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虎贲中郎
孙策神情微变,脸上的怒色稍减,沉声问道:“程叔何出此言?我等连日来攻城拔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士气高涨,斗志昂扬。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值此大胜之时,正是我等趁胜攻取安邑的大好时机,岂可戛然止步,贻误战机?”
程普闻言愕然,神色愈发急切,接声说道:“少主所言句句属实,正因如此,我等才会前来劝阻少主不可继续进军,反而应该驻军休整。昔日陈留会盟时,老主公孙坚同样是攻城拔寨无往不利,孤军深入,以至于最终粮草耗尽被贼军趁夜袭营,功败垂成啊!此事就发生在河南地界上,与我们仅有一河之隔,前后不过五年光景,难道少主都不记得了吗?”
孙策闻言色变,却不是恐慌害怕,而是一脸愠色,颇有恼羞成怒之意。只不过碍于情面,他没有立即发怒,然而粗重的鼻息和涨红的脸颊都说明他内心十分愤怒,奈何程普毕竟是跟随孙家父子两代人的老将,这让他怒不可遏之余,又深感无奈。
看到孙策沉默不语,程普急切的神情稍稍舒缓下来,继续劝说道:“当年老主公孙坚就是因为轻视西凉军的战力,认为西凉军被盟军吓破胆,兵无斗志,军心涣散,故而穷追猛打,半月内攻克西凉军十余座营寨。不承想,正当我军高歌猛进时,袁绍和袁术兄弟二人却在后方使坏,断掉我军粮草,以致我军粮草辎重紧缺,被西凉军趁机劫营,大败而回。
如今我等面对的局面与当年何其相似,几乎是一模一样,如出一辙。截至此时,少主率领前军一路攻城拔寨,勇猛无敌,已然立下赫赫战功。然则,不知少主有没有注意到我们所攻取的城寨几乎都没有遇到顽强的抵抗,每战都是一举攻克,称得上是势如破竹。难道威震天下的西凉军果真如此不堪,战斗力孱弱至此吗?”
“嗯?”孙策眉头轻扬,双眸骤然睁大,沉吟道:“程叔此话何意?难道你想说这些城寨都是西凉军故意留给我们的,世间岂有这等好事?”
“末将并无此意。”程普摇头说道:“少主稍安勿躁,且容末将禀明实情。此次我等跟随少主连战连捷,起初末将与公覆等人甚为欣喜,认为少主勇略不下于老主公,智谋亦是不遑多让,有望秉承老主公遗愿。立足江东,成就功名大业。然而接下来我军依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竟在十日内连续攻取十座城寨,却始终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这让末将等人大喜之余,心中隐隐不安,总感觉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战比克攻必取,难道这就是所谓兵强马壮的西凉军吗?”
说话间,程普脸上流露出浓浓的忧色。平复心神后,继续说道:“于是,我等四人就暗暗留心随后的战斗,发现无论是驻守城池的守军还是营寨镇甸中的兵士,战斗力极其有限。手中兵器也是锈迹斑斑,甚至有些兵士所持兵器早已残破不堪。有此发现后。我等立即前往战俘营。当面询问降兵缘由。
从降兵口中得知,我们所攻取的十座城寨之中,所有守军都是未被纳入西凉军序列的普通郡兵。平日里他们只负责看守城门和关卡,两年来几乎从未参与过战事,也没有严加训练,军纪涣散。战斗力极差。据说,他们只要没有为非作歹、欺压良善,每月还能领到一些粮饷,待遇不错。足够一家人填饱肚子。正因如此,这些郡兵每天看守城门,准时交接,舒舒服服地过了两年好日子。久而久之,他们手中兵器都上锈了,战斗力可想而知。因此,此番面对我盟军先锋的进攻,他们根本不堪一击,无法抵抗我军的强大攻击。”
