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曹福听到这里,脸色一变说道:“咱家好心,本想让你享受富贵。你倒好,居心叵测,险些连累了一大堆人。”
他说得是几年前的事。事情大概是,陈仙真从安南都督府、被人送到了京师;却因为投降的阮景异被陈仙真陷害、恼羞成怒,阮景异交代了陈仙真与安南叛首黎利等人的事、说他们之间曾有来往。
因此陈仙真被怀疑,接近皇帝要图谋不轨。又因事情牵连到张辅(张辅献上的陈仙真),皇帝就没有深究,连罪也没定,直接叫人把陈仙真打发来了凤阳。
陈仙真摇头道:“我要在这里被关一辈子了,如果曹公公真觉得、全是我自作自受,今日怎还愿意与我说话?”
曹福竟然被问住了,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只好摇头道:“你这个妇人,满嘴谎言。当年你若真的居心叵测,敢情不是自作自受?”
他以为,陈仙真又要为当初的事辩解,不料陈仙真的回答很让他意外:“曹公公见过几个不说谎的妇人?”
曹福看了她一眼,说道:“皇爷是大明朝的圣君,天下亿兆人心之所系。不管有没有凭据,只要对皇爷有半点不利,便不能靠近皇爷半步。”
“是吗?”陈仙真看着曹福道,“你就没有半点私心?当初陈太后挑|拨离间,让我得罪了曹公公,曹公公没有从中说我坏话?”
曹福立刻抱拳道:“奴婢对皇爷忠心耿耿,哪有半点私心?”
俩人正说得不太愉快,陈仙真却忽然不再与曹福争执了,缓了一口气,叹气道:“我现在已不恨皇帝,黎利与阮荐等人都死了,我一个妇人还能做甚么?”
曹福没有理她示弱,依旧神情很凶地说道:“你心藏祸端,若非皇爷仁厚,这样的人早被凌迟处死、诛灭九族了!你还不知好歹,敢怨恨皇爷?”
陈仙真仍没有气恼,又叹了一口气:“这里真的就像坟墓一样,简直让人发疯,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熬过了几年光阴。”
曹福呵斥了几句,也觉得没意思,便道:“既然皇爷不杀你。你若求咱家,咱家可以帮你想想办法,让你回安南国,咱们就算两清了。”
“回安南国?”陈仙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曹福。
曹福也一脸困惑:“你不是在凤阳住不惯?”
陈仙真皱眉道:“陈太后恨死我了,她现在掌管安南国的大权。我家也被她抄了,回去怎么过活?”
曹福回忆了一会儿,说道:“你家不是陈太后抄的,是安南国当地的豪强;他们见你家大势已去,便趁火打劫发财。陈太后亲笔上书说过这件事,她还敢欺君不成?”
“唉。”陈仙真坐到一条凳子上,一脸颓丧地垂着头,好像在想着甚么。
曹福见状,说了一句好话:“中都皇城是皇室养着的,怎么着也不缺吃穿,总比那些饿肚子的人好。”
他见陈仙真依旧苦闷地坐在那里,便又道,“咱家还有别的事,告辞了。你既不想回国,就好生呆着,别再靠近此地,有锦衣卫把守。”
曹福走到门口,忽然听陈仙真的声音问道:“我得罪过曹公公,你不记恨了?”
曹福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这女子也挺惨的,便道,“咱家虽是阉人,却也没妇人那般小气。何必与你一般计较?”
他说罢径直走了出去,心道:这中都皇城与冷宫没区别,人们一旦被送到这里,一辈子就耗在此地了。除了极少数在京师有大人物搭救的,比如马恩慧。因此住在这里的人,恩怨已不再重要。
再说刚才他们提到的那件事,时隔几年回头一看、不过是件小事。主要是因为陈仙真不听话,当时陈仙真与安南太后生了龌龊,曹福知道皇爷看重陈太后、就偏袒太后,遂与这个陈仙真吵过一次,闹得很僵。
于是曹福离开后,很快就把陈仙真的事给忘了。
酉时过后,皇爷与皇贵妃、贤妃等在宫殿里用晚膳,曹福便全心都在这件事上了。他也不进饭厅,只在隔间里亲自守着,看一排老宦官宫女们试吃,检查他们是不是吞下去了。等一会儿都没事,曹福就挥袖,叫宫女们把菜肴往里送。
此地条件还是比不上京师皇宫,一时间没找到会弹琴助兴的,做菜的厨子也很普通。菜肴都送完了,曹福这才离开宫殿,到旁边的廊屋里自己吃饭。
夜幕降临之后,周围的灯台陆续被点燃。不过曹福猜测,平素恐怕不会点这么多灯。他走到宫殿门口,问出来的一个宫女:“皇爷就寝了吗?”
