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吃过早餐之后,马车已经在外面等候着了。由于接的是贡士,马车行显得很是重视,每辆车都点了两盏大红灯笼。
林晧然领着十名贡士,跟着相送的那些举人和商人道别,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中,踏上了马车,一起前去参加殿试。
车子经过寂静的街道,很快就进入了宽阔的西长安街,来到了西苑的门口。
在下车的时候,林晧然特意朝着紫禁城的广场望了一眼,那里显得空荡荡的。
在理论上,他们此刻理由等候在那里,考试地点会在紫禁城内。只是几名试图勒死嘉靖帝的宫女改变了这一切,嘉靖从紫禁城搬到西苑,殿试的地点亦来到了西苑。
不过对于这个结果,他感觉亦不算太坏,前世他到过故宫,但却不曾踏进过中南海半步,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
西苑门口这时已经聚了近二百名贡士,都是统一的贡士装,显得既兴奋又紧张。只是跟着以往相比,气氛显得融洽很多。
由于很多人都已经相识,故而亦是相互间打着招呼。林晧然在这三百多名贡士中,已经算是一个大名人,不少人朝着他见礼。
不过在他们前面还有等候入宫的官员,以及一些礼部的人员,特别他们的老师吴山就站在前头,所以大家亦不敢进行过多的交流。
何况,他们即将进行新的一场博杀,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有人已经满足于进士,因为最低限度都能到地方当个知县,而且有着很多的上升空间,但很多人却想着最后一博。
有人剑指一甲,渴望进入翰林院成为储相;有人希望混个二甲,希望进入六部;亦有人希望能排在三甲前头,争取在京为官。
正是如此,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宫里,心里涌起着一份渴望。
林晧然却是注意到,严北辰朝着他投来了挑衅的目光,然后傲然地扭过头去,抬起下巴望着宫门,一融傲慢公子哥的形象。
“喂,你是不是燃起斗志了?”旁边的宁江注意到这一幕,当即推着他的手臂悄声问道。
“没!就算他考得状元,我只中得二甲,以后他亦得给我提鞋!”林晧然的眼睛透着强大的自信,很是淡然地回答道。
宁江先是一愣,但旋即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他倒不知道林晧然能走多远,但却很确实,像严北辰这种人确实难在官场立足。
就在那个大拇指竖到林晧然面前时,宫门嘎吱一声,向两缓缓打边,里面透出洁白的亮光。
第229章 领班面圣
天空拂晓,宫门打开。
一个个威风凛凛的官员走入宫门,前面为首的是三位内阁阁老,接着是六部尚书,然后是待郎或各个重要衙门的头目。
在前面文武百官陆续进入宫门的时候,一位礼部官员开始核对他们这帮贡生的考牌和身份,仍然会提防冒名顶替和携带小抄等行为。
当然,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谁都不会傻傻地进行舞弊。只是为了彰显着科举的神圣,该进行的流程,礼部这边还会继续进行。
在核对身份无误后,三百五十七名贡士集结在宫门前,分成三列站好。
值得一提的是,贡士若遇到丧期或病重,可以选择参加下一次的殿试。故而,每次参加殿试的人数跟新科贡士的人数往往不一致。
林晧然作为会元,被安排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一人独站前方,如同会试喜报所云“领班面圣”,而后面分别是第二、第三、第四名。
很是凑巧,由于是以左为尊,第三名的严北辰只能委屈地站在林晧然屁股后面。不用林晧然回头,都知道后面肯定是一张气歪了的脸。
“宣嘉靖戊午科贡生进!”
没多会,一个太监悠长的声音从宫门边传起。
林晧然没有丝毫的胆怯,脸上显现着严肃的神态,迈出了坚实的步伐,向着西苑这个神圣之地走进去,走入这个当今大明的最高权力中心。
从青水县、高州府、广州贡院、顺天贡院一路走来,如今他将会完成大明百万书生的夙愿,步入这最后一个战场。
或许是走在前头的缘故,亦或是想到了以往的总总,他的心里悄然燃起了斗志。既然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为何不争一争这个状元呢?