程普似乎言犹未尽,可他却突然闭口不言,似是等待孙策的回应,隐隐透着考校之意。显然,他和黄盖、韩当、祖茂等人虽然对孙策很忠心,却对孙策是否有能力带领他们重现昔日荣光仍旧心存疑虑,拿捏不准。因此,在很多问题上他们不会说透,留有余地,刻意等待孙策做出判断之后,才会一五一十地说明原委。
如此作为看起来有些轻视孙策,似乎没把孙策放在眼里,实则不然,他们这么做却是出于一片好心,真心爱护孙策。而这恰恰是他们忠心与孙氏父子的切实体现,孙策之所以敬重他们,以晚辈自居,就是因为他们素来忠心不二,谆谆教导,循循善诱,一门心思帮助孙策迅速成长起来。
“照这么说,我军此前攻下的十座城寨其实就是西凉军有意舍弃的城池关卡,根本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孙策脸色阴沉地疑声道。
程普闻言轻轻点头,语气低沉地应道:“尽管末将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但事实偏偏就是如此。与此同时,我军连番攻城拔寨中遭遇的几次略显顽强的抵抗,其实就是一些郡兵忠于李贼,宁死不降,因此十日下来,我军伤亡上万名将士,而十座城寨中的守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区区两万人马,其中八千余守军都是沿途村镇中临时组织起来的青壮。”
“怎么会这样?西凉军呢,他们躲到哪里去了?难不成他们全部龟缩在安邑大营中避而不战,眼睁睁看着我们沿途攻城拔寨却置若罔闻吗?”孙策勃然大怒道。
程普闻言黯然,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黄盖开口说道:“少主不必动怒,其实此事不难理解。此番盟军声势浩大,拥兵五十万,号称七十万,且又在会盟之初,兵锋正盛,无论是谁面对来势汹汹的盟军都是选择暂避锋芒,伺机出战。就像眼前的河东战局一样,李贼手下将领提前将沿途百姓转移到别处安置,只有一部分百姓不愿离开故土,因此才会拿起武器与守军一起抵抗我先锋大军。
至于河东郡内的西凉军退往何处,这是不言而喻的。安邑大营背靠黄河,北面是高山悬崖,南面还是黄河,扼守着并、幽、冀三州进犯长安的咽喉要道,历来是西凉军驻守司隶的屯兵重镇。之前安邑大营屯兵四万,随后河南大营的徐荣所部也暗中转移至此,再加上河东各县收缩兵力,这些兵马加起来足有十万之众。所以,末将说句丧气话,单凭我们手中四五万人马,根本不是安邑大军之敌,若是贸然前去与之对战,必定是大败而回,断无取胜之理!”
相比说话含蓄的程普,黄盖确是直来直去,话语虽然很不中听,却是毫不遮掩地实话实说。
孙策闻言后,脸色阴沉地怒声道:“说来说去,你们此来的真正目的就是想劝我暂缓攻打东垣城,白白错失趁胜进军的机会。我没有说错吧?”
“正是,末将正是此意!”黄盖接声说道。
此话一出,程普、韩当和祖茂三人顿时大惊失色,连连对黄盖挤眉弄眼,示意他赶快改口告罪,否则定会招致孙策责罚。
“哈哈哈!”正当程普等四员老将诚惶诚恐之际,但见刚刚还一脸怒色的孙策放声大笑,脸上再无半点盛怒之意,笑得十分开心,真正是开怀大笑。
“少主,你这是怎么了?请少主莫要动气,末将告罪,言辞太过激烈,请少主责罚!”看到孙策疯狂大笑的一瞬间,之前硬着脖子不肯低头认错的黄盖顿时慌神了,急声告罪。他以为孙策被气疯了,盛怒之中居然疯狂大笑,这是癔病之兆啊!
“少主啊少主,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在孙策仰头大笑之际,程普、黄盖、韩当和祖茂四人急忙起身跑到上阶,急声大呼,生怕孙策怒极攻心有所闪失。
眼见四员老将满脸急切地跑到跟前,孙策颇为感动,笑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哈哈哈!”
