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396章

作者:余人

若是日食放在后世,只会引起大家津津乐道,晒到朋友圈会得到无数个点赞,但在这个时代当真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件,可谓是要轰动朝野。

由于天文学的落后,这时代还信奉着源于西周的“敬天保民”思想。认为“上天”只把统治人间的“天命”交给那些有“德”者,一旦统治者“失德”,也就会失去上天的庇护,新的有德者即可以应运而生,取而代之,作为君临天下的统治者应该“以德配天”。

到了本朝,虽然对各种天象有着比较温和的解释,但矛头仍然直指当今天子:日食、月食的出现,都是帝王失德、失政的原因所致。

因此每当日月运行出现异常时,皇帝和执政大臣都要围绕当时的朝政加强自身的修省活动。在这之中,修德和修政就成为帝王政治中最为关键的补救措施。

而作为忠于帝王的臣子,凡遇有日食、月食现象,则要按惯例行救护之礼。

日食时,京师文武百官都要到礼部救护;月食时,则到太常寺救护。

在具体的仪式上,已经形成了一套严谨的礼仪。如日食,百官素服至礼部,钦天监官员报日初亏,百官分五列,每班以一名礼部官员带领,班齐后上香、跪拜,行三跪九叩救护礼,作乐,随之伐鼓,各官按班轮番上香祗跪,至日复圆乃止,百官更换吉服,行礼。

这次日食发生在黄昏时分,而恰恰又是一个阴天。不过出现的日食现象很是吓人,日食遮盖面积达到九成五,几乎是最严重的日全食。

礼部衙门坐落在东江米巷中,这里无疑是大明诸多衙门的汇聚之所。

吴山是现任的礼部尚书,虽然至今没有能够入阁成为内阁大臣,但呆在礼部尚书的位置四、五年,身上的官威日盛。

在发生日食的时候,身穿素服的吴山带领诸多官员站于院中,抬头看着天上的日食都显得是忧心忡忡。

当下的大明已然是弊病重重,前年朝廷连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去年一个“封矿令”差点让到南方大乱,今年又遭到蒙古犯边。

现在出现日食天象,无疑是上天对当今朝廷的不满,是上天对皇上的警示。

咦?

礼部右侍郎袁炜看着日食天象,正要规规矩矩地行“救护之礼”,却发现日食的天象刚刚出现便被一团乌云所遮掩,看得并不算真切。

“日食不见,即同不食!”礼部主事黄大韦眼睛突然一亮,脱口而出道。

众官员听到这话后,又抬头望着西边的天空,日食当真是介乎可见和不可见间,亦是有官员当即附和道:“对,即同不食!”

能够混到这个位置的官员都不是蠢人,面对着这位在位已经足足四十年的嘉靖,他们其实早已经摸清了嘉靖的性子。

嘉靖是不是失德,这暂且不论,但肯定是一个独断专横的君王。

针对“忤逆”的臣子,下场无疑很惨,前有夏言弃市,后有李默斩首。而对那些“听话”的臣子,前有首辅张璁,今有严嵩、徐阶之流。

现在出现日食,则是预示当今圣上德行有亏,这无疑是要触怒天威。若是能够以“日食不见,即同不食”为结论,这无疑能够避免一次祸事,还能够借此讨好圣上,何乐而不为呢?

“荒谬!从古至今,并无此一说!”吴山当即板起脸来,显得大公无私地道:“日食已现,咱们臣子焉能置之不理,当即刻行救护之礼!”

说着,给主持礼仪的属官一个眼色,当即就要按着礼制举行救护之礼。

“吴尚书,此言差矣!”袁炜却是出言制止,并说明观点道:“何为天象,自是上天出现的异象。而今日食被乌云所掩,不显现于天,既无异象,圣上并非失德,咱们何须再行救护之礼?”

