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数骑布衣汉子护着马车,离开了南署铁厂。走出作坊区,离开里边时刻不停的噪音,很快远处校场上的枪炮声、又陆续传进了朱高煦的耳朵。
最近京营的演练非常频繁,京师的官民估摸着也能猜到、朝廷又要用兵了。不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动静太大,一向都难以保密,朱高煦也没想刻意隐瞒。
一行人去的地方,正是燕雀湖宅邸,恩慧住的地方。朱高煦只要有机会,便会亲自去陪她一会儿。
轻车熟路到了府中,及至内宅,马车周围的随从已不再跟来,人越来越少。朱高煦下了马车之后,曹福也离开了,偌大的院子里愈发清净。
穿着浅色对襟、白色长裙的恩惠已等候在廊屋边,她款款轻蹲作个万福,礼数姿态依旧温柔雅致。
朱高煦上前捉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恩惠轻轻抽回手,低头道:“圣上请。”即便俩人已很熟悉、且这里看不到奴仆,不过她还是表现得很矜持,似乎不习惯在光天化日下有亲昵举动。
“这阵子有点吵。”朱高煦抬头看着洪武门的方向,“那些铳声没搅了恩惠的清净罢?”
恩惠道:“听着热闹。我一听到那种声音,就会想起圣上,猜想你又在做甚么大事了”她很快打住,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叹了一声。朱高煦转头问道,“怎么了?”
恩惠道:“高煦知道我最佩服你甚么地方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
恩惠便轻声道:“可能有很多人冤枉怀疑你,害了亲兄与侄子,我看你倒毫不在意,好像根本不在乎名声?”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就行。”朱高煦道,“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江山是皇祖与父皇真刀真枪打下来的,朕的江山也是从云南一路打过来的,说朕道德败坏又怎样?有本事带兵从朕手里抢。”
朱高煦说到这里,想起了建曾下旨弄死叔父朱棣,却说得含含糊糊遮遮掩掩,便又不动声色道:“我看只有名分的人,才会特别在意形象,没办法哩。”
他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可能激起恩慧的不快与伤心。
不料她沉默了一会儿,却道:“你呀,我有时候有点担心你。”
朱高煦莫名有点高兴,好言道:“我刚才只是开玩笑,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恩慧不必忧心。”
俩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周遭都是十分熟悉的景象。朱高煦回过神,心想随便挑的一座院子、假以时日竟变得如此亲切了。
第九百六十七章 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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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可以观望到燕雀湖面的阁楼,朱高煦站在栏杆后,久久驻足。
他流连于此,既无甚么感概,也没有感悟,只有一种难言的心情流淌在心间,大致包括莫名的惬意,却又并非那么闲适轻松。
一如此地的景象与气息。秀美而开阔的风景映入眼帘,有水有山有亭台楼阁,但并不像山中那么空灵。“哗啦……”湖上的隐约浪声一直笼罩在空气中,甚至远处时不时还有一阵阵枪炮的喧嚣。无论道家还是佛家,此情此景都算不得上好的意境,反倒是人气多了几分。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恩惠,见她正在注视着自己。恩惠触及到朱高煦的目光、望着他轻笑了一下,然后也回头观望风景。
他却继续瞧着恩惠。阁楼上有风,她的衣裙前面贴在身体上,后面的裙袂衣带则随风飘着,那丰腴流畅的身子轮廓让朱高煦又多了几分浮躁。他回想起来,那次她要上吊了断时、他意外看到了她,难怪在那种紧张的心情下,他依旧感到很惊艳。
恩慧的神色有点不自然了,她似乎在余光里留意到了朱高煦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抬起手,环抱在自己的双臂上。她一向如此,平素似乎有点抗拒,但又不会拒绝朱高煦。这样的半推半就,毫无做作,确实是她内心的表现罢。
寻常人几乎不可能接触到的女人,对朱高煦来说、也完全是敌对一方的人。但她的心在不断地变化着,渐渐成了如今微妙的关系。最近两次朱高煦见她,觉得她与以前又有了不同。经历过对往事的愧疚纠缠,又有一阵子寄情于佛法避世,如今她似乎渐渐看开了一些。
先前交谈时,暗示到了建文朝的旧事,她也避而不谈,反而说有点担心朱高煦。朱高煦大概便是从这样的相处中,感受着她的改变。
“我却没法像高煦一样不在乎,也不能那样做。”恩慧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她没有转头,依旧看着前方。
朱高煦随口道“恩慧是说名声吗?”
