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伴读小牧童
韩琦不着急,他大不了就是去修养几天好了,算算日子,今天早晨兵变,两天内消息就可以传到长安,最多不过二十天,这位王爷就要全盘落空了。
以韩琦的眼光看来,这位王爷若是能再沉稳一些,未来一定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能,甚至说能接宋北云的班。
但他到底才十几岁,气质不够内敛,处处透着张扬,想当然的处理很多问题。
这不是好事啊,想来这次之后,他恐怕是捞不到好处了,以宋北云的性子,他可不会因为这个是儿子而轻易饶了他。
韩琦颇为可惜的看着二爷,而二爷被他看得发毛:“你是觉得父亲会制裁辽国?”
“制裁不制裁辽国,那已不是王爷考量的事了。”韩琦轻轻说道:“王爷这些日子记得把行李备好。”
“呵,韩先生还真的是会损人呢。”二爷摇头道:“那既然韩先生如此不看好我,那我倒要看看我究竟会怎样。”
“效仿宋国变法,不错,是好事。可是变法初衷却与大势相违,不会有好结果的。辽国本还有二十年的气数,如果王爷仍是执迷不悔……”韩琦突然笑了起来:“恐怕……”
韩琦才不怕呢,他有能耐就杀了自己,给他一个胆子看他敢不敢,他的确是冲动而且心急,但聪明人到底还是聪明人,他不敢下屠刀的,这次说白了就是一次试探,试探他父亲的态度。
但还是那句话,他对自己的父亲了解仍然太少太少,都到这个地步了,他恐怕还以为他父亲的地位是靠花钱买官买上去的吧。
倒也不怪他,韩琦看到他便想到自己那十来二十岁的日子,其实内核里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也不服那也不忿的模样,总想着能够干点什么证明自己,甚至哪怕被先皇启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想着要跟宋北云一较高下。
后来才知道,即便是辽皇启用自己,居然也都是宋北云提出的意见。
总之,时光从不言语,但却能为人解答一切。
果不其然,就在韩琦被软禁的第二天下午,二爷政变的消息就传到了长安,摆在了宋北云的桌上。
他将密信推到了正在一边做证明一边吃饭的三爷面前,三爷只是瞟了一眼,却是抬起头:“可不敢跟娘亲说。”
“你江山都没了,还惦记这?”
“父亲,孩儿本来就不是坐江山的材料,没那个意思,还是解公式有趣。但娘亲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暴跳如雷。辽国也好,宋国也罢,跟我有半点关系,难不成我当不成皇帝还能饿死不成。”
“你说怎么处理老二。”宋北云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傻儿子:“你真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哟。”
“二哥嘛,其实也没有恶意,他老早就跟我说过了,他就是想证明虎父无犬子,可是大事都让你办了,他也只能走这条路了。您可不能处置他。”
“那怎么行,不处置就乱了规矩。”宋北云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就像你大哥说的那样,越是我宋北云的儿子越不能干些离谱的事,如果干了就得承受比以往更重的惩罚,不然你老子我革命二十年,那他妈的不就白费了?”
“父亲……二哥是辽国皇族,你不能杀……”
“你还护着他。”宋北云眉头皱了起来:“人家都快把你赶下皇位了。”
“可那是我二哥啊,反正你不能杀。”
“其实他还罪不至死,这小子聪明,给自己留了一线,他要真的把韩琦一众给砍了,我真的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宋北云长叹一声:“明天我就动身去辽国。”
“好的。”
听到二哥没有性命之虞,三爷也就放下心来,反正皇位不皇位,他其实不在乎,但二哥要因为这件事丢了性命,那真的是不划算的。
他虽然也是个不太称职的皇帝,但终究是皇帝,知道有些事即便是父亲不想也没有任何办法,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就只能拼着皇权特许的名号去保二哥一程,不过到那时,辽国大概也就真的完了,连跟大宋上谈判桌的机会都没了。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怜就可怜母亲那辽国万世的心愿恐怕是难以达成了。
“父亲打算怎么……处置二哥?”
