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四天四夜之后,火车到了位于北京城南的北京站。鸣笛之后,火车慢慢开始减速,直至停靠在车站里的铁轨上。
朱高煦在锦衣卫校尉的搀扶下,很吃力地走下车厢。这时他便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外面,老人手里拿着拐杖,他正是王斌。王斌头戴梁冠,身穿红色官袍,穿戴得倒是十分正式整齐。他的身边、也有人帮扶着,另外还有许多官吏将士在场,大概是北直隶的人。
好几年没见过王斌了,王斌看起来似乎又老了几分,不过那张黑糙的圆脸、隐隐还是熟悉的模样。
“圣上!”王斌浑浊的眼神顿时亮了几分,立刻便喊了一声。
他有点着急地杵着拐杖往前走,顿时一个踉跄,身边的人赶紧抓住他。王斌又唤了一声,焦急地走了过来,然后扔掉拐杖,艰难缓慢地下跪,伏在地上叩拜,身边的人不敢再扶他了。
“臣恭迎圣上。”王斌道。
后面的官员们也纷纷伏地,高呼万岁。
朱高煦调整着呼吸,定了一会儿神,伸手推开了扶着他的锦衣卫,自己慢慢走了几步。他弯下腰,颇有力度地抓住王斌的手臂,用尽全力稳稳地往上一托:“起来罢。好久不见了。”
王斌的眼睛红了,抬起头声音异样道:“俺最近常念想圣上,听说圣上要来,可高兴坏了。”
朱高煦却异常轻松,见到了仅剩的旧交,他有种又了却一桩心愿的感觉。
“哈!”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打量着王斌。那张脸也是皱纹遍布,还有很多老年斑。此情此景,朱高煦几乎不能再想象、王斌当年勇猛冲杀的样子。
朱高煦道:“到皇宫里去,陪着朕说说话。”
王斌道:“臣欣然领旨。”
俩人同车回城。他们前后走上了从北京皇宫来的御用马车,在前呼后拥的仪仗与护卫中离开车站。
一路上君臣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王斌说起了几十年前的辽东之役,用玩笑的口气言,早知道那一仗赢了后、要留守北京,与圣上分开几十年,当年不如胡来一通。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事,再说君臣都老了,王斌说话不太讲究,朱高煦当然也无所谓。
不过谈论下去,朱高煦留意到,彼此谈的都是很早以前的往事。
马车行驶了很久,窗外的大街两旁都是一些比较高的建筑,一般有好几层。大街上中间行马车,两边有人行道,城市的景色已与往昔大为不同。北京城的规模超出了城墙的范围,主要的经济区都在老城墙外面;而且现在的内地城市,已经不修城墙了。
街面上,不少四轮马车的前面,有一个良驹的模型标志,这是个牌子叫“千里雪”,那小马雕塑的四蹄是白色的,表示着北直隶、乃至北方最大的马车生产厂商。千里雪车厂是官办的厂。
等人马进了城门,里面的光景反而像是另一个时代,大多都是些老房子,以商铺和住宅为主。等人们到了皇城,那宫阙城楼的典雅气息也没有改变,只是皇帝很少在这座皇宫里居住,里面人很少,相比之下显得有点冷清。
一路上,朱高煦从新建的城区、到老城区,再到皇宫,建筑风格在不断回溯,倒给人一种穿过时光的感觉。
王斌与一些官员陪着,朱高煦在皇宫里住了几天。生活十分缓慢,他连走路都得人扶,而且容易疲惫,断断续续睡眠休息的时间很长。天气好的时候,他才让人推着,跟王斌一起在皇宫里各处看看。
他在御花园的时候,会在那里坐很久,仔细观察柳枝桃李发芽生叶的生机,看着那些花朵。有时候还会抬头看太阳和云朵。说来也稀奇,朱高煦活了这么大年龄,还从没有这么细致而专注地观赏一草一木、世间万物,那时候他总是被权力、欲望、各种干系利害的事费尽心思,或是对人们有兴趣。眼前这些平常的东西,确实无趣。
不过他似乎在心里有了预感,自己要走那条路了,人间的一切应该永远也无法看见了。仅剩的生命里,他才会抓住机会多看几眼,但也许也没甚么意义。
果然有一天他忽然昏迷了一次,身体状况便开始恶化。很快,除了很清的稀饭和水,他基本不能进食,而且连坐起来也愈发困难。
官员们慌了神,一群医士在北京皇宫的乾清宫日夜当值,常能听见他们商议的声音。接着又派人去京师,欲请更多的太医前来。
一切都没有用,在朱高煦的认知里,得了大病的人一般都会死,大不了能多拖几年,自以为能治好都是无谓挣扎。而且他还这么老了,根本经不起治疗,药也不能重。
朱高煦也明显感觉自己身体里、仿佛有甚么东西在逐渐抽离消失,胸内的疼痛也更加频繁。而且他咽不下东西,食物只能调在水里才能入胃。吃不下饭,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周围的人有畏惧担忧的,有伤心的。反倒是朱高煦自己显得比较平静,他已经准备好了,没有遗憾没有不甘,剩下的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他在朦胧中想到了人类从原始人、渐渐发展到工业时代,上万年的时间他没有意识,仿佛弹指之间。甚至宇宙刚刚形成恒星的百亿年的漫长时光,也从未有过他的意识,与他毫无关系。而今后还有亿万年的时间,可能对自己来说也只是弹指之间了,但弹指之后呢?永恒就像无尽的深渊,他非常害怕,却也明白不能逃避。
