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111章

作者:余人

很显然,倭寇的症结不在于倭寇本身,而是大明逆时代而行所酿成的恶果。

林晧然正想要找着资料来佐证他的观点,却发现孙吉祥送来的资料中,夹带着这些年在江浙上的军费开支,朝廷每年竟然向江浙拨付数以十万计的军饷。

在看到这些数据的时候,他便知道倭患这潭水比想象中要深,大明的朝政亦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到了辰时,吴山仍然没有来翰林院,所以林晧然选择按时下班。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徐远平和曹大章仍然埋首在公案前,认真地工作。

看着这二人这般认真工作,心里不免暗暗地佩服。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二人都能全心全意地放在工作中,确实是非常人能做到。

当他将这份敬意跟徐渭说出来的时候,徐渭却轻蔑地吐了两个字,当即让他的心碎了一地。

第254章 司直有缺

青词,无疑是官场的通天法宝。

翰林院侍读学士李春芳就是因为青词写得好,所以才传他得到升迁,接着会进入礼部任待郎,将来极可能入阁。

徐远平和曹大章如此的“勤奋”,却不是专注于本职工作,而是钻研着青词。希望在身上再添一个法码,从而获得翰林侍讲的位置,二人实质在暗地里较着劲。

在得知这个事实真相后,林晧然不由得深深一叹,看来不管在哪个时代,官场都不乏投机钻营的官僚。

其实不仅仅是他们二人,整个翰林院都已经形成了这一种风气。很多翰林都没心思修史,而是埋头写着青词,力争成为一名青词高手,用青词文章打动圣上,从此平步青云。

这种投机钻营应该被扼杀才对,但偏偏很多翰林老爷靠着青词,不仅跳过“九年一考”这种熬资历的模式,而且还获得破格提升。

正是如此,越来越多人将郭朴、严讷、李春芳这些翰林前辈,视为他们的榜样。

在入职的第六天,林晧然对这种现象有更深的了解。除了诸大绶几人,整个修检厅都很忙碌,却都是在钻研着青词。

在翰林院熬资历升职是一条很艰辛之路,一个品阶往往要熬上数年之久,但若是青词写得好,“超迁”将会你砸在你头上。

像袁炜,从正七品的翰林修编开始熬起,一直熬到正六品侍读,结果蹉跎了十几年光明。但他的青词得到嘉靖的青睐之后,当即被提拔到侍读学士,仅仅二个月,竟然超迁到礼部右侍郎。

有着一个人前辈在“辉煌战绩”在前,谁还选择老实地熬资历,纷纷拾起手上的笔,写起了那些华美空洞的青词。

吴山一直都没有出现,仿佛真将他们三人给遗忘了一般,故而林晧然有着很多的空闲时间,亦给了毛惇元学习青词的时间。

只是林晧然有着他的考虑,若是在嘉靖期中期,他会选择走“青词丞相”这一条路。但如今,且不说他很难成功突围,而且亦丧失了最好的时机。

故而,在其他同僚孜孜不倦地打磨着青词文章的时候,他却浏览着一本本古籍,特别是从洪武到嘉靖所发生的重大事件。

譬如刘谨整理军屯为何以失败告终?为什么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却不能战胜那帮侵占军屯的贼子,将军屯归还给普通军户?

当看到六部九卿、全国十三布政司纷纷上书弹劾刘谨,而刘谨最终被裁定谋反、凌迟处死,他心里气得直想要砸桌子。

倒不是为着刘谨鸣不平,毕竟刘谨确实是个大贪,这种人死有余辜。但让林晧然感到惋惜的是,刘谨是死在做好事的路上,死在这群为国为民的文官手里。

这事亦给他一个警惕,哪怕将来权倾朝野,做事亦得谨慎,切不能犯刘谨的错误,要以史为鉴。

一场大雨过后,京城仿佛被洗涮过一般,一座座砖木结构的房屋显得更鲜艳。那些错综复杂的街道亦经清洗,空气显得很是清新。

北京翰林院建于正统七年,是在鸿胪寺的旧址上修建起来的,位于紫禁城的东南方,坐南朝北,从翰林院的大门能远远看到皇宫的一角。

在寅时刚过,一个个翰林老爷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翰林老爷亦在其中,显得格外的惹人注目。

