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447章

作者:余人

严嵩所住的院落却是寻常,并没有显得过于奢华,一切都很是普通的样子。书房除了飘散在空气中的顶级檀香外,里面的布置显得很寻常,跟普通人家的书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见过元辅大人!”

郭朴依约而来,虽然贵为吏部尚书,又深得圣上信赖,但面对这位老首辅还是保持着恭敬的态度,规规矩矩地施礼道。

严木来到严嵩跟着,轻声地提醒了一句,正在打嗑的严嵩这才茫然地抬起头,旋即抬起枯瘦的手掌道:“哦,这片刻的功夫竟然又犯困了!质夫,请坐吧!”

随着身体的老迈,特别去年欧阳淑端的突然去世,令到严嵩的身体是每况日下,很多东西都已经显得是力不从心了。

“谢元辅大人!”郭朴又是恭敬地施礼,便在旁边的椅子坐下道。

郭朴今年五十岁出头,在普通人眼里算是很老了,但在这个官场之中,特别是在严嵩面前,他无疑还显得很年轻。

严嵩接过严木递上来的浓茶,喝了一口提了提神,这才缓缓地说道:“今日请你过来!一是老夫想见见你,想知道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难事。二是你的外察官员名单老夫看过了,但心里却有一些疑惑,你主持外察的评官标准是什么?”

“谢元辅大人关心,最近一切安好!至于外察的选官标准,下官身负皇恩和元辅大人的期望,并不敢有徇私之举,对所有官员一视同仁!对地方官员的考核,有德者上,失德者下;有能者上,无能者下。”郭朴显得很是耿直,侃侃而谈地回答道。

实质上,在这一次外察中,他裁决了很多高龄的地方官员,但面对着已经八十三岁的严嵩,却没有当面提及这一点。

严嵩不置可否地继续品茶,突然进行询问道:“江西按察副使杨炽和江西袁州知府孙思桧,你如何看待此二人?”

都说人老成精,这无疑是一种巧妙的试探。

刚刚闻讯赶来的严世蕃正要从外面迈过门槛进来,但听到老爹的这个问话后,那只独眼当即凌厉地望向了端坐在凳子上的郭朴。

郭朴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以庶吉士入翰林院,跟着夏言在京城有着九年的师生情,对着严家父子无疑是有着敌视的情绪。

亦是如此,他跟严党有着天然的敌对性。或者正是因为这一点,圣上在考虑新任吏部尚书人选之时,郭朴这个礼部右侍郎反倒是意外当选了。

本次外察,郭朴却是拿着严党大肆开刀,宛如当年的李默般来势汹汹。

严嵩却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应战,而是将孰朴叫了过来,并进行讨价还价。

如果郭朴跟当年的李默般,半点还价的余地都没有,那双方只能是一战到底。而是郭朴懂得协商的话,那双方无疑还有谈判的余地。

现如今,一道选择题便摆到了郭朴的面前,让他从中做出选择,或者是表明他对严党的真正态度。

“此二人入官已经入官六年,但在任期内却毫无建树,实属平庸之辈,故而下官认为不宜再用!”郭朴略作深思,便一本正经地答道。

咦?