朱高煦趁着脑子有清醒的时候,叫来了王斌与武官员们,下了最后一道圣旨:北京诸官已尽心尽忠,无人有罪。朕崩之后,丧事一切从简,叫祁鋐按礼制继承大统。
王斌听完圣旨,跪在床前大哭。
朱高煦动了一下手臂,王斌急忙近前来。朱高煦便慢慢说道:“这回,你可没法替我挡了。”
王斌道:“俺愿以性命换圣上长寿。”
朱高煦的嘴角露出了戏谑的笑意。
王斌又说了不少话,他的精神好像不错,应该还能活些年。他说的话,朱高煦听得断断续续的,很多都没听清,不知道他啰嗦些甚么。有时候王斌好像在说,甚么起于草莽之间,遇到圣上,从此得圣上隆恩飞黄腾达。一生有贤妻美妾,子孙满堂,还活到了八十几岁,全凭圣上恩典云云。
不知过了多久,王斌的声音再次传来:“下辈子臣仍愿追随圣上,为圣上前驱。”
朱高煦小声道:“好,下辈子再会。”
然而人要死好像也不容易,朱高煦又折腾了几天。到后面连水也无法吞咽,只能靠浸润到身体里。
有一次他看见了各种稀奇古怪、难以描述的意象,像一个气球一样无限扩大,还有各种各样的密集五彩的东西,他还以为、人死了居然还有点意识?不料后来又醒了,仍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才隐约明白,大概昏迷的时候也可能多多少少有点意识。
接着脑子里的东西变得特别奇怪,曾经经历过的事物、像走马观灯一样在心中回溯。一切并不连续,有些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事、很久没想起的场景,此时却变得额外清晰。他甚至看见了色目人阿莎丽与伊苏娃身体上隐秘的汗毛,回忆起了妙锦、姚姬、郭薇、恩慧、杜千蕊等人的声音,如铃的笑声。他觉得越来越舒服,越来越轻松,疼痛早已感觉不到。
终于不知什么时候,朱高煦只觉一阵黑暗,然后再也没有任何意识,一切成了虚无。
第九百九十章 大统
朱高煦睁开眼,一片白色基调的景象、忽然出现在眼前。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从无边的黑暗、一下子进入了这白色的世界。
很快他发现有一只吊瓶在旁边,循着那塑料管往下看,果然正通向自己的腕脉。然后他转头过去,慢慢看到了旁边屏幕上、亮着曲线和数据,还有各种各样的现代东西。
而朱高煦是躺着的,他的上前方,还有一面偌大的屏幕,好像是一只至少五十多寸的电视。
朱高煦愣在了那里,他心里一片茫然,脑海里似乎有一些模糊的信息,但他想不起来,稍微用力地想、脑袋就发疼。不过他还记得、前不久还和王斌在一起,那时不是电灯都还没搞出来么?再看看这眼前的大电视。
他回了一阵神,转头找了一会儿,选中了一只白色的像遥控板的东西。幸好他不是完全的古人,电视怎么开还记得。
“欢迎,我是雪儿。”遥控板忽然变亮说话了,吓了朱高煦一跳,差点没把它掉到地上。
刹那间房间里亮了几分,却完全没看到灯在哪里。而且又让朱高煦微微吃了一惊,墙边一个人动了起来,但是她没有跨腿,而是平移过来,好像底部有轮子。她说道“刘刚先生,你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朱高煦反问道“人工智能?”
那人点头道“是的,有甚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
机器人道“您稍等,我现在为你叫医生。”
朱高煦看了一眼手里的遥控板,发现是全触屏的,幸好上面有汉字。于是他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开关,果然电视一下子就打开了。
有几个男女坐在演播室里,其中还有个外国男子,大概是一个座谈类的综艺节目。他们穿的衣服,在朱高煦眼里也有点奇怪,男演员的领子是交领的,但又不是汉服,头发也很短。
电视里有个女人在那里哔哔,其他人都在看着她,脸上保持着假笑。
女人正在说“……那个实验里,两组人完全随机选择。但很快他们就会对自己的团体认同,并渐渐用偏见的眼光看待另一个小组的人。”
外国男子打扮得很妖艳,好像还化了妆,表情一惊一乍地用汉话说“王女士是说,他们的肤色都是一样的?”
王女士微笑道“不仅肤色,学历、身高、财富的标准,都是随机选择。注意,他们自己不知道。这只是个实验。”
另一个妇人年龄较大)道“现实中人与人之间区别很大,就更容易产生偏见和歧视了。我认为像‘昆仑奴’、‘鬼佬’、‘臭佬’都是认知上的偏见,其实人与人之间并无高低优劣之分,这些歧视词汇不应该继续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