“少主,你没事吧?”黄盖惊疑问道,程普、韩当、祖茂三人同样急切地看着孙策,关怀之情尽显无遗。
孙策收敛笑声,笑容满面说道:“多谢黄叔关心,我没事。我孙策虽然年轻气盛,却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这种程度。四位叔父都是家父生前的生死兄弟,也就是我孙策的长辈,无论我跟谁生气,也绝对不会对你们生气。何况你们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关爱之情令我铭感五内,铭记终生。来,我等座下说话。”
一边说着话,孙策一边起身走下帅位,走到帐下与程普等人坐在一起。而程普等人却是惊愕莫名,面面相觑,想不明白孙策为何性情突变,变得如此通情达理了。
第623章孤注一掷图霸业
中军大帐内,灯火摇曳闪烁。
帅案侧角,一盏狻猊香炉熏烟袅袅,发出淡淡的馨香。
亲兵再次煮好一壶热茶,依次给帐内五位将军奉上香茗,随之躬身告退。
“其实程叔和黄叔所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三天前就已经打探清楚了。”轻抿一口茶水,孙策满脸笑意地说道。
“啊!少主早就知道东垣城守军虚实?”程普等人闻声惊愕道。
孙策轻轻放下茶盅,点头肯定道:“是的,我早就知道这些守军都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绝非李贼麾下的西凉军主力。世人都知道西凉苦寒,司隶各郡更是久经战祸之地,然而很多人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如今的西凉三州之地与三年前截然不同。三年时间,当中原诸侯以及天下各州各郡都在大肆扩张地盘、招兵买马之时,西凉三州之地却安定祥和,刀剑入库,休养生息。因此,眼下中原和江南各地都是越打越穷,集市日渐萧条,但西凉三州之地却是日子越过越好,蒸蒸日上。
两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三年内,天下分崩离析,烽烟四起,无数城池和村落沦为灰烬,却也有无数城池悄然而起,司隶就是这样,整个西凉全境就是如此。区区两年多时间,足以让西凉三州百姓摆脱饥不择食的困境,继而重建家园,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所以,我们此次才会遇到这么多青壮拿起抽头铁锹与我等为敌,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此来就是夺走他们的家园,毁掉他们来之不易的好日子。”
孙策这番话无疑是直中要害,说得丝毫不差。但程普、黄盖等人却大为诧异。他们好像第一次认识孙策一样,满脸震惊之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镜和耳朵,恍然如梦。
这一切看似很突兀,实际并不奇怪,因为程普、黄盖等人已经有大半年时间没有和孙策朝夕相处了。而半年时间足够一个人反省很多事情,总结之前的失败教训,从而重新谋划自己的未来之路。孙策就是如此。
自从孙坚死后,十七岁的孙策就扛起其父留下的重担,不仅要照顾一家老小。还要担负数千部众的生计。其间,他率部与荆州刘表作战,生擒黄祖换回孙坚尸首,而后返回江东安葬亡父。随后,他被江东士族排挤。无处落脚,不得不率部投奔徐州陶谦暂以栖身;之后却因处事不密。被陶谦发现他暗地里招兵买马、秘密结交广陵名士。继而被陶谦驱逐出境,迫不得已投奔袁术。
然而袁术可是个老奸巨猾之人,远没有陶谦好说话。收容孙策之后,袁术立即打散孙坚旧部,将孙策与程普、黄盖等人隔离开来,除了升帐议事。他们几乎很难碰面。自此之后,袁术屡屡派遣孙策领兵出战,以至于他长期领兵征战在外,马不卸鞍。身不卸甲,几乎没有一点闲暇。此次领兵前来河内会盟,是孙策煞费苦心付出巨大代价换取而来的领兵机会,或许这也是他唯一的翻身机会。若是错过此次独自领军出战的良机,他这辈子都别想翻身,更不要提功名大业,因为他把自己最大的倚仗都送给了袁术,等于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再无退路。
世间之事很多都是被逼出来的,不得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孤注一掷,拼命一搏。
孙策就是这样。原本他还想在袁术帐下蛰伏两年,暗中积蓄力量,等待合适的时机脱离袁术,拥兵自立。然而,李利秘密前往扬州的游历之旅给他巨大触动,让他听闻此事后夙夜难寐,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出路。随后传来至交好友周瑜投效李利的消息,这让孙策震惊不已,失魂落魄好多天,如丧考妣。直到现在他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仍旧下意识认为一定是李利挟持周瑜所致,否则与自己情同兄弟的周瑜怎么可能投奔李利?
与此同时,周瑜被李利挟持之事对孙策刺激极大,让他清晰认识到自己必须尽快强大起来,一定要有自己的地盘,否则连自己的亲人朋友都保护不了。恰在此时,他得知中原诸侯会盟的消息,而袁术也在邀请之列。于是他立即前去请缨出战,可惜袁术根本没有参加会盟的念头,反而打定主意坐山观虎斗,冷眼旁观,不愿插手中原战事。
这让孙策泄气之余,暗自愤恨不已,私下咒骂袁术祖宗十八代,却仍然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没有袁术的首肯,孙策就无权调动一兵一卒,没有兵马如何会盟?