去年的四月,他还在为着童生的功名而奋斗,但今年的四月,他却撑着油纸伞,从令人仰慕的翰林院大门中走出。

在入职十多天后,邀请他参加酒席的帖子慢慢消停下来,他头上状元郎的光环亦渐渐褪去,成为翰林院一位普通的次六品修撰。

对于这种变化,他倒没有什么落寞,显得很是坦然。

在后世几百万人竞争做公务员,最终从人海中杀出,到单位第一件事却是给领导端茶倒水。如今他虽然显得无所事事,但比那些端茶倒水的人要好上一百倍了。

在走到街口的时候,他朝着南边望了一眼。雨后的天空很晴朗,那边飘浮着一团泛黄的云朵,很像是一张灿烂且得意的笑脸。

虽然信是中得状元才寄出的,但他却有一种预感,虎妞不会收到他的信才选择北上。恐怕是得知他中得状元,那个野丫头就启程来北京了。

最近他甚至有种预感,虎妞离他已经很近。只是他却知道是过于想念那丫头的缘故,那个野丫头哪怕是接到他中得会元的消息就选择上京,恐怕至少也得到六月份才能到达。

在京城这里,一个六品官员步行在街道中,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林晧然没有雇车,亦没有雇轿,慢慢地走在这座历史名城中。只是他跟虎妞不同,对周围的事物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心,更不喜欢凑热闹,所以一向都是径直走回家。

在到达灵石巷的时候,那里已然站着一个小太监的身影。当那个小太监看到他时,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他便知道这人是等他的。

虽然他很希望这个小太监是冯保,然后二人能到屋里把酒言欢,聊一聊一些新鲜事。但实质上,这小太监并不是冯保。

跟着官场的六部九卿结构相似,大监里面亦有着明确的部门划分,主要有十二监四司八局。

十二监是司礼、内官、御用、司设、御马、神官、尚膳、尚宝、印绶、直殿、尚衣、都知等;四司是惜薪、钟鼓、宝钞、混堂等;八局是兵仗、银作、浣衣、巾帽、针工、内织染、酒醋面、司苑等。

值得一提的是,浣衣局是皇宫的提供洗衣服务的部门,亦是最苦的部门,主要由有罪退废的以及不受待见的宫人充任。

与之相反,最有前途的自然是司礼监。单是这个“礼”字,就可以知道他的份量,一旦遇上不理政务的皇上,那司礼监的掌印大监就是大明王朝的实际掌舵人。

冯保得到了黄锦的照顾,现在已经是司礼监的佥事,处于太监团队的中高层,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这个小太监递给他一个纸团,然后恭敬地向行礼,便急着回宫了。太监实质是皇上的家奴,所以他们的家就是皇宫,而且极没有自由。

纸团是一行数字,令人看不懂。

只是林晧然却是例外,他回到屋里后,找出《左传》进行校对,很快便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司直有缺”。

第255章 师生

槐树胡同,徐府,门前的灯笼已经挂起。

徐阶从外面回来,眉头紧紧地蹙起,瘦削的脸亦是紧绷着。事因他刚得到消息,他那两个上书弹劾严嵩的门生,将被发配荒野之地戍边。

虽然在得知这两名门生上书弹劾严嵩的时候,便知道这是以卵击石之举,凭着他们二人不可能扳倒严嵩,反而会给他们自己招来祸事。

只是结果出来的时候,他的心亦是不免失望。

吴时来疏劾严嵩贪财纳贿,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张翀上疏劾严嵩贪墨军饷,虽然说六成贿赂严嵩有些夸张,但亦是一个事实。

但这两道奏书递上去的结果,却是石沉大海。两位弹劾者反被其他人诬告,二人被捕下狱,如今更是被发配戍边。

在穿过前院的时候,管家迎了上来,说他的一个门生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在正厅设宴吧!”徐阶脸上虽然有疲倦,但还是吩咐道。

在正厅设宴,而家眷在偏厅用餐,这无疑是极为重视这位门生。更让人看不懂的是,这位门生仅仅穿着七品的官服。

这个门生并不是由会试产生的师生关系,而是徐阶作为翰林院教习结下的缘。

“学生见过老师!”待徐阶净手来到正厅,一个颇有官相的英俊青年官员起身,朝着换上便服的徐阶恭敬地行礼。

这人姓张名居正,字叔大,湖北江陵人,十六岁中举,二十三岁中得进士,以庶吉士的身份进入翰林院,三年后便转为翰林修编。

“不必多礼,翰林院最近如何?”徐阶示意他坐下,然后温和地询问,眼睛透露着欣赏之意。

“天下熙熙!自从李学士要调离翰林院的消息传出,修检厅的很多人已经是坐不住了!”张居正谦逊地坐下,脸上浮起几分苦涩之色。

“远平亦是来找过我!”徐阶闻言轻叹,示意他起筷,然后接着说道:“我当时只问他一句,将来谁能继承大统,结果他却说景王和裕王都有可能,呵呵!”