“小兔崽子不听话,当然是要打一顿。”宋北云收起密信笑道:“送去给你表哥打下手吧,搬砖磨练心智去。”
“桓哥啊,那好那好。他们两个也有个照应。”
“好了,不说了,我去给你姨娘通报一声。”
“我随您一道去。”三爷合上本子:“不然姨娘肯定要伤心的。”
金铃儿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冷不丁的一听差点没晕过去,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居然造反了,而且还将一大批朝中重臣给办了。
自小在宫廷中长大,金铃儿最是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不过还没等她开口说话,三爷就忙不迭的解释了起来。
当听到儿子那不算造反时,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看向宋北云:“你是不是连儿子也要杀?”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糟糕。”宋北云靠在门框上,手上点着一根烟:“这个主要是你家儿子决定的,他要真的下了杀手,我是保不住他的。你以为我不担心啊?我比谁都担心。小兔崽子就是欠收拾。”
“那你去收拾。”金铃儿长出一口气:“子不教父之过,你的责任。”
“知道啦知道啦。”宋北云也是长叹一声:“明天一早我就出发。”
“下手轻一些……”
宋北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笼着袖子走了。
第二天一早,宋北云亲自动身前往辽国,而他刚走,佛宝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气势汹汹的杀上门来问宋北云要个说法。
但他天没亮就跑路了,佛宝奴只抓到了正在吃早饭的三爷,冲着三爷狂发了一通脾气,甚至还迁怒到了金铃儿身上。
不过罪魁祸首宋北云大清早跑路这个操作真的是秀翻了所有人,用金铃儿的话来说“这个逼人老了老了,却是老奸巨猾,比年轻时还要狡猾”。
最后佛宝奴也气不起来了,要气就气自己儿子怎么就是这么软蛋,搁那跟金铃儿说了很多话,全程在旁边听完的三爷默默的来上了一句:“孩儿的成就旷古烁今,千年之后没人记得谁是耶律家的皇帝,但人人都会知道耶律家的定律。”
“还敢顶嘴!”佛宝奴瞬间暴怒:“你皇位都快被玩没了!”
“但孩儿……”
见他母子俩要杠起来了,金铃儿默默叹了口气,把佛宝奴拉到了一边:“这宋家的种,没有一个让人省心。”
而他们这边闹腾,二爷那边却开始大刀阔斧的进行新人认命了,原本的革新派、统一派大多都被原地革职,新上来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坚决反对统一的保皇党。
也就是说当初在宋北云帮助下辽国的革命成果直接被二爷给完全推翻了,现在整个朝堂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难以置信和欢呼雀跃。
但二爷却并没有那么开心,因为军队失联了……
换句话说,武装政变之后的第三天,辽国所有军队全部跟他断了联系。
这让二爷慌张了起来,但问题是各级军营都在正常运作,只是完全不听中枢指挥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军权已经被别人夺取了,而夺取军权的人甚至都没有露面。
但即使不露面,以二爷的聪明才智也大概知道是谁了,但问题是现在他根本无法跟任何一级的将领联系上,朝中的武将全体失踪,军营不听调令,哪怕是城防军都不行。
也就是说别看二爷现在闹得欢,其实他就是个光杆司令,是个空壳。随时随地能叫人给一把推翻。
而且更恐怖的事还在后头,他被限制行动了。
没错……军事政变的头领被限制行动了,他是怎么发现的呢,就是这天他打算出城亲自去一趟城防军的军营,但在城门口时却被拦了下来,城防士兵态度坚决的不肯让他出城,其他人都行,唯独他不行。
到这一步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可能是被控制了起来。
他连忙去到软禁韩琦的地方,但韩琦却以身体不适之名不见他,二爷近乎抓狂,他焦急的在韩琦软禁处的外头来回走动,直到韩琦的书童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信。
“王爷,这是先生让我交给您的,说是您的家书。”
“我的家书?”