吴山深深地望向这位属官,虽然贵为礼部尚书,但却不见得能压制住袁炜。

袁炜是嘉靖十七年的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最初并不显眼。随着青词精妙而得宠,官途可谓是一鸣惊人,被超迁礼部右侍郎,加封太子太师衔。

而如今,实质他才是青词第一人,其所写的:“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这段青词,被嘉靖裱成对联置于万寿宫的精舍中,足可见袁炜的份量。

身后的官员听到这番话,尽管有些牵强附会,但不少人亦是纷纷点头附和。像吏部尚书吴鹏,更是直接明确支持袁炜,建议取消这一个救护之礼。

吴山的脸上显得很是严肃,他心里有着坚持,特别他作为礼部尚书,更是有义务拨乱反正,让到礼法能够有序地动行。

面对着站出来反对的袁炜,他一本正经地指责道:“一派胡言!天子蒙难,仅因乌云所遮却而不救乎!今十万火急之时,本官不跟汝等费口舌,即刻行救护之礼!”

随着一声令下,早已经准备妥当的礼部官员不敢再耽搁,当即引领着大家进行救护之礼。

“日食不见,即同不食!堂堂礼部尚书如此顽固不化,陷圣上于失德,当真是可耻可恨也!此非救护之礼,乃失忠之礼也!”

袁炜并没有畏惧于吴山,却是针锋相对地攻击,接着是拂袖而去。

“说得好!此非救护之礼,乃失忠之礼也!”吏部尚书吴鹏又是附和,同样是转身离开。

众官员顿时是大眼瞪小眼,却是有官员跟着袁炜和吏部尚书吴鹏离开,亦有官员继续在这里跟着吴山行救护之礼。

不得不说,每个官员都有着各自不同的追求,有的人仅仅想着个人仕途,有的人却是追逐着上古时期的尧舜之治。

袁炜走出礼部衙门门口,抬头看到西边的天色渐黑,而日食仍然还躲于云层中,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

在回到家中后,他顾不上吃晚饭,一个人直接到了书房。先是将门窗关紧,接着铺上白纸,却是捻袖持笔沾墨而动。

按说,他这位礼部右待郎应该是遵循礼法,实行救护之礼才对。

但经过诸多的研究,他实在是太清楚当今圣上的秉性了。若是让圣上承认错误,认为他的德行有亏,绝对是找死的行径。

昔日的大礼仪如何?

首辅杨延和坚持礼法,推举当今圣上继位,从而保住大明江山稳固,但因为在大礼仪中坚持的观点不为圣上所喜,最终只能辞官归田。

反倒是二甲出身的张璁,由于在大礼仪中顺应圣上意图,仅六年便入阁拜相。

对与错,实质并不重要,关键是否符合圣上的愿意和需求。

刚刚的日食,却是让他看到了一个天大的机遇。

虽然他已经贵为礼部右侍郎,但无疑还想要更进一步,着进入内阁的强烈期望。甚至想要超过徐阶,接下严阁老的担子。

只是在他的前面,却是有一个不开窍的拦路虎。

若吴山有机会进入内阁亦就罢了,他顺理成章地接下礼部尚书过渡一下,然后再谋求进入内阁。但偏偏这人不懂得用青词讨好圣上,本身又极得清流派的拥护,致使吴山像一枚钉子钉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

正是如此,他知道想要谋求进步,那就要想办法将这枚钉子拔掉。

今天的天象出现,让到他捕捉到了机会。

有了今天的这个争执,有了这个“反常日食”,无疑是他一次绝佳的机会,完全可以借此攻击吴山,甚至是除掉吴山这个拦路虎。

救护之礼?上奏疏请求圣上修德和修政?借日食上奏,指正朝廷的种种弊端,英明的圣上一旦采纳,则可能是青云直上,从而位极人臣。

只是这是往朝的套路,在本朝却万万不可。

当今圣上要是能听得进忠言,真要精厉图治,那大明就不会变成这般模样,亦不会重用严嵩、徐阶和吕本这帮佞臣。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吴山肯定会上奏疏“借日食言事,直指朝廷弊病”,这样既让圣上生厌,亦得罪了严党,无疑是自寻死路之举。

不过想要吴山倒台,单是吴山“犯傻”还不够,还需要给圣上一个“理由”。

你吴山不是要借“日食”直指朝廷弊病吗?

