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这时跪在地上披麻戴孝的一个中年妇人便忍不住,立刻又大哭起来。
一众人走进院子,来到灵堂上鞠躬行礼,然后主人在院子里安排了两桌席位,大伙儿便入席。院子里乌烟瘴气,既有烧香烛纸钱的烟雾,也有厨子在外面砌灶烹饪食物烧的秸秆等烟灰。
周围的百姓宾客一直都在向这边望,人们似乎在议论主人哪来的当官亲朋。加上道士的吹打念叨未歇,此地闹哄哄一片。
朱高煦见附近一桌的人正瞧着这边,他便干脆转身问道“这家去世的是甚么人?”
“贵人不知道哩?”一个穿着灰布衣的汉子问道。
朱高煦道“咱们只是路过。”
灰布衣汉子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惨啊。死的是家主的长子,四十多岁,昨天一整天还在地里干活,天黑时到湖边去洗泥,掉湖里淹死了。”
朱高煦叹道“着实是悲惨。”
这时灵堂里的哭声忽然增大,有个妇人的声音、一边哭一边念起来。她念的内容,比道士的经文好懂多了,朱高煦便留意倾听。
那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念词也很让人动容。大概是诉说亡者悲惨的四十余年,年幼就开始干活,没过一天好日子,从小把口粮匀给弟妹们吃,成年后每日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并承担徭役。可怜临死前还辛苦了一整天云云,也没顿好的吃。
都是大白话,朱高煦感觉连鞑靼人阿莎丽也听懂了,因为她的神情看起来十分低落。而同桌陪侍的滨州官员,则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似乎他认为让圣上见到当地百姓如此凄苦、可能不是啥好事。
“数千年以来,大多百姓都是这样过的。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轻易结束。”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看着滨州官员说道。
这时忽然想起了胡濙的政治主|张,觉得胡濙做官的理想、其实满怀人文诚意。
第九百三十四章 锁怨魂
堂上哭诉的声音稍歇,朱高煦便与邻桌穿灰短衣的汉子多说了几句,问这近左有没有姓唐的人。那汉子立刻回应,言称往西边有个叫西关的地方,靠着湖泊,住着许多家唐姓的人。
朱高煦顿时来了兴致,径直又问知不知道有个叫唐赛儿的女子。汉子不知道,但仍然好心地建议,说西关有个媒婆,认识不少小娘后生,可以去问媒婆;向她打听比问里正还好使,因为里正多半只认识辖内的男丁。
段雪恨似乎对朱高煦寻问有名有姓的女子、有点好奇,便转头看了他一眼,但她甚么话也没说。待村民们陆续端上食物,段雪恨先食用之后,再给朱高煦夹到面前的碗里。
午膳罢,朱高煦叫侯海去与主家告辞,然后带着十几个人离开了这里,循着西面的路过去。
那片湖泊很快就看到了,朱高煦勒马湖畔,观望了一会儿,接着下令斥候、到附近找人问“西关”所在。
就在这时,便见一条土路上有一行数人,正向湖边而来。其中有个穿道袍拿木剑的道士,另外几个人的手臂上都戴着黑布巾,看起来好像是刚才那家做白事的人。
朱高煦坐在马背上,想瞧瞧他们来干甚么。
那些人见到朱高煦等人,都远远便弯腰作拜,因为队伍里有穿官服的人。接着一个长脸汉子向这边走来,另外那些人继续往湖畔走。
长脸汉子走上来,便对着穿红袍的侯海、与穿着青袍的滨州五品同知下跪磕头,声称“大人”。此乃元朝留下的称谓习惯,至今仍有人用。长脸汉子便是此地里正,也姓唐。
侯海问他:“西关在何处?”
里正恭敬地答道:“这边方圆数里都叫西关。”
对于朱高煦关心的事,无论有没有道理、侯海都十分上心,他马上问道:“知不知道有个叫唐赛儿的小娘?”
里正想了想,说道:“小人马上帮您问来。”他说完就爬起来,再拜一次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靠着官府吃饭的里正、态度十分恭顺,反倒是那些百姓不怎么理会官府的人,他们多半也不太懂礼仪。到达湖边的村民把东西放下,都没作声。
忽然有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头,抓起了一把甚么东西、猛地投掷向湖面,湖里传来一阵雨点般细密的“沙沙”水声。那老头反复投掷细碎之物,好一阵才停下来。
接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点燃了一张渔网,再次把灰洒进水中。道士便随后上来了,他拿着木剑,点燃符纸,在那里念念有词。
朱高煦看了许久,愣是没瞧明白他们在干甚么。
等那些村民收拾东西准备要走了,朱高煦这才跳下马,步行上去。朱高煦即未表面身份,便对这些村民还算客气,上前问道:“大伙儿方才在作甚?”