二爷打开信,上头只有一行字:“留在原地,静待处置。”
看到那字体,二爷的心突然就凉了下来,但他却不想向命运低头,起身对身边随从说道:“召集亲信!死守皇宫。”
第925章、二十年9月14日 雨
秋雨初落,正是中秋微凉时,天色暗仄不堪。
辽国皇宫内,一切看似都是戒备森严,已经三天了,外界却没有一丁点动静。但二爷悬着的心却一直挂在那,不敢用半分松懈。
他知道这里有许多耳目眼线,所以他在这两年时间里扶持了一批自己的狗腿子,这批狗腿子这个时候还真的派上用场了,这也让他安心不少。
他现在仍是很慌张,因为对于外头的情况他彻底两眼一抹黑了,虽然当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选择退守皇宫这个昏招的,但问题是他就这么干了,现在想来的确是有些不冷静也不理智了。
但问题是现在木已成舟,他甚至也没想过到时候究竟该怎样会怎样。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任何人处在他现在的情况下,都不会比他更冷静也不可能干的更好。
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孤立无援,现在反倒像是自己被软禁起来了一般。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安那边才会来人,更不知道来的究竟会是谁,也许会是伯父,如果是伯父就好办了,伯父仁厚……能通情达理。
要是三弟来了,那就更好办了,因为他干的事完全就是为了巩固三弟的皇位,至少不能那么快让父亲把他从皇位上赶下来。
可要是……
有些事情他不敢多想,生怕随便一想就成了真。
他早晨起来,见外头天色尚早也没什么异样,倒也是长出了一口气,毕竟这就算是他又熬过了一天。
在房间中枯坐了一会儿,觉得腹中饥饿,便吩咐人去准备些吃的,然后便在宫女的伺候下洗漱了起来。
随便吃了些东西后,他便换上了衣裳去往了上书房,毕竟每日的功课还是要做的,这么多年下来都已经成了习惯,练字三千、阅读三篇策论再加撰写一篇心得。
可刚进上书房,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周围的侍卫看上去也有些古怪,而自己的亲信也都消失无踪了。
他带着诧异走到了书房,可刚一进去却发现正在龙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正在吃东西,手边还拿着自己这些日子写的心得和策论看着。
二爷一眼没看清,本能的有些生气,毕竟那椅子可不是谁都能坐的。
但等到他继续往里头走两步,看清楚上头坐着的是谁时,他的膝盖当时就软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父亲……”
宋北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但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检阅着他的功课,顺带着把最后一块米糕吞了下去。
等到宫女收走了碗筷,宋北云这才放下了功课本,看着跪在下头不敢抬头的儿子。
父子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二爷的脸上已满是白毛汗,他不知道父亲究竟是怎样进到皇宫的,更不知道为什么全程一个通报他的人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见父亲没有开口,于是便小心的抬头瞄了一眼,却见父亲正在用朱笔批阅这几天囤积下来的奏折。
而二爷不敢动弹,就这样跪着,一跪就是几个钟头,直到外头天色大亮,似乎都临近中午了。
一早上没有动弹,二爷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存在了,但他仍然不敢惊扰父亲,虽然他觉得自己父亲的能耐一般,但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教育其实是很好的,家教算是同龄人里数一数二的。
这时宋北云也终于处理好了积压了好几日的奏折,放下笔抬起头,端起宫女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便挥了挥手让宫女退了下去。
书房中点上了灯也关上了门,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二人。
“何谓政治。”
宋北云突然问了一声,二爷仰起头张了张嘴,却是重新低下了头。
“嗯?”宋北云眉头皱了起来:“为何不答。”
“父亲想教训那便教训,因为父亲既然问了,那便是觉得我错了,既是我错了,那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哦,你的意思其实是你没错,而是我压着你的头逼你认错?”宋北云笑了起来:“反倒是你老子我错了?”