严世蕃的眼睛微微眯起,深深地打量着郭朴,心里已经默默地生起了一团烈火,决定动用一切力量将这个不识抬举的吏部尚书灭掉。

虽然灭掉郭朴之后,肯定不会是他们严党的人接任吏部尚书,圣上必定会另选他人。

但纵观朝野上下,有胆量跟着他们严党硬着对干的官员不多,而新任的吏部尚书必定要比这个又臭又硬的郭朴更要圆滑。

“据老夫所知,这二人虽然没有耀眼的功绩,但历来处事稳妥,且在去年平叛江西矿工起事中有过军功,此二人并不是平庸之人!”严嵩耐着性子,缓缓地开口说道。

问题再次抛回给孰朴,要么是一意孤行,要么就是选择退让。

严木接过严嵩递回来的茶盏,小心地将茶盏放在桌面上,同时用眼睛的余光睥了郭朴一眼,心里却是黯然一叹。

若是仍然由吴鹏担任吏部尚书,事情哪会变得如此的复杂。他们这边只需要列一个名单,吴鹏便会照章执行,一切都会有条不紊。

只是当下圣上已经起了猜忌之人,有意敲打他们严党,不让他们严党继续做大。

“此次是下官失察,此二人乃良才也!下官回去后,便会重拟一份名单,再上呈元辅大人审批!”郭朴选择了退让,显得恭敬地施礼道。

身处于官场中,且又时时面见于圣上,致使他的脸上常年都带着面具。不管是面对着什么,他的脸色总能够保持着平静,到了如今,他都不知道自己对严嵩是敌是友。

此言一出,压抑在书房内的浊气一扫而光。

“郭朴,江西按察副使杨安排到广东担任广东巡抚,江西袁州知府孙思桧则调到广东担任广东监察副使兼广东巡海道副使吧!另外,广东左布政使汪柏就平调到他省吧!”严世蕃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当即显得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说道。

郭朴跟严世蕃是旧识,早就习惯于严世蕃这种不可一世的嚣张劲,又是看了严嵩一眼,当即便是答应道:“既然是严侍郎所荐,必属良才,下官定会安排!”

一场原本要剑拔弩张的大动干戈,在一刻算是消失去无形。

政治原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你死我活,更多还是利益的妥协。严党需要守着自己的利益,而郭朴则需要完成皇差以及保住自身的权势,双方实则有着妥协的基础。

第986章 软柿子

严世蕃看着郭朴还算懂事,对郭朴的敌意明显减弱,并有意拉扰地道:“郭大人,咱好久没喝酒了,呆会到我那里吃一盂吧!”

“严侍郎的美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本官当下身负要务,不敢沾酒水,还请见谅!”郭朴是要进行妥协不假,但并不可能依附到严家父子这里,故而很明确地拒绝道。

论到恩宠,他跟袁炜都成为了青词高手,如今都得到了当下圣上的青睐和重用。袁炜成为内阁的阁臣,而他同样不算差,成为执管天下官员的天官。

他当下根本不需要依附严家父子,之所以不敢对严党下死手。一来是严嵩跟圣上有二十多年的君臣情份,严嵩当下仍然是首辅,其地位仍然高高在上;二来是他虽然贵为吏部尚书,但根基并不稳。

从翰林院到礼部,再到现在的吏部尚书,虽然官运亨通,但却少了一些底蕴。他既没有吴山的声望,也没有三百名能为他冲锋陷阵的门生,还没有在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培养出嫡系。

当下他若跟严党作对无疑是以卵击石,之所以外察剔除的严党人员多了一些,一方面是要向朝野和皇上“交差”,另一方面则是他对于严党的一种小试探。

在跟严党的相处中,涉及到一个分寸问题,这便是政治的一种艺术。

“既然不肯赏脸,那便罢了,但有些事情可不许再胡来了!”严世蕃撞了一鼻子灰,那张胖脸当即显得不友善,半是威胁地道。

孰朴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亦难保持着微笑。这严世蕃实在是太过于目中无人了,不过是仗着老爹的权势,竟然将他这个堂堂的吏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

“严世蕃,你给我闭嘴……咳咳!”严嵩的脸色微寒,当即进行喝斥。只是气一时顺不过来,当即咳嗽几声,一旁的严木急忙帮他顺气。

严世蕃听到老父的喝斥,且看着老父这番模样,当即摊开双手道:“行,行,我闭嘴!”

在严木的帮助下,严嵩的气终于顺了过来,对着郭朴又是说道:“质夫,你尽管安心办差!我跟皇上都是一个样,希望剔除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继续保持当今的盛世!”

“下官谨遵元辅大人的教诲,定不教元辅大人失望!”郭朴急忙进行施礼,且显得郑重地表态道。

严嵩对着郭朴微微点头,对着严世蕃又是吩咐道:“这年龄上来了,人就容易困乏,我就不留你了!严世蕃,帮我送送郭大人!”

“那下官先行告退了!”郭朴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恭敬地施礼道。

严世蕃抬手一只手,对着孰朴显得冷淡地说道:“郭大人,请吧!”

“不敢让严侍郎相送,本官告辞了!”郭朴深知严世蕃的秉性,却是推迟着道。

严世蕃虽然是目中无人,但亦知晓郭朴当下的重要性。他坚持将人送出了院门,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是重提了广东之事。

“本官定会安排的,告辞!”郭朴答应了下来,便是转身离开。

虽然不明白严世蕃为何会对广东的事情如此看重,但这是严世蕃所开出的最重要条件。一旦不按他的意思执行,没准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真的会乱来,会发动严党的人弹劾于他。

一旦到了那时,不说他能不能保住这个位置,对他的前途无疑会形成负面的影响。牺牲林晧然和汪柏方面的广东利益,这亦是迫于无奈之举了。

至于林晧然和汪柏如何反应,会不会生出不满的情绪,这已经不是他所要考虑的事了。他堂堂的吏部尚书不敢得罪严党,但欺负于汪柏和林晧然还是跟捏软柿子一般?

