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1085章

作者:余人

林晧然不禁苦笑,事情哪是他说不牵扯便不牵扯的。

这个朝堂的政治生态极为复杂,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能演变成一场大风暴,何况李焘这本奏疏已然是要捅隆庆的菊花。

第2318章 李焘的疏

“臣礼部主事李焘谨奏:自入秋以来,再无瞻仰皇上龙颜。惟闻圣体违和,一切传免,郊祀庙享,遣官代行,政事不亲,讲筵久辍。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之者有由也。然臣闻夫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损肝。今为鳌山之乐,必纵饮,必耽声色。皓齿蛾眉,伐性之斧;甘脆肥脓,腐肠之药……故陛下之症不在身,病在酒色财气也。……皇上诚嗜酒矣,何以禁臣下之宴会;皇上诚贪财矣,何以惩臣下之饕餮;皇上诚尚气矣,何以劝臣下之和衷。臣今敢以四箴献,若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诛臣身,臣虽死犹生也。惟陛下垂察。”

……

林晧然看着这份奏疏副本的内容,虽然看到了这个学生的文采和思维缜密,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道奏疏何止是要捅隆庆的菊花,甚至是要将隆庆的掩羞布都扯了下来,让隆庆前些年努力塑造的贤君形象转为笑柄。

由于隆庆继位后,并没有延续嘉靖的荒唐修道行为,加上大力整治地方官员的贪墨等行为,让天下百姓对这位新皇帝无疑是大大地改观。

只是如今,李焘却是着眼于隆庆的“酒、色、财、气”四大弱项,却是将隆庆贬得简直一文不值。

隆庆的好色早已经是天下公认的事实,不然去年江南选秀女亦不会造成那么大的风波,致使很多百姓为了保护幼女而出现抢婿的风潮。

隆庆的贪财更不是什么秘密,屡次向户部索要钱银,所查抄的徐阶巨额家财早已经挥霍一空,最近又通过联合钱庄发行国债。

至于每晚畅饮的事情,这个事情其实已经解释清楚。毕竟隆庆如此贪图享乐,偏偏又是时常搞鳖山灯,说他不好饮酒定然没有人会相信。

关于隆庆没有容人之量,这的事情亦算是得到了证实,毕竟近年很多直谏的官员都被隆庆进行了贬谪。

当然,人没有完人,特别历朝历代的皇帝总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缺点,隆庆自然不可能例外。

林晧然看着李焘如此言辞犀利地贬低隆庆,亦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隆庆着实不能算是一个好皇帝。

引用后世著名历史学家孟森的话:上承嘉靖,下接万历,为亡国之酝酿而已。

隆庆虽然没有像嘉靖那般举国修道,亦没有想嘉靖那般躲在西苑修道二十多年,但却是以另一种形式在“渎职”。

纵使早前每日上早朝,但隆庆骨子里的那份无情和冷漠却是藏不住,根本没有主动参与政事的商讨和敲定,只是每日到那座龙椅干坐而已。

林晧然跟隆庆相识于裕王府,君臣关系亦是已经维持了四年之久,但隆庆从来都没有主动召见他商讨政事和关心灾区百姓的状况。

在隆庆的世界里,有后宫的女人,有户部大仓的银子,亦有太监弄来的稀奇玩儿,但惟独没有天下百姓的生死存亡。

虽然隆庆恐怕没有李焘所说的那般不堪,但无疑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皇帝,却是遗传了嘉靖的自私无情。

林晧然默默地将手中的奏疏副本放下,眼睛复杂地打量着这个门生,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跟当年的海瑞颇为相似。

“师相,弟子此番确实是不吐不快,还请师相见谅!”李焘自知此事是在劫难逃,又是一本正经地道歉道。

林晧然亦是不好再责备这个直谏的弟子,便是进行告诫道:“此疏中之事不可再行外传!若是不然,你便是不忠,甚至是沽名钓誉之徒,为师亦是要以你为耻了!”

“弟子此次只是希望能劝谏皇上,疏中之事定不外传,还请师相放心!”李焘是打心底尊敬林晧然,当即便是点头道。

林晧然看到了李焘眼中的真诚,便是抬手示意李焘离开,隐隐间感到这个事情定然会掀起一场波澜。

虽然这份奏疏的内容远远没有《治安疏》“嘉靖,家家皆净”来得震耳发聩,但已然得到《治安疏》的两分火候,直指隆庆的四大命门。

哪怕隆庆的脾气再好,但终究是大明的皇帝,又怎么可能轻易咽下这一口气呢?