现在大明没有太子,但按着嫡长的顺序,该由裕王继承大统。只是圣上避而不立太子,显然是更倾向于立聪慧的景王。

一面是占着大义的裕王,一面是得到嘉靖更青睐的景王,表面是裕王更胜一筹。但若回想嘉靖初期的“大礼仪”,很多人却不会如此乐观,这个诸君的人选怕最怕还是圣上来裁决。

“凯旋兄,可能觉得诸君这种事太远了,所以才没有认真考虑这个忌讳的问题!”张居正不好点评,便微笑着说道。

“远乎?对你们而言,其实一点都不远,甚至得事先进行决断!!”徐阶苦涩地摇了摇头,夹起一块鱼肉放到嘴里咀嚼,然后又是接着道:“若不能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只计较当前的一城得失,终究难成不大气候,他日亦不可能位居人臣!”

张居正是个聪慧之人,自然知道这是老师对徐远平的一丝不满,但却仍旧帮着开脱道:“关于诸君的问题扑朔迷离,现在说景王和裕王谁能继承大统,确实很难抉择。哪怕现在选对了,亦是运气使然!”

“确实是扑朔迷离,所以最好是做个旁观者,做事要谋而后动!”徐阶从鱼肉中挑出一根鱼刺,一本正经地说教道。

“凯旋兄,他最后如何抉择呢?”张居正给徐阶倒了酒,认真地询问道。

“还能做什么抉择,再上一步就是讲官了啊!”徐阶端起酒杯苦涩地摇头,然后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这次不会挪位置,可有不满乎?”

张居正站起来,由衷地朝着徐阶行礼道:“多谢老师悉心栽培!”

徐阶看着张居正的举止不似作伪,眼睛充满着欣慰,并将手中的酒饮尽。

他那个担任翰林修撰的族中子弟看似不差,但光凭这一点,他却知道远不能跟眼前的学生相比。而且他亦是深信,这个门生终会厚积薄发,有一鸣惊人的那一天。

酒过三巡,菜过五昧。

张居正对徐阶是真的敬重,去年重回翰林院便被安排重校《永乐大典》,这前期的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如今简直是摘桃子。

只是他却是明白,官场本来就如此,没有绝对公平一说。像边疆的一些战功,都是

张居正突然放下筷子,认真地询问道:“外面都在传,是老师你指使吴时事、张翀上疏弹劾严阁老,此事可真?”

在官场中,师生关系极被人看重。吴时事和张翀都是徐阶的学生,加上徐阶跟严嵩的关系锐化,所以大家难免会联想到徐阶的头上,认为他才是幕后主使。

“你如何认为呢?”徐阶不动声色,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有着考核之意。

张居正思忖片刻,抬头望着徐阶道:“我最初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觉得是他们二人的擅自之举,跟老师毫无关系,毕竟这绝对是以卵击石,而严党的虚实亦不需要再进行试探。只是老师最近没有丝毫撇清这事的举动,所以这事恐怕跟老师有些关系,但我仍然不明白老师为何会这么做。”

徐阶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惋惜道:“你是有慧根,但还是欠了一些火候!”

