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官笙
孙承宗端着酒杯,笑着道:“老朽的俸禄不多,皇上的赏赐不少,奈何老太婆吝啬,诸位就凑合一下,出去也别说。”
孙承宗今年已经七十二,在场是最大的,他这话算不得托大,还有难得的放松,玩笑之语。
众人连忙举杯,这位老大人平时低调,但资历,身份,地位,在场的即便是毕自严都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一饮而尽,孙承宗面带和缓笑容,一副家常便饭模样的环顾一圈,目光落在顺天巡抚陈奇瑜脸上,笑着:“玉铉,我记得你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吧?”
玉铉,陈奇瑜的字。
陈奇瑜虽然不是火箭上升的人,也属于朱栩破格提拔,连升二级的人,在顺天府巡抚这个位置上,显得“资历不够”。
他对孙承宗自不敢托大,倾身道:“回大人,下官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天启二年的候补礼科给事中,还是大人点的名。”
那个时候东林还没有得势,万历年间的格局未破,新的格局未成。孙承宗已经不记得,打量他一眼,道:“皇上识人之明,老朽一直佩服。今年北直隶能有这番景象,你功不可没。”
在座的都清楚,今天几乎就算是“鸿门宴”了。陈奇瑜虽然比京外的封疆大吏高半阶,但在京城也是不起眼,上面高官密布如林,颇为谨慎的道:“下官不敢居功,朝奉令,夕照行而已。”
孙承宗道:“无需谦虚,北直隶一直是皇上,内阁眼皮底下的试验田,很多政策都是北直隶先行,皇上与我等观效后,择优劣汰,查漏补缺才制定而出,你的奏本,在内阁我们几个都是第一眼要看的,有理有据,有问题有办法,皇上也曾多次赞许,偶尔还提及,有希望你入工部的意思。”
陈奇瑜神色一惊,连忙站起来,道:“下官侥幸,不敢皇上如此赞许。”
“坐。”
孙承宗微笑道:“是与不是,皇上,我们几个都能看到。你不争名不夺利,无阿谀,不内讧,一心用事,成效显著,是为当朝为官之镜。戒骄戒纵,前途不可限量。”
陈奇瑜直觉热血冲头,内心如沸,拿起酒杯,向着孙承宗道:“下官愚钝,蒙大人看重,玉铉敬大人一杯!”
孙承宗端起酒杯,笑着道:“实话而已,坐下,无需多言。”
陈奇瑜坐下,脸上的一丝激动不知道是醉酒还是其他。
孙承宗的目光转动,落在方孔炤身上,道:“潜夫,你也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吧?”
方孔炤倾身,神色不动道:“是。”
孙承宗面露赞许,道:“你在郧阳等地的事情,老夫详细看过,有谋有勇,处置得当,在本官看来,你比洪承畴更有能力,适合军伍。现在朝廷的意思,是要军政分开,互不相涉,若是你还想回来,本官今天就当众徇私一回,调你入我麾下,如何?”
方孔炤当年在陕西确实有勇有谋,作战上百次,几乎没有败过,擒下的大小匪首数以百计,他的官职,基本上是以军功升上来的。
但是方孔炤现在是南直隶,也就是江苏巡抚,正值“新政”大潮之中,如何能脱身?
他抬手,依旧平静的道:“劳大人费心,下官已向皇上表明心迹,一心从政,为皇上分忧,为百姓造福,不敢有丝毫分心。”
孙承宗看着他道:“也好。南直隶这一年,老朽也看在眼里,虽然有不少波折,但终归一直向前,好好做,再过三年,估计我就该致仕,内阁会空出几个位置来,其中一个我曾与皇上说过,是给你留的,莫要让老朽失望。”
方孔炤哪怕再竭力控制,现在也不能再平静,起身,抬手道:“下官谢大人看重,定不负大人所望!”
孙承宗笑着摇头,道:“坐,无需多礼。”
方孔炤坐下,胸口轻轻起伏,眼神有些光芒闪动。
不管官大官小,哪一个不想再进一步,作为一声封疆大吏,谁不想进六部,入内阁?