李焘走出兵部衙门后,由于担心东厂的番子来得太快,便马不停蹄地前往文渊阁。

因为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故而他其实还有另一位正牌的老师——内阁首辅李春芳。

李春芳在得知情况后,亦是愣了良久,显得吃惊地打量着李焘,却是没有想到这个门生竟然做出此等石破天惊的事情。

只是他跟林晧然那般,这都已经是木已成舟的事情,难道还能让人将李焘吊起来狠狠暴打一顿不成?

李焘的奏疏呈上了之后,便开始着手安排自己的后事,将自己的妻儿托付于人,便在家里一直等着东厂的番子来抓他。

结果这一道奏疏宛如石沉大海般,根本没有半点动静,甚至这个事情似乎都是无人知晓一般。

李焘知道而今的司礼监文书房对官员的奏疏都是逐字逐句在查阅,由于自己的那道奏疏没有送到内阁,那么只可能是被隆庆“留中”了。

只是他心里谨记着林晧然的嘱咐,却是不好将这份奏疏的内容宣扬出去,故而每日都按时前往礼部衙门上下班。

眨眼间,都已经到了除夕之夜,他仍然是安然无恙。

在闲暇之余,他不由得好奇隆庆看到他那一份奏疏是何种反应,为何不派出番子将自己丢进诏狱,是不是已经听进了自己的劝谏?

事情回溯到上疏的那一天,司礼监文书房在看到李焘那份“大逆不道”的奏疏,第一时间就送到隆庆面前。

隆庆由于罢朝,每日都睡到太阳晒屁股,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舒服。那天上午的心情极好,他并不打算带上嫔妃游玩,而是想带着自己的大皇子前往西苑赏雪。

“主子,这尊玉美人给奴婢砍到一万两拿下了!”张福从宫外归来,却是呈上一尊儿童不宜的女玉雕像道。

在这个时代春宫画都十分缺乏的物件,一尊栩栩如生的玉美人无疑是价值连城,更是一些男人视若珍宝的东西。

隆庆的眼睛微微一亮,显得小心翼翼地从精致的木盒取出那尊玉美人,看着这玉美人的风姿、神态以及胴体,口水不由得溢了出来。

张福看到隆庆这个反应,悬着的心终于好了下来,只要隆庆肯掏这一笔钱,那么自己便能拿到五千两的回扣。

只是人生便是如此,刚刚还兴奋地飘上云端,下一秒便有可能身处于泥潭之中。

隆庆看到冯保送过来的那份大逆不道的奏疏后,心里当即涌起了一股熊熊怒火,却是愤怒地将手中的奏疏狠狠地掷到地上。

本以为只要自己称病躺着,不再向户部衙门伸手要钱,那么他跟文官集团便能以这种默契的方式共存。

却是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竟然指责自己沾了“酒、色、财、气”,贬得自己可谓是一文不值。

若是现在手里有刀,他定要亲手将李焘宰了不可,自己苦心经营的明君形象竟然毁在这么一个小人物手里。

“主子,这……这是怎么了?”张福看着隆庆如此大的反应,不由得关切地询问道。

隆庆感觉到自己要疯掉了,摔完奏疏仍旧不解恨,看到张里手里捧着的玉美人,便是拿起玉美人朝着地上狠狠地摔下来。

随着这一尊精美的玉雕着地,一个清脆的声音当即在殿中响了起来,地面上是四散的玉渣子。

这……

张福看着这价值万两玉美人被隆庆砸得粉碎,不由得感到一阵肉痛,却是震惊地抬头望向满脸怒容的隆庆。

却不知是心疼被自己刚刚高价购得的美人玉雕,还是这口气直冲天灵盖,隆庆突然感受到头昏目眩,身体一阵发虚,额头冒出了冷血。

张福和旁边的冯保看到隆庆要倒下,却是抢先一步接住了隆庆,而后将浑身冰凉的隆庆送到床上。

事情的变故让人猝不及防,只是看到隆庆如此状况,亦是着急让小太监叫来了御医。

两名御医在仔仔细细地查看隆庆的症状,却是摸不清隆庆的病症所在,两人一合计,又是给隆庆开了一些滋补的药方。

陈太医的资质最老,便是进行叮嘱道:“皇上微阳初生,正欲遏欲养静,愿于官中澄心洗涤,进御有常!”