我现在将“日食”给否了,不管你说得有没有道理,都会变得没有道理。以着皇上的性格,必定会狠狠地惩治于吴山。

“陛下以父事天,以兄事日,群阴退伏,万象辉华。是以太阳晶明,氛薐销烁,日食不见,即同不食……”

袁炜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怎么写了,当即是下笔如有神,一份近二百字的奏本一气呵成。

先是按着惯例开讲日食的现象,旋即摆出了“日食不见,即同不食”的观点,接着是歌颂大明的天平盛象,最后是攻击吴山的“不当之举”,指责他不该带领官员行救护之礼。

写完之后,他又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他这个礼部右侍郎具体的事务并不多,不论是青词还是奏疏,他都要认真检查几遍才呈上去。

确定无误后,他才誊抄在奏疏上,用的是工整的隶体。

看着面前这一份写好的奏疏,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原本是一场针对圣上的事件,但被他这么一闹,却成为了他跟吴山那帮救护派的争执。

如此的奏本送到圣上那里,肯定会讨得龙颜大悦。按着圣上的性格,断然没有偏帮吴山的道理,必然会嘉奖自己而惩罚吴山。

奏疏晾干,他小心翼翼地合上,然后揣进衣袖中,眼睛难掩着兴奋之感,礼部尚书的空座无疑是指日可待了。最为重要的是,以着他青词的功底,必定用不着一年就能够入阁。

次日清晨,京城在沉睡中醒来。

袁炜并没有前往礼部,亦没有到西苑,而是直接到了通政司。

由于日食的缘故,今天的通政司门口是人满为患,众官员都是纷纷上书。特别是那些救护派,恐怕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痛斥朝廷弊病,从而让到朝政能够拨乱反正。

听着周围官员时不时传来痛斥朝政的话语,他的脸上流露着浓浓的轻蔑之色。

远远看到吴山的身影,心里难免有些心虚,却是在轿里呆了一会。看着时间差不多,这才选择下轿,朝着通政司而去。

作为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袁炜的地位自然是非比寻常,直接进到通政司交了那份奏疏,然后便翩翩然离开。

袁炜自认在圣上心里有着一定的位置,圣上必定会看他这一份奏疏,届时定然是龙颜大悦。想着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他并没有再回礼部,而是直接前往西苑。

第862章 奏疏

春日的阳光渐渐高起,万寿宫显得金碧辉煌。

嘉靖在舒软的床塌中睁开了眼睛,由于没有朝会的约束,致使他每天起床时间通常都比较晚,日子亦算是过得无拘无束。

只是跟着往常有所不同,他总觉得有事压在心里头,致使昨晚睡得并不算太踏实,且今天早上醒得亦是比往常要早。

自从钦天监预测到日食出现,让到他蒙受到了些许的压力。这天天修道求长生,结果上天却要“指责”于他,令他不得不进行一个小小地检讨。

虽然近些年疏于政务,北边的蒙古和南方的反贼已然是心腹大患,特别东南沿海的倭寇是屡禁不绝,但哪个朝代没有点小动荡呢?

反观他经过这些多年的争斗,已经将文武百官料理得服服帖帖,让那帮文官知道大明王朝是他朱厚熜的,而他们不过是替他打理天下的奴才,当下皇权可比肩于太祖和成祖。

如果非要说他有过错的话,那就是他动用太多的国帑进行修道,但这亦是在信奉于上天,根本算不上什么太过才对。

一念至此,却不得不想起蓝道行。在得知即将出现日食之时,他亦是将此事询问于天,而蓝神仙通过扶鸾起乩在沙盘写下了“防人心”三个字。

“会不会是阴谋?真会有人借此生事,然后攻击于自己?”