宫门洞很是幽深与浑厚,仿佛是穿过一座小石山。当走过一处狭长的宫道,眼前豁然开朗,很像是来到了一处神话之地。
红墙黄瓦,殿宇楼台,错乱有致。在那青砖地面,白玉栏子,一支支甲胄齐全的护卫队穿行其中,身上都散着一股肃杀之气。
林晧然目睹着这一切,亦是体会到这时代皇权的至高无上,这不过是一个人的家里而已,结果却如仙境又如堡垒。
经过两个宫门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了震坤道殿,众贡生将会在这里进行沐浴。
沐浴面圣,这是一份神圣的礼仪,但亦会进行科举下一项传统仪式——搜检。
只是众贡士都即将是进士了,断然不能再像会试那般全身乱摸,那样太失体面了。但这传光荣的传统亦不能荒废,故而贡生脱去衣服在里面浴桶沐浴的时候,会有人员在外面对他们的衣物和携带品进行检查。
其实到了殿试这个环节,拿着小抄实质没有作弊的空间,而殿试考的是时事策论,照抄前人的名篇只会直接被打入三甲。
正是如此,谁都不会干这等蠢事,而搜检人员亦太多是流于形式。
洗澡、重新整理队伍,然后众人随着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向着考场而去。
考场安排在紫光阁门前,在这座雄伟的紫光阁前有一个宽阔的平台。白石栏子、雕龙望柱,考试的桌椅已经整整齐齐地排放妥当。
林晧然等人随着礼部官员来到紫光阁前的时候,太阳已经东升,将紫光阁染上了一层金光,这座建筑物显得更加庄重与神圣。
先前进来的官员已经分立在阁前,正在那里悄声交淡着。
在鸿胪寺官员的引领下,贡士队伍站在这些官员的后面。只是面对着这些朝廷大佬,皇上又即将驾临,所以大家都是不敢吭声。
哪怕最嚣张的严北辰,这时亦是被头垂下,如同一个乖巧的小学生一般。
林晧然却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看到了对面那个蟒袍玉带的徐阶,面露着微笑,整个人显得很是和善,似乎发现了他,还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正想要有所回应,这可是将来的首辅啊!
只是他突然发现身穿大红朝服的吴山朝着他望来,浑身倒显得官威十足,但脸色跟徐阶有着鲜明的对比,像全天下都欠他钱一般,目光竟然还带着告诫之色。
老天真是瞎了狗眼,我怎么成了这货的门生呢?
面对着这种凌厉的目光,林晧然只能选择将头垂下,心里又是画起圈圈来,开始为着自己的仕途感到忧心忡忡。
在前世中,他就已然明白一个道理,站队比能力更重要。而很显然,他绝对是站错了队,跟这货混绝对没有出息。
特别他到现在都仍然想不明白,这货跟尹台究竟有什么样的过节,竟然如此迁怒于自己,难道又因为我长得帅?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一阵乐声突然奏响。
“臣等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面的文武大臣纷纷跪地叩头,林晧然亦是跟着进行跪拜之礼,只是眼睛余光左右张望,发现右边有了动静,然后有人从前面的甬道经过。
“平身!”
没多会,紫光阁前的台阶上传来了一个颇有道韵的声音。
林晧然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嘉靖帝,跟着前面的官员起来,亦随着他们转身,面朝着紫光阁前,忍着那份好奇,徐徐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阳光映照下的闪闪龙袍,以及那张淡漠的消瘦脸孔和修长的胡须,目光透露着淡漠。
虽然没有传说中的王者之气,但他身上确实流露出强大的气场,仿佛那上面站的不是一般人类,而是一个眼色能取人生死的武林高手。
“宣讲吧!”
嘉靖帝跟着那些喜欢长篇大论的领导不同,似乎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睥了旁边的老太监一眼,淡漠地说了一句。
老太监行了礼,当即面朝着众人,展开那份圣旨进行宣读。除了公示这次举办恩科的缘故,然后就是一些圣训。
在宣读完毕完,嘉靖接过一把金柄裁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黄案上的试题亲自开封,然后将试题交给了旁边的老太监黄锦。
黄锦又将试卷交到了鸿胪寺卿手里,鸿胪寺卿就像是一个信使,将试题送住东侧皇案上。
徐阶拿起那份试题,只是他的嗓音不洪亮,但竭力地高喊道:“嘉靖三十七年,戊午科殿试,开始!”
第230章 考题
话音刚落,炮礼响起,宫乐再起。
嘉靖帝从台阶走下,龙行虎步,众人再行三跪九叩之礼,恭送嘉靖帝离开。
却不知道是考试来临的紧张,还是对面圣结束的不舍,或许两者皆有,数名考生伏地流泪痛哭,久久不能自抑。
随着皇上离场,一些文武大臣亦是跟着离开,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便忙碌起来,给贡士安排座位,准备开始殿试。
殿试是以策取士,故而在仪式上是仿照唐宋。
众贡士都是席地而坐,面前是一张古案,分居南北两侧,遥遥相对。众监考官在紫光阁左右两边的桌椅坐着,对整个考场的情况一目了然。
林晧然被安排在最前面靠近紫光阁的位置,篾席上铺着软毯,坐着亦很是舒服,只是有些担心考到中途腿会发麻。
待众贡士纷纷落座后,宫女大监给他们送来了一个精美的碟盘,碟盘上的东西用红绫包裹着。解开红绫,便能看到里面珍美的饼,香气扑鼻,这是因皇上恩赐的“红绫饼”。
红绫饼因红绫裹之而得名,是唐代给进士必备的一种膳食。只是这里太多数的贡士都没有解开,这饼的象征性已然大于食用价值,一会带出去能大大地长脸。
礼部尚书吴山似乎有些不舒服,本该由他宣讲规则,但却交给了礼部的右待郎。礼部的右待郎讲了规则后,便令人将试卷派发下来。
殿试是庄严而神圣的,所用的宣纸极为考究。纸片雪白如玉,整整精裱九层,在徐徐展开后,纸香弥漫,沁人心脾。
宣纸,有“寿千年”的美誉。
这字落在纸上面,一旦成为状元卷,此卷将会被保存。故而,大家面对着这种精美的纸张,既是兴奋又是紧张。
待到辰时,试题亦是被发放下来。
林晧然看到题目,当即是倒吸一口冷气:“广纳良策乃国盛之基,然朕即位之初有奏曰: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今朕已罢市舶,又有奏曰: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不开。孰是孰非?”