对于隆庆这只辛苦的小蜜蜂,虽然他没有亲眼所见,但却是大抵猜测到一些,故而劝隆庆减少性生活,再多开补品定然是有益无害。

正是如此,李焘在外面担忧着自己的前程之时,殊不知他的这一份奏疏直接致使隆庆病倒。

好在,隆庆跟上次一般。虽然出现着一些古怪的症状,但很快又是恢复过来,不过这一次的身体明显感到了不妥。

隆庆在恢复过来之时,想着李焘在奏疏中对他的评价,心里不由得又是生气起来,找来了那份奏疏。

张福方才已经看过奏疏的内容,却是认真地询问道:“主子,此事该如何处理呢?要不我带人将李焘抓起来,定然要让他生不如死!”

由于隆庆和文官集团的关系恶化,致使他们宦官的地位无形中提升,而一些抓捕官员的事情都落到他们东厂身上。

“若是抓李焘的话,那么自然要说明缘由,而这份……奏疏的内容便要宣扬出去了!”隆庆虽然已经恨透李焘,但还是保持着理性地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当年自己父皇为何会压着海瑞的奏疏,实在是奏疏公布出来太过于丢人。

虽然这份奏疏没有《治安疏》那般言词犀利,但如果真要传到外面,自己这张脸着实是挂不住了。

酒、色、财、气,这简直就是指着自己是一个纨绔子弟,哪里还是那个被人称颂开太平盛世的明君了。

张福的眉头微微蹙起,便是困惑地询问道:“李焘如此胆大包天造谣于陛下,当真要饶恕他吗?”

站在旁边的冯保亦是投来好奇的目光,按说早些年隆庆或许还会息事宁人,但登基四年的隆庆恐怕没有这般大度才是。

“父皇当年都没有即刻逮捕海瑞,朕又岂能处置草率地处置李焘,还是先等等看吧!”隆庆并不想再生事端,便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道。

倒不是他不想处理李焘,而是这个事情一旦处理起来,那么奏疏的内容会第一时间公开,而他会成为全天下的笑饼。

现在最好的处置方式无疑是借用自己父皇的办法,先将这个事情拖上一拖,而后再决定要不要对李焘动手。

张福却是曲解了隆庆的意图,便是当即压低声音地询问道:“主儿,你……你是怀疑此事背后有人指使?”

“内阁的五位阁臣都是治国良臣,却是不可能平白无故来招惹朕,想必此次是李焘想要邀名,好将来能够像海瑞那般连升几级,还能名动天下!”隆庆虽然对阴谋诡计不擅长,但还是有着自己的判断道。

张福的眉头蹙起,却是不解地道:“皇子,那你这是何意呢?”

“现在不是马上过年了吗?这份奏疏先扣着,等年后再说,到时朕再决定要不要收拾他!”隆庆已经平息了愤火,显得十分理智地维护自己的脸面道。

站在旁边的冯保淡淡地望了一眼隆庆,当即便猜到了隆庆的小九九,已然不是隆庆有容人之量,而是不想这份奏疏宣扬出去而让他这位皇帝无地自容。

其实亦是难怪,皇帝的最大软肋便是自己的声名,哪怕是晚期的嘉靖都已经不愿斩杀海瑞而留下骂名。

随着隆庆制定了方案,关于李焘的奏疏便被留中不发,这个朝堂重归于平静之中。

到了年初一当天,按例是隆庆跟百官共饮,但今年的隆庆一反常态,却是取消这个环节,甚至连续两年午门前的万岁鳌山灯亦不再举办。

隆庆五年的春节,紫禁城午门前显得分明的清静,似乎彰显着这一年将有大事发生。

第2319章 风起云涌

灵石胡同,林府。

随着林晧然地位的越发稳固,而今这座府邸的热情程度虽然比当年鼎盛时期的严府和徐府要逊色几分,但已经是相差不了太多了。

面对着络绎不绝登门拜年的官员,林府早已经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流程,既让林晧然不至于得罪于人,又能最大限度地络绎人心。

每当到这个时候,反倒是林晧然最为疲惫的时期。

既要让来访的每个官员能够感受到自己的重视,亦要在交谈中不失自己的原则,更不能落下不好的话柄,这无疑是对精力和身体的一场考验。

其实官场就像是一个江湖,而林晧然亦算是身不由己。哪怕林晧然已经贵为武林盟主,但亦得笼络着各方势力,从而巩固着他在文官集团领袖地位。

正是如此,年初一到年初三是林晧然最为忙碌的时期,直到年初四才稍微缓过神来,一些极为相好的官员都是挑后面的日子前来拜访。

正月初五,冰雪没有消融,林府的后花园还是一个冰雪的世界。

身穿黑袍的青年男子和一个灰衣老者正坐在凉亭对弈,持白棋的灰色老者面对着青年男子的攻势,最后苦笑地弃子道:“林阁老棋力更胜以往,老夫投降了!”