走出了严府大宅,外面早已经漆黑一片,且刮着丝丝冰冷的晚风。他钻进早已经候在外面的轿子,便朝着大时雍坊而回。

严世蕃将人送走,便腆着肚子又回到了书房中,整个人显得很傲慢的模样。

虽然严党遭到了削弱,但这个郭朴还算是懂事,知道他严党的厉害。当下安排着人员到广东任要职,很多事情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严嵩已经年迈,整个人的精神状况显得并不好,身子已经盖上了一张毯子,正是微微地闭着眼睛,似乎是听到严世蕃的吐痰声,突然开口询问道:“你为何安排杨炽和孙思桧他们二人到广东?”

随着吴鹏去职,而严嵩亦是自感老迈,当下的严党的掌舵人其实是严世蕃。地方官员如何安排,如何捍卫严党的利益,甚至是如何进行捞钱,这全都由着严世蕃在操作。

到了如今,很多严党中人只知严世蕃,而不知严嵩。

“爹,可不止是我们,徐华亭亦借着这个机会安排人到广东呢!”严世蕃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显得轻描淡写地道。

“这是为何!”严嵩微微不解地询问道。

严世蕃倒了一杯茶,嘴角挂着冷笑地说道:“自然是一个利字!当下广东那边开海,一船货物有数万两的利益,特别是那雷州布都跑到江浙来了,让人如何不心动?”

“你可以想办法分一杯羹,但林晧然这人不可惹,别啥都想要一个人吞下!”严嵩对广东的情况有所了解,便是认真地告诫道。

严世蕃喝了一口茶水,冷哼一声,显得不屑地说道:“他不过就一个小小的正四品顺天府丞,我凭什么要跟他分着吃?”

“如果真的如此一般,他能将广东市舶司短短几年就经营成年入数十万的衙门?他能捍卫住广东海疆太平?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圣上的眼睛亮着,起码林晧然在圣上心里便是一个能用之人。若不是他年纪实在太过于年轻,他去年回京就不是顺天府尹,而是六部的户部侍郎!”严嵩的眼睛睁开,并认真地说道。

“我会小心一些!”严世蕃将茶杯放下,便站起来准备离开。

在这次外察中,他可谓是“大失血”,已经打定主意要从广东那里“补血”,如何会轻易进行妥协。广东已然成为他新猎物,甚至是他收入的重要来源地。

第987章 踏青

严嵩看着离开的儿子,却是重重地一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安。

如果说,他还能看穿郭朴这个人的话,那林晧然无疑是一个例外。这人有能力且有心计,关键还如此的年轻,却是他最不愿意招惹的人。

当下他们严家势大,自然还能拿捏于林晧然。但若是到了将来,等他进了棺材,那时却难免要遭受林晧然的报复,甚至是要对他的名义进行清算。

虽然他忠心于圣上,很多事情都是按着圣上的意思去办。只是自古以来,又有哪朝哪代会将罪责推到君父身上,都是

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名誉,还是以后的子孙着想,都不该去招惹这个林算子。

“去请林晧然给我请来吧!”严嵩思量片刻,突然悠悠地吩咐道。

严木先是一愣,接着扭头望向外面院中的夜色,却是苦笑地答道:“林府丞住在城北,这一来一回不知得恐怕得一个多时辰,不若等到下次休沐日吧!”

严嵩轻叹了一声,无奈地点了点头。

对于一般的官员而言,这月底是两天连休,但对他而言,历来仅仅给自己一天假期。他之所以能够得到圣上的恩宠,除了他的能力之外,还有就是这种日夜侍候的忠心。

不论是徐阶,还是袁炜,又或者是郭朴,他们能够得到圣上的重用,并不是他们的能力有多出众,主要还是他们通过青词表现出各自忠心的一面。

在这个嘉靖朝,圣上要的并不是能臣和贤臣,而是一些有能力的忠臣。不论谁想要上位,单凭能力还远远不够,都得在“忠”字做文章。

随着年纪的增长,严嵩知晓自身能力的下降,更是咬着这一个“忠”字不放。哪怕是休沐日,他亦是坚持陪伴在圣上的身边。

三月的北京城,迎来了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

清晨的阳光洒在这座古城的屋顶和青砖街道上,一群黑色的燕子在半空中翱翔,很多富贵人家纷纷乘坐马车到郊外踏青。

“走咯!”

