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封公之后那叫篡位,不叫造反,篡位自上而下,造反自下而上,蔡公,我看上去是在篡位,实际上,我是不折不扣的造反。”
郭鹏握住了蔡邕的手:“至于为什么,怎么说呢……蔡公,你见过村庄里的农人们吗?不是现在的,是四十多年前的,孝灵还在位的时候,您还在做官,我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童子。”
“什么意思?”
蔡邕很疑惑,不知道郭鹏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蔡公,你生来就是士族豪门子弟,自幼锦衣玉食,不缺吃穿,能读书习字,能明世间道理,学究天人,名望遍及大江大海,还写了很多著作,可是,您有哪怕那么一个字,是为了那些农人们而写的吗?”
“………………”
蔡邕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吧?蔡公,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在意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郭鹏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或者说,您从未把他们当过人来看。”
蔡邕更加疑惑。
“你在说什么?”
“我在回答您的问题啊,蔡公,我在告诉您,我为什么要造反。”
郭鹏缓缓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决定造反,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了,我六岁的时候,那一年,沛国国相巡查各县,我父亲是谯县县令,为了得到国相的赏识,他特意带我下乡转了一圈。
当然不是为了体察民间疾苦,而是为了视察一圈辖下,有没有冻饿而死的尸体倒在路边没人收拾,有没有衣衫破烂的人到处乱晃,他规定,不准这些【有碍风化】的人出现在国相的视野范围内。
所以他要深入乡间,让手下人把这些会让国相不开心的人和事物全部清理掉,当国相来视察的那一天,他们不准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安排好的人,他们将扮做农人。
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些与我一起生活在谯县、却仿佛并不生活在一块土地上的那群农人,之前或许我也见过,但是我记不清了,我记得清楚的,就是那一次。”
“六岁?”
蔡邕更加惊讶了:“你不是说中平四年吗?”
“中平四年是我最终决定的时候,真要说萌芽,还要说到六岁的时候。”
郭鹏笑着说道:“办什么事情总要有个原因,不可能这边说要造反,我就要造反,就算是我,要造反也是需要一些理由的。”
“你的理由就是那些农人?为什么?”
蔡邕想不明白郭鹏的意思,怎么想都觉得想不通。
“为什么?蔡公,这是我要问你的,你为什么觉得那些农人的生死一点都不重要?他们不足以成为我造反的理由吗?”
郭鹏忽然变得有些悲戚,悲戚的看着蔡邕。
面对这个问题,蔡邕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眨了眨眼睛,眼睛里全是疑惑,全是不解。
郭鹏看了一会儿,深觉遗憾。
“蔡公,这就是你我之间最根本的问题了,你从没把他们当成人,所以你觉得我凶残,恐怖,杀人如麻,但是我把他们也当成人,和我一样的人,所以我不觉得我是个残忍的暴君。”
因为把他们当成人,所以就不残忍?
他们是人?
他们不是人?
蔡邕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而后他发觉自己本能的正在排斥这个问题,本能的不想去深究这个问题。
他莫名的担心这个问题万一被往深了去挖掘,会挖掘出一些恐怖的事情。
会冲击他早已稳固的不能再稳固的世界观。
他不敢细细往下想。
可郭鹏并没有打算就这样结束。
“眼睁睁看着农人穷困潦倒并且饥饿致死以至于饿殍遍野的名士一点都不残暴。”
“眼睁睁看着农人遭受瘟疫而无所作为以至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名士一点都不残暴。”
“巧取豪夺赈灾粮食以至下辖农人大批大批饿死的名士一点都不残暴。”
“汉末动乱二十年,千万人丧生,千万人!这一千万人的死,你们谁都不在乎。”
“而杀几千个贪腐官吏的我就是世所罕见的残暴之人,就是能让蔡公怀疑我本性的根据。”
郭鹏悲怆的叹息一声,反过来握紧了蔡邕枯槁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蔡公,您质疑我本性之时,是否注意到您自己的本性才是真正的残暴?”
“我?我残暴?”
蔡邕大吃一惊,惊得三观都要炸裂了。
一辈子手无缚鸡之力,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的蔡邕。
残暴?
“您不残暴吗?”
郭鹏悲伤的反问道:“您眼里只有那被杀掉的数千贪官污吏,全无因为天灾人祸而死去的一千多万黎庶百姓,一边是数千人,一边是千万人!蔡公!谁才是真正的残暴?谁才是真正的虚伪?您真的敢说那是我吗?!”
郭鹏怒吼一声,松开了蔡邕的手,站起身子指着蔡邕:“为什么你们的眼里从来就没有那些农人?为什么你们的眼睛总是朝上看却不肯往下移那么一点点?
看看啊!睁开眼睛看看啊蔡公!看看多少人饿死多少人病死,多少人死之前还在拼命挣扎!多少人死了以后连个坟墓都没有!他们都是人!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不是牲畜!不是蝼蚁!是人!人啊!!”