“孩儿不敢……”
“政治。”宋北云摇了摇头:“你啊,是真的嫩,你能看到却只能看到。我问你,政治究竟是什么,你会告诉我这是一盘棋,可究竟是什么棋,怎么下,什么规则,你一问三不知。”
“是……”
“你发起政变,囚禁维新派,启用守旧派。在你看来,不过就是想让他们来对抗我,对不对?”
“孩儿……是……”
“人事即政治。”宋北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从表面上看,人事安排不过就是一个安排,每个职位安排上一个相对合适的人,就像小时候你玩的积木一样,简单明了直接。但,你想没想过人事之后的事呢?”
“有……”
“有?那你怎么还不知道什么叫政治?”宋北云咄咄逼人地问道:“人事它看上去是形形色色的人,但你要知道一件事,就是他们所有人的立场发端是为什么,支持一项工作和不支持一项工作的动机是什么。这里头就涉及到了人事背后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二爷低着头点了点脑袋。
“利益关系其最直观的表述就是政治形式和政治手段,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争端权利的斗争,权和利。什么是权?权力是获取和分配利益的能力。什么是利?利是维持和发展一个人或者一个集团的生存资源。而在当下乃至未来很长时间,利益往往会向社会中身份最高、背景最雄厚、实力最强的人身上靠拢,而这三个内容集合起来就是人事问题。”
“是……孩儿受教了。”
“人事问题,之所以敏感。就是因为它发端于身份,牵扯到权力,核心是与利益挂钩。而对利益的争夺,就是政治。”宋北云敲了敲桌子:“你现在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了吗?”
二爷低着头不敢言语。
“你可能还不明白,因为你成长环境的关系,你没有深切的接触过这些东西,也怪我这些年没能好好教导你。”宋北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身上的错,有我八成。”
“孩儿不敢……”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肯让宋辽一统吗?就是因为人事无法调和,换而言之就是利益的集团无法调和,有冲突。资源有限,我没有时间既一边集中国力发展工业又一边处理宋辽两国庞大的利益集团。换而言之是一个朝廷没有办法接受两套班底。谁上谁下?”宋北云轻笑了起来:“可能他们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会说什么,但一旦我下位了,你们能不能镇压的住这些蠢蠢欲动的利益集团?”
“现在看来,你们不能。”宋北云说着叹了口气:“真正影响统一的,就现在来看不是宋辽之间的文化、经济,就只是一个尾大不掉的利益拉扯。”
“你现在把半个朝堂的官员都给推下去了,他们背后的集团不会放过你的,而剩下被你拉上来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会拼死反抗,最后的结果就是无尽的内耗。所以政治斗争,要铲,铲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是需要铲掉它一整个链条,挖出萝卜带出泥,一个都不能放过。所以为什么说政治斗争残忍而黑暗呢,因为是屁股决定脑袋嘛,你屁股坐在哪边,即便是没有干任何事,脑袋都可能要搬家。”
“孩儿没想到这一层……”
“而且你以为换上了一批守旧的人就完事了么?他们之间利益也不是统一的,也是要争夺的。不出两年,他们又会分化开,一部分固守阵地,一部分寻求合作,政治非黑即白,守旧的阵地摆在那,那么另外一部分人自然就会投入到维新党的阵营里,继续冲锋陷阵,并且双方的集团都不会轻易的再让你拿捏了,会把你架空,让你成一个只有身份没有地位的统治者。皇帝好当么?你以为呢?”
说实话,二爷是真的被震惊到了,父亲从小到大在他的映像里就是那个在家给大伙儿扎纸鸢、做饭、耍赖、扮丑、逗孩子笑,还会被老婆骂的傻乎乎的男人。
但现在当他用另外一副面孔时,原本只能用一句“这里水很深”形容的政治却被他三言两语拆了个零碎,掰得稀碎喂了过来。
也就是说,现在在他面前的父亲,跟他认知里的父亲和传闻里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个统协大宋万里江山,万万人之上、一言九鼎、不是皇帝胜似皇帝的宋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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