身穿着淡红色对襟儒裙的虎妞像模像样地坐在马车上,轻轻地将手中的鞭子扬起,打在前面枣红大马的屁股上,驾着马车朝着城西的阜成门而去。

借着这一个休沐日,她亦是生起了另样的心思,组织起这一次的踏青之行,决定带着整天宅在家里的哥哥到城外领略春光。

当然,最重要还是她有些厌倦了这座充满墨香的古城,更喜欢充斥着乡土气味的山野风光。

跟着虎妞的后面还有一辆高大的马车,马车上端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女。

少女盘起一头乌黑的秀发,斜插着一支珠花钗,一张精致的瓜子脸,眼珠子黑漆漆的,肌肤胜雪,身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裙,裙裾上绣着红梅,整个人透着一股青春的气息。

纵使只有她一个人在车厢内,但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立于车中,眼睛保持着平视,显得仪静体闲,淡雅处多了几分出尘气质,一副大家闺秀的完美形象。

只是她的两颊晕红,那双白皙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一方绣着“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的手帕,整个人显得有几分紧张。

受到虎妞的邀约,吴秋雨今天跟随着虎妞一起到西城外踏青,而她母亲并没有跟随。一想到那个未来的夫君就坐在前面的马车上,她就忍不住感到一阵紧张。

从立下婚约开始,她便知道自己一生要跟这个男人度过。而这些年,她亦是做好了准备,准备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规划着婚后的种种生活。

只是当这种生活来临的时候,她却又感到了阵阵的不安,不敢拥有太多的期望。特别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不知道那个男人如何看她,喜不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

而今天,算是她跟他比较“单独”的一次会面,让她既是期待又是惶恐不安,甚至一度想着找个借口不参加这次踏青之行。

在吴秋雨的胡思乱想中,车队缓缓地朝着阜成门而去,很快就出了西城门。呈现在众人眼中的,却是一片开阔地。

由于已经三月,很多农夫牵着耕牛在田间进行劳作,那一面面方形的农田宛如一面面大大小小的镜子般,显现着一副春耕的美景。

身穿士子衣服的林晧然端坐在马车上,脸上显得古井无波,揪起车帘看着这帮在田间劳作的百姓。当下他是顺天府丞,对这片土地拥有着管辖权,固而亦是很关心着城外的情况。

灵海三月春,

万里无片云。

耕田老黄牛,

无视过路人。

……

林晧然看着车窗外的春耕景象,脑海却浮起了如此的诗句。只是看着农夫的衣着,看着时不时出现的庄子,眼睛却闪过一抹忧愁。

这城西属于宛平县地界,治下可谓是平畴沃野,是一处适合于耕作的好地方。但这些田地资源给官家霸占了,百姓所拥有田产占比很少。

以皇庄和赐田赏地为例,这里便将全县一半以上的好田地占了去,县中的老百姓沦为皇庄或勋贵的佃农,世世代代为皇家或朱家人耕作。

除此之外,一些勋贵还隐匿庄田。嘉靖三十九年五月,当今圣上派遣御史沈阳、户部郎中张大化清理畿内庄田,清出隐冒庄田之数为二千五百二十九余顷。

统治上层对土地的贪婪,以及他们千方百计地避税,这已经成为大明的一大顽疾。试想一下,京城之地都尚且如此,地方无疑更是严重。

“哥,到了!”

虎妞所选的地方是在一处湖泊的旁边,却没有林晧然那么多的想法。她将马勒住后,扭头提醒了一句,便跳下了马车,已然是陶醉在郊外的风光之中。

这里的地面钻出了嫩绿的青草,有些地方还开了不知名的小花,河边的柳树长出了新枝,湖中有几只水鸟在嬉戏,一切都显得是春意盎然。

林晧然从马车上下来,看到这番美景,发现到城外走走还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突然若有所感,扭头望向不远处的马车,却见一个美人儿从马车下来,一时间竟然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