“请老师赐教!”张居正认真地拱手道。

却是这时,管家走了进来,在徐阶的耳边轻语一句,却听到徐阶爽朗地笑道:“倒是稀客,新科状元郎竟然前来拜访。”

“他?为了翰林侍讲?不,他才刚入职翰林院,目前远没有这个竞争资格!”张居正先想到的是翰林的侍讲之争,但旋即就摇头了。

“将他引进来吧!”徐阶意味深长地望着大门的方向,然后扭头望着张居正笑道:“看来,我是小瞧这个新科状元郎了。”

“老师,何出此言!”张居正放下酒杯,显得不解地问道。

“你先在一旁看着便是!”徐阶微微地笑道。

第256章 献画

夜空漆黑一片,徐府门前的灯火显得璀璨。

一般人想要见当朝次辅,这种事相当之艰难,但林晧然无疑是一个例外。虽然他只是小小的翰林修撰,但贵在年轻,哪怕光是熬资历,朝廷亦少不得他一个礼部侍郎。

片刻,徐府的管家亲自前来,将他带到了一处花厅中。花厅显得精雅,墙上挂着几副字画,旁边亦摆着几棵盆栽。

林晧然坐在被漆过的椅子上,丫环送来了香茗,便悠悠地品尝起来。

生活在这个时代,他亦渐渐地喜欢上品茶,茶水不仅有助于提神,而且还有助于消除心里的浮躁、不安等负面因素。

对于徐阶,他心里是有着畏惧的。不仅是因为徐阶是当朝的次辅,更缘于这人是成功扳倒严嵩的闷声犬,这种人一出手必然会要人命,是一个擅长隐忍的狠厉角色。

随着温热的茶水徐徐地浇在心田上,倒真让他整个人安定了下来,亦让他有信心面对接下来的局面,有信心取得一个好的结果。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身穿便服的徐阶出现。

徐阶的身材矮瘦,脸色呈现着老态,颊骨高起,眼睛有些混浊,但偏偏是这具普通的身躯,却散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下官见过徐阁老!”林晧然急忙起身,恭敬地行礼道。

“状元郎,免礼!”徐阶上前一步抓着他的手腕,然后温和地笑道:“文魁君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何须多礼,请坐。”

“谢阁老!”林晧然自然知道徐阶是些客套话,仍然规矩地行了礼,然后才重新坐下。

徐阶暗中观察着林晧然的举止,亦是暗自点头。原以为这人年少得志,性情难免会张狂,但没想到竟然还能如此知分寸。

一个漂亮的丫环给徐阶送来了茶盏,或许是林晧然过于年轻的缘故,亦是多瞧了这位六品官员一眼。

徐阶端起茶盏,用茶壶拨动着滚烫的茶水,温和地打开话题道:“状元郎,在翰林院如何?”

“徐阁老,还是直呼我若愚吧!”林晧然故作谦虚,然后才微笑地回答道:“初入翰林,一切事务都还在摸索中!”

徐阶吹着浮在茶水上的茶梗,仿佛不经意间说道:“我却是听闻,你们新科一甲进士进入翰林院至今,仍然还没有被安排修史呢?”

“我等三人尚幼,恩师恐怕是担心我们不熟悉翰林院的情况,故而才多给我们一点熟悉的时间。”林晧然谨慎地回答道。

他可不想被人当枪使,哪怕心里对吴山有诸多不满,亦不能在徐阶面前说起。若明天传出他到徐府抱怨吴山不分配工作,那他真的无处喊冤了。

虽然如今是以严、徐为尊,吴山只能算是重要配角。只是真将这位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得罪了,那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甚至仕途会就此终结。

正是如此,哪怕很想掐死吴山,但只能是憋在心里,自然更不能在徐阶面前提前。

徐阶眼睛闪过一抹异色,但旋即又恢复如初,喝了一口浓茶,微笑着点头道:“嗯!吴尚书将你们故意晾在一旁,确实是用心良苦。”

林晧然心里却是暗暗磨牙,鬼知道那货是不是早将他忘记了,或者这是故意给他使的一种小手段,肯定是不安好心。

只是他今天到访,却不是跟徐阶拉家常,更不是倒苦水,便取出一幅画道:“那日在殿上问答,圣上似乎对粤西的风土颇为关心,故而我精心准备了这副《秋江独钓图》,还请徐阁老帮助转献给圣上!”

经林晧然提醒,徐阶当即浮想起当日金銮殿的情景。林晧然在殿上的一番精彩对答,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那首诗“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让到圣上确实是欣喜万分。

不得不承认,在历届状元郎中,定然是眼前这位状元给圣上留下的印象是最深刻。虽然这事经过了一些时日,但他在圣上心里的印象不可能轻易磨灭。

如今这人表面上是献画,但哪可能会如此的简单?他其实是想要在圣上面前找一找存在感,同时……亦在他面前刷一下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