单从题面来看,这无疑是一道良心题,就所持的观点进行论述即可。支持前者,便痛斥市舶之害;若支持后者,则赞颂重开市舶之利。
只是事情显然不会如此简单!
由于已经考取贡士,故而林晧然跟其他贡士一样,这阵子对当今的朝政极为关心。亦不乏消息灵通之士,以日报的形式,传递着朝廷的最新动态。
在诸多消息之中,最火热的无疑是总督胡宗宪正在洽谈招安寇首汪直,这位最大的海盗头目给朝廷的招安条件正是开通海禁。
同时,以凤阳巡抚唐顺之为首的官员,上书请奏重开浙江、福建、广东市舶司,其观点正是“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不开”。
正是如此,朝中大臣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支持唐顺之重开市舶司的建议,一派则支持“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之说。
其实关于海禁的问题,从嘉靖二年就一直争到嘉靖二十六年。禁海派搬出祖训“片板不下海”,而开海派则搬出太宗,结果谁都说不服谁。
直到嘉靖二十六年,朱纨被派到江浙大开杀戒,这个争论才算是真正定下了基调,大明实行严格的海禁制度,违者杀无赫。
随着倭寇之患日益严重,朝廷一大半的国库岁入要拨往东南,朝臣的目光都纷纷转到“解决倭患”这一个迫切问题上。
但现在徐海被杀,汪直有接受招安之意,江浙的倭患问题得到缓解。
开海派抓到了这个好时机,以“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不开”,向着禁海派进攻。举着“解决倭患”的大旗,要求重开海禁,亦是底气十足。
一时间,海禁的问题取代了倭患问题,成为时下的是大热点。
双方的争执从西苑争到长安街,从长安街又争回到家里。却是没有想到,这个争论来到了殿试卷子中,将这三百五十七名无辜的贡士卷下这场战火中。
只是大臣吵什么都不重要,谁更有道理亦不重要,关键是现在的嘉靖帝是怎么想的?
历史早已经证明,写下一篇迎合上意的文章,将会有预想不到的收获。
像建文二年的胡广,那时正处于靖难时期,他在文章中写下“亲藩陆梁,人心摇动”,暗引燕王实质是想要篡位。
结果这个投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建文帝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燕王朱棣的“狼子野心”,他哪是什么“清君侧”,分明就是篡位。
最终,建文帝不仅狠狠地点了胡广为状元,还给胡广赐名“靖”,意思是平定、安定,可谓是风光无限。
正是如此,这场考试跟着以往已经截然不同,不是你的文章漂亮就能得到好成绩,关键还是得揣摸圣上的意图。
但嘉靖是怎么想的呢?
林晧然的眉头蹙起,他跟这个嘉靖离得实在太远了,自然没有渠道去了解嘉靖帝的观点,甚至都不知道他晚上在不在西苑过夜。
咦?
林晧然正在苦恼之致,却看到了吴山慢吞吞地从茅房走回来,似乎还洗了一把脸,但整个人的心气神跟着先前截然不同。
“倭寇之患起于市舶?”
林晧然低头再看卷子,灵光一机,顿时有所明悟。
虽然“倭寇之患起于市舶”成了这时代的定论,但最初提出的人,却是夏言,他们这帮人的师公,亦是海禁派的中坚。
在日本朝贡事件发生以后,时任给事中的夏言提出:“倭寇起于市舶,建议罢市舶。”
嘉靖帝这时候抛出这道试题,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问着一群海禁派的门生,你们是支持师公,还是支持唐顺之?
想必亦是知道,在两难间,很多考生怕会选择保守派。
但……真的是如此吗?
林晧然对这个判断又有所生疑,若这只是嘉靖帝对他们人品的试探,又当如何呢?嘉靖调皮了,又该怎么办?特别看穿这一点的人,绝对不仅他一个,而且极可能是大多数,那他又如何才能脱颖而出呢?
有了!
林晧然眼睛微亮,突然想起了那晚虎妞说的话,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当即下笔如有神,便是在精美的白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本来他的书法就能登大雅之堂,如今在这纸上挥洒,更具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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