早在广东任职之时,汪柏和林晧然就喜欢聚在一起下棋。

只是现在一个从广东布政使变成了都察院的第一把手,另一个更是从广州知府变成了文华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身份和地位都令人仰望。

“我在广东便听闻汪公棋艺无双,只是现在看来,东翁更胜一筹啊!”江荣华来到凉亭边上,便是微笑着说道。

汪柏面对着江荣华的变相恭维,亦是不谦虚地道:“呵呵……老夫在广东确实是难逢棋手,只是如今跟林阁老相比,着实是相差甚远矣!”

“江兄,你休要胡说八道!我当年的棋艺亦是多得汪公指导,否则现在亦难登大雅之堂,而今亦是侥幸胜得汪公一场罢了!”林晧然知道汪柏刚刚有故意让着自己的成分,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自满地道。

汪柏扭头望向林晧然,却是微笑地摇头道:“林阁老是天纵奇才,虽然老夫钻研大半辈子,但确实已经不是林阁老的对手了!”

“得,你们两位都是棋艺高手,只有我是个棋艺不通的大草包!”江荣华刚刚亦是随口打趣,当即便自贬地道。

汪柏知道江荣华负责着情报工作,却是不急于收拾棋子重新开新局,而是抬头望向林晧然。

林晧然望了一眼江荣华,便是半开玩笑地道:“你跑过来搅我跟汪公的局,却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江荣华知道汪柏是自己人,便是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京城刚刚出现了一件怪事!李焘年前上呈的那份奏疏可能已经外泄了!”

“这怎么可能?究竟是谁将李遂的奏疏外泄了?”林晧然的眼睛不由得瞪起,显得十分惊讶地询问道。

江荣华面对着林晧然的惊讶,便是从袖中取出一个信件道:“东翁,这个事情是今天上午刚刚在京城传开,你且瞧一瞧,内容是否跟原疏相符!”

虽然他听到过林晧然提及李焘上疏的事情,但并没有看到过奏疏的内容,故而他亦不知道传闻的奏疏内容是否跟李寿的原疏一致。

林晧然接过那个信件,先是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接着无奈地叹息一声,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这跟李焘给我的副本一般无二,李焘的奏疏确实是外泄了!”

“林阁老,李焘可是你昔日乡试时的那个门生,究竟怎么回事?”汪柏是第一次听闻李焘奏疏的事情,不由得疑惑地询问道。

林晧然暗叹一声,将手中的信件递过去道:“汪公,李焘确实是我乡试时的门生,你且看一看吧!”

汪柏一直不知道李焘上疏的事情,现在看着李焘在奏疏中如此贬低隆庆,亦是不由得瞪起了眼睛。

却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看似温顺的李焘竟然有如此刚正的一面,竟然上了这么一道痛斥隆庆的奏疏。

汪柏认真地看完奏疏的内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地道:“李焘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份奏疏送上去,皇上还能饶过他?”

“李焘的这份奏疏是在上月初递上去的,只是皇上将奏疏留中,我亦让李焘不要外传,所以此事一直没有公开!”林晧然的脑子快速运转,同时透露实情道。

由于隆庆和百官的关系僵化,现在的通政使司已经归于正常化,通常不会查阅百官的奏疏,而是直接将上呈的奏疏转交给司礼监处理。

司礼监那边是由陈洪和冯保全权负责,只要自己有所交代,那么他们那边基本不会将事情透露出去。

正是如此,在隆庆选择将李焘的奏疏留中后,却是没有人将奏疏的内容外泄,到现今都是一个秘密。

如果事情一直没有外泄,那么这个事情很可能会一直隐瞒下去,而这一场风波很可能是消失于无形。

偏偏地,在这个春节最为敏感的时期,却是不知道谁将奏疏的内容外泄,从而让事情当即变得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