嘉靖并不是正统帝王出身,所接受的是王府的“养猪教育”,对所谓的日食打小就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是从根本上怀疑“日食说”。

最为重要的是,他已然看清文官的嘴脸。这“日食”是君王失德,完全是文臣的一面之词,没准就是文臣借此攻击姓君王的借口。

亦是如此,他心里其实并没有过于自省,而是担心“日食”会引出大乱子。

黄锦此刻并没有权监的模样,如同忠心耿耿的老奴才般服侍着嘉靖起居,看着嘉靖要洗脸,却是满脸担忧地提醒道:“主子,你当心点,水凉着呢!”

嘉靖由于长期服用丹药,其体内显得燥热,故而身体是寒暑不惧,因此在这个积雪没化的二月却敢于直接用冷水洗脸。

感受着盆中水的凉意,再看着黄锦及其他人充满担忧和惊异的表现,嘉靖却是泰然自若地擦拭脸,很是满意当下的修道成果。

黄锦接过那张冰凉的毛巾,悬着的心才落下般,当即又是八封地道:“主子,关于昨天傍晚日食之事,文官出现了很大的争执!”

“因何争执?”嘉靖伸展双臂,宫女给他穿上道袍,毅然如同寻常的道士般。

黄锦将毛巾交给旁边的冯保,同时观察着嘉靖的反应,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袁炜因‘日食不见,即同不食’,所以反对举行救护之礼!”

“哦?”嘉靖的眉毛微挑,却是来了一些兴致的模样。

黄锦将这个表情捕捉到,当即显得义愤填膺地道:“只是礼部那个吴尚书却没有采纳,而是坚持举行救护之礼,从而让到文官分成了两派,听说外面还在争吵这一件事呢!”

嘉靖的眉头微微蹙起,低咕着“日食不见,即同不食”这八个字。

关于是否要“罪己”,他其实没有过于放在心上。

若是手腕,而严嵩亦会主动帮他料理那些不听话的官员,甚至让他们跟昔日在大礼仪中被杖毙的官员做伴。

不过能够以另一种形式来结束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纷争,将此次日食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疑是一个更妙的结果。

穿上道袍,静室已经燃起了提神的檀香,意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如果是在平日,他肯定会到静室进行玄修,但今天明显不同。由于昨天日食的缘故,群臣必然是上书,甚至是进谏他修德。

黄锦在观察到嘉靖的意图后,当即领着宫女和太监进行张罗,力争让到嘉靖享受最舒服的环境,过着最惬意的生活。

虽然仅是上午,但关于日食的奏疏已经有了一大摞,正是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案上。

嘉靖有着一边用膳一边看奏疏的习惯,在旁边的一张几案上,已然摆上了几道由御膳房精心炮制的素食,餐具同样摆放整齐。

只是刚刚翻开几本奏疏,他的眉头却是不由得蹙起。

“日食,上天示警于陛下!”

“请圣上自省、修德、修政!”

“大明当下弊政重重,臣有三策!”

……

连翻了好几本奏疏,却全都是“救护派”的奏疏,矛头却是直指于嘉靖。

在这一刻,嘉靖感受到自身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仅是一个日食,这些官员竟然胆敢跳出来指责于他,虽然很多官员的口气都显得婉转,但这种行为仍然不允许。

他有什么过错?根本没有任何过错,错的是前朝那帮“借日食言事”的逆臣。

砰!

嘉靖突然暴怒而起,将一本奏疏狠狠地掷于地上。

黄锦等人是惊若寒蝉,奏疏的封面正好朝上,却是礼部主事李正君的奏疏。很显然,奏疏中的言辞过于激烈,已然是激怒了圣上。

“什么东西,竟敢指责于朕?”

嘉靖望着地上的奏疏,显得愤慨地指责道。

黄锦心里暗暗摇头,这个不开眼的礼部主事仕途已经是到此为止了。要么就是乖乖辞官回家,要么就是等着被吏部穿小鞋,断然不会有重用的可能性了。

虽然心里有着诸多的想法,但黄锦的动作不慢,满脸讨好地上前道:“圣上,袁炜亦是上了奏疏,不若瞧瞧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