道士弯腰道:“锁怨魂。”
“哦?”朱高煦发出一个声音。
道士便解释道:“昨日主家长子落水的地方,便在此处;而同一个地方,前年淹死过一个妇人。那妇人未得善终,怨魂便困在水中,不能下阴间投胎,须得拉一个人下水,才能去投胎。前岁妇人已往阴间,今番主家长子的怨魂又在此间,下次害的人便又是个妇人,以此相报不能了结。
要阻止怨魂继续害周围村民,便要锁住它。将铁屑与矿砂掷入水中、将其打入水底不得翻身,再用渔网缚住。贫道以符锁之,则怨魂无法动弹,不能再为害人间。从此,这个地方不会再淹死人了。”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段雪恨的声音忽然道:“现在困在水底的怨魂,还能投胎吗?”
道士道:“自然不能,只会永世困在此间。”
这时那个掷铁屑的老头叹了一口气。
道士急忙又道:“此乃亡者老父,贫道经主家同意,方来作法。告辞。”
一行人随后弯腰致意,也一并沿着土路回去了。
朱高煦目送他们的背影,又转头看作法的水边。段雪恨的声音在背后说道:“何必作法?让他继续拽人入水,以后大家都可以重新投胎。村民们的日子那么苦,不如早死早超生。”
“有道理。”朱高煦转身说道。
色目人阿莎丽听了段雪恨的话,也是怔怔出神。不过这些迷信的东西,显然不只大明朝的乡村存在,草原上也不会例外,毕竟人都是很有想象力的。
朱高煦又见段雪恨情绪低落的样子,便好言道:“且不说有没有鬼魂,即便有那种东西,超脱世人见识之物,必然没那么简单,恐怕不是凡人比划几下、就能困住的。都是自我欺骗罢了,你不用太在意。重要不是鬼魂,而是人心。”
段雪恨摇头道:“我不明白,为甚么死者的父亲愿意做这等事。”
朱高煦一时也答不上来。
反倒是侯海说道:“德嫔明鉴,阴阳有别,活着是父子,死了就不是了。何况他们称‘长子’、不称儿子,显然老人不止一个儿子。”
段雪恨没理侯海,闷闷不乐地沉默下来。
朱高煦倒是很理解她的心思。主要是先前快吃午饭的时候,灵堂里有个妇人哭诉死者,把死者的一生说得特别惨、特别没意思,段雪恨也听见了。这个淹死的村民的一生,从小就受穷受累,辛苦一生耕作并服徭役,然后淹死了、或可算作解脱,结果魂魄又被锁在了水底、永世不得超生。
人间悲惨与苦,真是没有底线。
哪怕段雪恨做过刺客,好像也挺受不了,她并不是一个冷血无情之人。或许女子容易心软,而段雪恨出生沐氏贵门,即便是养母段杨氏性情偏执、起码也是大理段家的人,可能确实对这另一种苦见识不多。
当然,朱高煦不相信一个乡间道士,能有甚么法术。因此那死者后面被困于水中,只不过是生人的臆想罢了,他更相信死亡就是结束。
一行人在湖边骑马慢行,等了很久。
姓唐的里正终于返回了,里正近前来,向穿红袍的侯海跪禀道:“大人,西关确实有个小娘叫唐赛儿,乃家中独女,芳龄十五。可惜的是其父出门之前,已让她与邻村的林家第三子定亲了。”
朱高煦顿时有点意外,他事先并不认为找到唐赛儿的机会很大,不料这回在滨州选择驻扎的地方很巧、正好离得不远。而且百姓家的女儿,一般没有名字的,他原先以为、唐赛儿也可能是做了义军首领后改的名字;但而今看来,或许唐赛儿从小就叫这名字。
里正与侯海说话,朱高煦也就没有吭声。
乡下的里正会与当地县官打交道,所以比一般村民更有见识。他应该知道穿红色官服的人是大官、穿青色官服的是中低级官员,其实即便穿绿色圆领的书吏,也能把一个里正治服。而朱高煦穿着寻常的武服,里正是不可能认识皇帝的,应该以为朱高煦是某个大官的子弟,相比之下他就更认侯海这个官僚。
侯海道:“带路,咱们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