蔡邕的脸色惨白,偏着头,死死盯着悲怆嘶吼的郭鹏。
他忽然看到两滴泪涌出郭鹏的眼眶,顺着郭鹏的脸颊往下流。
他从没看到过郭鹏如此悲怆的表情,那种发自内心的悲怆,容不得半点作假。
他八十四岁了,分得清什么是虚情假意,什么是真情流露。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忘记了一切病痛,眼前只有郭鹏悲怆的表情,还有那两滴眼泪。
郭鹏没有抹掉这两滴眼泪,任由它们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到了地面上。
他强忍情绪,没有当着蔡邕的面哭出来,但还是没能管住那两滴眼泪。
正如他十九岁的时候管不住的那两滴眼泪一样。
他深呼吸几次,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夏商周为何覆亡?春秋诸国为何一一覆亡?秦国为何覆亡?两汉为何覆亡?蔡公,您知识渊博,我知道,您一定会说出无数理由,什么妹喜,什么妲己,什么褒姒,什么秦皇残暴,什么桓灵不察!
那是原因吗?不是的蔡公,不是的!什么是真正的原因?我想了四十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那些国君和权贵们,从来没有把治下黎庶百姓当成人去看!”
郭鹏又指了指自己。
“为什么我能取代汉室建立魏国?为什么他们信服我?因为我把他们当成人看。”
郭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从始至终,我都把他们当成和我一样的人去看,我想活着,他们也想活着,我想吃东西,他们也想吃东西,我想学习,他们应该也想学习。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人,我是这样看待他们的,所以我知道他们要什么,他们所求的是什么,我能满足他们,他们会接受我的统治,心甘情愿向我缴纳赋税。
而若有朝一日,我的子孙后代们不再把他们当成人去看,而是把他们看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那么魏国就到了该覆亡的时候了,我对那样的君王绝无怜惜!”
蔡邕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郭鹏,除了喘气,一动不动。
郭鹏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要听到蔡邕说些什么,可蔡邕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等了一会儿,确定蔡邕不会说些什么的时候,郭鹏落寞的低下了头。
终究,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他。
他一声长叹。
“蔡公,您永远也不会懂,更不想去懂,我是知道的,所以,您就当我没说过这些好了,您尽管当我是昏君暴君好了,但是千百年之后,后人会给我最公正的评价。
谁是仁德之人,谁是残暴之人,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你们连谁才是人的问题都不屑一顾,既然你们不把他们当做人,你们就没有资格评论谁仁德、谁残暴!”
说罢,郭鹏转过了身子,强忍心中悲愤,快步离开了这间病房。
一拉房门,面色惨白的老仆站在门口。
郭鹏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杀意一闪而过。
“你什么都没听到,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懂?”
老仆一愣,然后如小鸡啄米般快速点头。
“懂!懂!懂!”
“去照料蔡公吧,蔡公身体很虚弱,离不开人。”
说罢,郭鹏快步离开蔡府。
他一刻都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三天以后,蔡邕去世了。
第1620章.一千五百四十 父亲,你,要造反吗?
蔡邕的去世就像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一样。
大医馆出动了几乎全部的力量想要挽回蔡邕的命,却依然没能成功。
几个主要好手在蔡府待了一天一夜,想尽了办法。
各种珍贵药材轮流上,甚至用最珍贵的辽东野山参给蔡邕续命,但是终究也没能挽回蔡邕的生命,蔡邕最终还是咽了气。
咽气的时候,蔡邕的面色很不平静,好像在做什么挣扎似的。
终于也没有挣扎出什么结果来。
他的生命定格在了兴元三年五月初三。
大医馆群体战战兢兢地等着郭鹏和皇帝郭瑾的发落,但是郭鹏和郭瑾没有责怪大医馆。
郭鹏在泰山殿内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修缮《格物学》教科书,正在添加一些新的内容。
对于蔡邕去世的事实,他并未感到惊讶,他早有预感,有了心理准备。
了解了一切的蔡邕已经没有生存下去的欲望了。
所以他并不惊讶,连忧伤也是淡淡的。
两人在蔡邕生命最后的一刻完成了诀别,诀别的痛苦和蔡邕故去的痛苦仿佛能够中和似的,带走了郭鹏心中绝大部分的负面情绪。
他只是放下笔,默默地走到泰山殿宫门口,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空,追忆着与蔡邕相识的过往。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自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可是最后的决裂并非是他可以控制的,这是历史的决裂,是过去和未来的决裂,不可避免。
只是不知道蔡邕临终之前,是否能回想起四十年前两人初见的那个午后。
十二岁的郭鹏在蔡府后院的小亭子里见到了四十四岁的蔡邕。
蔡邕正在抚琴,郭鹏站在那边倾听。
一曲毕,蔡邕抬眼看向了郭鹏。
“来者何人?为何站在亭外一言不发?”
四十年前蔡邕的声音仿佛还在郭鹏耳边回响。
可惜直到四十年后,郭鹏依然听不懂蔡邕的琴声。
自然,蔡邕也听不懂他的心声。
这让人无奈的时代,让人痛恨的时代。
蔡公,来生若能再见于太平盛世,我们再一起谈论音乐,谈论理想吧。
愿那时你我之间不再有任何分歧。
愿那时众生平等,大家,都是人。
八十四岁,是一个绝大部分人想都不敢去想的年龄,包括郭鹏在内,也不觉得自己能活到八十四岁。
蔡邕原本应该在董卓之乱以后就死去,死于自己零分的政治水平,死于王允的膨胀。
而由于郭鹏的介入,蔡邕比原先多了二十多年的寿命,安安全全的活到了郭瑾做皇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