肚,但各种肉食都不缺,其中便有广东风味的叉烧。
他们这帮人每月初一同科小聚,除了彼此叙叙旧外,亦是会谈及各自衙门所发生的一些事情。
在吏部的周幼清谈及一些重要地方官员的变动,在工部的孙振刚则是谈及了工部最近要修建苌弘殿工程的事情,杨富田则是接话道:“跟你们说一个事,因为这个苌弘殿,咱们京城官员下个月的俸禄怕是又得拖延了!”
“因为多修这一座苌弘殿,不至于如此吧?”肖季年显得吃惊地道。
杨富田当即冷冷一笑,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便是进行回应道:“经年修祭坛和宫殿,能用的材料早已经耗光!这些檀木红木、大理石和花岗岩都要从各省征调,农夫和工匠又得要伙食和工钱!哪怕是省着花,预算亦是要三十万两!”
“师兄去年整顿淮盐,今年不是多征收了一百四十万两的盐税吗?”肖季年对这个数目并没有过于吃惊,而是充满困惑地道。
龙池中等人看到杨富田的脸上透露着讥讽之意,心里当即是暗暗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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