这个时候,周应秋与傅昌宗很有默契的悄悄对视一眼,会意的微点头。
这场“鸿门宴”,只怕没那么简单了。
孙承宗招呼过这三人,看向傅昌宗,周应秋,李邦华,蒋德璟四人。这四人,显然以傅昌宗,周应秋为首,他沉吟着没有说话。
傅昌宗自不用说,那是皇帝的亲舅舅,第一心腹,无数重大的政务里,包括现在的“新政”,都有着他深厚的影子。
周应秋,这个人在天启三年之前,是一个相当活跃的人,但他所作所为投机取巧太多,为正人所不容,是以仕途相当挫折。
但在崇祯初,他接连跳跃,坐上了吏部尚书,这个“隐相”的高位,在之后,他更是坐实了“相”位,不管多少风雨,多少变故,他始终屹立不倒,并且他极其低调,比傅昌宗还隐蔽,但手段却是相当高明,在吏部六年,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弹劾奏本,可始终不曾有确实的把柄被抓,同时,也不曾让人猜忌,可以说,从万历二十年后,他这个“隐相”是做的最稳当,长久的一个人。
第972章 像雾又像雨
这样一个人,绝不简单!
周应秋已经感觉到,孙承宗下一个目标就是他。
他神色如常,端着不动,丝毫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茂实,可回吏部看过?”
孙承宗果然对准了周应秋,笑着说道:“吏部大小官员,内阁基本上没动,一如过去,是不是很意外?”
周应秋侧身向孙承宗,面无表情的道:“谢大人。”
孙承宗见周应秋一如过去言简意赅,可“谢大人”三个字,究竟有什么意味,就很难捉摸了。
孙承宗看着他,道:“辽东事务繁巨,涉及到移民这一块,老朽希望你能稳步有序,推动既定计划,不要受朝廷‘新政’,内阁变动的影响,大开大合,不适合辽东眼下情形。”
周应秋眼神微动,倾身道:“是,下官明白。”
傅昌宗悄悄眯起了眼,桌下的拳头悄悄握起。
这位孙阁老的手段当真是厉害,看似简单的几句话,却将几个人的情绪都给拿住了。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他了。
孙承宗看着傅昌宗,微笑道:“傅大人,陕甘六省的情形,老朽已经知道了,既然你觉得内阁操之过急,那就慢一点。你也知道,那六省是皇上最重视的地方,自从登基以来,国库钱粮大部分都用在那里,内阁已经商议过,将充分尊重你这个六省总理大臣,一切政策,政务,都以你上奏的为基础,无需太多担心。皇上已经从天津卫返程,明天早些时候就能到,到时候,傅大人与内阁一起去,再商讨一番,尽快定一下,安定人心,免得群臣心思杂乱,影响皇上国政。”
傅昌宗听的直皱眉,孙承宗说的是情真意切,这要传出去,别人还以为,他傅昌宗仗着是皇帝亲舅舅的身份,欺压内阁辅臣!
若是再闹到乾清宫,只怕皇帝也要打自己人给外人看!
边上一直听着的李邦华暗自皱眉,他不是刚刚科考的毛头小子,对孙承宗的一言一句都看在眼里,心里暗感沉重。
很明显,内阁的决心已定,难以更改。
不管今天京外最大的两个“反对者”——傅昌宗,周应秋是何态度,没有皇帝的干预,内阁的态度都不会松动。
最后一个,南方的代表蒋德璟一直不说话,他在这里没有什么话语权。但他在云南见识了太多的事情。那个地方,若是操切推动“新政”,不管是剥夺地方权力,还是设定“改革目标”,“时间表”,都会引起地方的反弹,稍一不慎,甚至还会引起战火。
他看着傅昌宗,周应秋等人的表情,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毕自严与孙传庭悄悄对视,两人暗松一口气。
孙承宗平时不动声色,这一发威,还真不简单,将几人都给拿住了。
“喝酒,咱们今天,只谈风月,不谈其他。”孙承宗笑着举起酒杯,朗声笑道。
毕自严,孙传庭都立即端起酒杯,其他人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配合——这位老大人的面子,不能不给。
这顿“鸿门宴”虽然各有心思,但都彼此支撑着,一直到了深夜,这才散场。
毕自严,孙承宗,孙传庭三人,目送这些京外的封疆大吏离开,不约而同的深深吐了口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