她轻轻点头。
朱高煦想了一下,道“咱们的角度不一样。我在意的是实在的统|治秩序,所以可以放弃一些东西。你在意的就很复杂了,无须选择。”
恩慧大概觉得他的话有点意思,转头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便又道“大多世人,并不在乎皇室的那点恩怨,他们只在乎是否能安居乐业,安稳活着,是否能活得更好。当然也有想抓住这种质疑不放的人,那多半有别的意图,不过如今环顾内外,有实力胡思乱想的人,几乎都被消灭了。”
恩慧转身面对着朱高煦,说道“有时我觉得高煦的心思,确实与众不同。”
朱高煦解释道“我涉猎甚广,甚么人都见,可不止信儒士们教导的那一套。”
恩慧安静了一会儿,轻叹道“是呀,蓦然回首,高煦已经坐拥四海,成为最后获胜的人。”
朱高煦立
刻说道“人不能完全掌握命运,我也有很多运气的偶然。当初若非恩慧相助,先帝驾崩时,我已经死在皇宫里了。”
恩慧的美目瞪了他一眼,埋怨道“你不用总是提那件事。就算我没告诉你暗渠密道,我的前程也完了,下场比现在更惨。你一说,好像我很让人厌恶,你只是为了报恩一样。”
“当然不是,我不说了。”朱高煦笑道。
恩慧没有笑容,她小声道“我的命已经注定,本来早该毁灭。高煦从一开始待我的心,让我熬到了现在,可我从来就不想承认、这些不应该的事。”
“别多想了。”他看了一眼太阳的方位,又道,“今日最迟酉时之前,我得回宫,咱们进屋去说话。”
恩慧一言不发,跟着他走进了廊道旁的屋子,她随后将房门轻轻掩上了。朱高煦听到“嘎吱”一声,回头看她时,俩人默默地相顾。先前彼此还交谈顺畅,忽然之间倒沉默了起来。
今日天气极好,外面阳光明媚。位于阁楼上的屋子采光很好,即便是掩上了房门,房间里也一片亮堂……
朱高煦离开燕雀湖、回到皇城时,已经过了上值的时辰,他径直去了淑妃宫里。
在杜千蕊这里,朱高煦比较放松,杜千蕊从来不多问他又亲近了谁。因为她不说,他也不太清楚、杜千蕊是否能察觉到他的事,就像妙锦的鼻子那么灵。
杜千蕊亲自下厨,照皇帝日常的膳食规格,准备了四菜一汤。其中有一盘红烧咸鱼,晒干的海鱼不新鲜,通常并不好吃,但杜千蕊的厨艺精进,做得仍是十分美味。
朱高煦上了桌子,胃口很好,闷头大吃。过了一会儿,他见杜千蕊正出神地瞧着自己,便抬头道“瞧我干嘛,你也要吃饱。”
杜千蕊拿起碗筷,问道“臣妾做的菜怎样?”
朱高煦笑道“特别好吃。这鱼的调味很重,可吃完却有点回甜爽口,很神奇。”
杜千蕊柔声道“圣上挺会吃呢,臣妾放了一些糖。”
朱高煦常在军中风餐露宿,除非宴席上刻意讲究礼仪,平素放松时便恢复了本性,吃饭有点粗鲁,很快他就吃饱了。
他满足地坐在椅子上,瞧着杜千蕊秀气的模样,只觉她的皮肤特别白净细腻,柔软的朱唇在灯光下娇美有光泽,她的身材娇小,却是玲珑有致。朱高煦看了一阵,心说不管世道如何变迁,人想要的、无非还是古人说的食色二字罢了。
晚膳罢,宫女们进来收拾桌子,端上茶水。朱高煦便兴致勃勃地叫杜千蕊教他音律,杜千蕊依言叫女官去把东西取来饭厅。
这几年他在断断续续地胡乱学这个,教他的人除了杜千蕊,还有姚姬。各种音律的曲谱是不一样的,朱高煦的老师都是女人,学的便是琵琶谱。
很多官员都精通琴棋书画,反倒是目前的宗室大多不懂弹唱。朱高煦也不例外,他的书法不错,
就是不懂音律。这也是太祖的原因,太祖不喜欢宗室勋贵弹唱,觉得这玩意不务正业,但现在已经没人管那些规矩了。
朱高煦接触之后,发现自己在这方面似乎还有点天分。他以前没机会尝试各方面的知识,便不知道自己究竟擅长甚么。
俩人有说有笑,兴致盎然。淑妃宫里的女官、宫女们,在旁边瞧着,大家的心情都不错;女子们并非不分场合想争宠,淑妃宫里的人就挺愿意见到杜千蕊得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