其间,孙策也曾想过效仿刘关张三兄弟只身会盟,却随即摒弃这种念头。想当年,刘备、关羽和张飞三人三骑前去会盟,拼命厮杀,博得偌大名头,却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两手空空而归。这不是孙策想要的结果,他既要一举成名,还想名利双收,继而成就一番霸业。若想达成愿望,必须要有一支兵马,而他想从吝啬如鼠的袁术手里借取兵马,无异于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戴绿帽子抓不住流氓。
所以,孙策此次能够从袁术手中借得两万兵马确是付出很大的代价,大到孙策每次想起此事都会咬牙切齿,牙齿磨得“咯嘣”作响。此外,幸亏还有袁绍一封接着一封密信催促之功,否则袁术绝不会如此慷慨地给他两万兵马。
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如果孙策还不知道珍惜手中来之不易的兵马,还一味地猛冲猛打,那他就算白活了,死后无颜面见亡父孙坚,因为他抵押给袁术的东西就是孙坚用命换来的无价之宝。
发愣半晌,程普、黄盖四人才缓缓回过神来,转而面露喜色,眉宇间充斥着欣慰之情。
孙坚身前说过,如果一个诸侯脑子只想着扩张地盘,眼睛里只有士族和名士,却毫不顾及百姓的困苦与死活;那么其人最多强盛一时,终究无法长久,早晚必被其他诸侯覆灭。
当时程普四人并未真正理解孙坚到底想说什么,直到刘备凭白收取徐州六郡之后,他们终于想明白了。原来孙坚所言的深意就是:得人心者得天下。这句箴言并不是孙坚首创,早在四百年前西汉建国之初,汉高祖刘邦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并未打出旗号,话语也没有凝炼,但意思是一样的。
现如今,程普、黄盖四人欣喜的是,少主孙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具备诸侯霸主之姿,至少有此潜质。只要孙策此番利用手中兵马抢得一块地盘,随后就能迅速发展起来,直至真正成为一路诸侯,继而割据一方,成就一番霸业。这是程普四人梦寐已久的夙愿,自从孙坚意外身亡后他们当时就绝望了,感觉前方一片黑暗,这辈子彻底毁了。不承想,四年后的今天,孙策竟然从袁术手中借得兵马,终于有了东山再起的希望。
最为可喜的是,孙策居然懂得诸侯霸主最需要什么,最大的依靠是什么,这就是民心,或者说是百姓的支持。对于诸侯霸主来说,功名利禄不足为道,名士贤臣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赢得百姓的认可和信任;惟有如此,其人才能站稳脚跟,一步步发展壮大。
任何一个开国帝王,其人必定关心百姓之疾苦,心向百姓,如此才能赢得百姓的拥戴,根基才能更稳,直至最终夺取江山。至于文臣武将吗,他们同样来自百姓,而门阀氏族和名士终究是一小部分人,根本代表不了广大的平民百姓。
孙策年纪轻轻就懂得这个道理,认识到士族可用却不是大业之根本,足见其人见识不凡,志向远大,胸襟之广阔早已不再局限于眼前的人和事。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成就一番霸业,此刻在程普、黄盖四人眼里,孙策就是如此。
“少主天资过人,实令我等敬佩之至,欣喜若狂啊!”平复心神后,程普老怀欣慰地感叹道。
黄盖接声道:“是啊!之前我一直认为少主年轻气盛,有时候根本不听劝谏,生怕少主再走老主公孙坚的老路。而今看来,我是多虑了,少主聪慧睿智,腹有良谋,成竹在胸,实乃我等之福啊!”
程普、韩当、祖茂三人欣然点头附和,交口夸赞孙策少年英才,将来必能成就大事,实现孙坚遗愿。
欣喜之余,程普笑声问道:“这么说,不用我等劝阻,少主早就打算驻军休整,等到袁绍大军到来后,合兵进攻东垣城?”
“不,我等明日还要攻打东垣城!”孙策微微摇头,神情坚定地说道。
“什么?还要继续攻城?”程普、黄盖四人闻言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惊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