宫女端着一个盆,仍急忙屈膝道:“曹公公,圣上还在写字。”
曹福点头道:“去罢。”
就在这时,西边不知甚么地方传来了一阵弦声。声音隔得有点远,但入夜后这里特别安静,所以弦声清晰可闻。
曹福正想找人去问,谁那么大胆,天黑了还在这里弹曲子打搅圣驾。不料皇爷走了出来,先问出了这句话,“谁在弹琵琶?”
“奴婢即刻去,将那人揪出来。”曹福弯腰道。
这时,那弹琵琶的人竟唱了起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曹福听到声音,脸色已变得相当难看。因为他听出了声音,正是陈仙真在唱。他早就该知道的,陈仙真以前就从来不听他的话,喜欢擅作主张,胆子很大。
白天曹福说“只要对皇爷有半点不利的人,便不能靠近皇爷半步”时,陈仙真问了一句是吗?当时曹福就觉得有点奇怪,但没上心。直到眼下,曹福才恍然大悟,这陈仙真早已想到了办法。
第九百二十章 不当回事
“陈仙真的声音。”太监曹福的神情带着难堪而怯意。“在酉时之前,奴婢见过她一面。”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没有说甚么,随即循着在清凉空气中颤着的琵琶声、与女子的歌声,往前走了过去。曹福立刻招呼在附近当值的几个锦衣卫校尉,跟随着朱高煦。
幽暗的悬山顶房屋之间,灯笼发出惨白的光线,越往前走就越黯淡。唯有那弹唱声,为这寂静的夜色,平添了几分生气。
这首曲子,朱高煦此前从来没听过,但歌词是《琵琶行》原文,他倒很熟悉。
几年没见过的陈仙真,朱高煦已经快把她忘了;如今一首白居易的诗唱出来,还没见面、朱高煦就立刻了懂陈仙真的心情,而且理解得很深,似乎有点神奇。
数人来到了一处廊屋外面。朱高煦见房门开着,里面亮着灯光,确认声音正是从这间屋子里传来。陈仙真弹唱的诗,是一首叙事长诗。此时的唱词都很缓慢,讲究字正腔圆,所以一曲到现在尚未唱完。
朱高煦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随从就此停步。曹福忙道:“皇爷……”朱高煦打断他的话:“没事。”
跨进门槛,朱高煦立刻看到一个女子正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在那里边弹边唱,女子自是陈仙真。
或是这里缺人打扫,空气中隐约有一股灰尘的气味,让人更感冷清;仿佛正与诗歌里“门前冷落鞍马稀”应景。唯有陈仙真的模样儿甚是鲜活,偶有发音不准的字,从一个安南人口中唱出来倒是别致。
陈仙真当然也看到了朱高煦,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片刻也没有离开。她的脸倚着琵琶,随着歌词里的意象、配合有细微的动作,眼神也似乎随着歌词的含义变化着。此情此景有点怪异,她看的人是朱高煦,唱的却是古人的诗,犹如正在向朱高煦倾诉着诗里的情绪。
朱高煦没有说话,因为歌还没唱完。他走近之后,找了一条凳子,坐在木桌另一边听着。
一曲罢,陈仙真抱着琵琶起身,上前作了一个万福,随即抬眼说道:“陛下总算是来了。”
“免礼,坐罢。”朱高煦答道。只见陈仙真穿着一身汉服袄裙,站起来才让朱高煦感觉到,她确实长得有点矮,腰身倒是纤细,胸脯却挺饱满。头发皮肤和汉人没甚么区别,皮肤很细腻,面相的差异或许在颧骨和眼睛。
陈仙真回到凳子旁入座。俩人隔着一盏灯,沉默了一会儿。
音律已歇,朱高煦主动打破了宁静,开口道:“白居易写这首诗的时候,刚被贬斥出京城。他是个有抱负的人,主张限制藩镇格局,这样的政见着实利于唐朝中兴,但这无疑会得罪藩镇势力在京师的代言人。”
陈仙真仍然注视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朱高煦转头道:“大唐那么多权贵文武,都不知道藩镇危害社稷国家吗?朕猜他们全都清楚,肚子里明镜似的,无非是不能放下各自的利益罢了。不管圣贤如何教诲,也不论世人如何推崇品行高尚的人,仍不能制止人们趋利,军|阀形势已成,少数清醒者根本不能改变甚么。”
陈仙真想了想,问道:“陛下言下之意,平定王黎利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裹挟了许多安南人?”
“不然呢?”朱高煦断然反问道。
陈仙真道:“他说是为了大越子民、不被大明奴役,心意很诚挚。大明朝侵犯我国,想吞并安南。”
朱高煦道:“即便安南国被大明吞并,对安南百姓来说有甚么区别?中原王朝的势力到达安南国之前,那边根本没有文明,如同你们西边那些山区的野人。安南国是从中原文明中演变出来的,无论谁来统治,庶民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
陈仙真皱眉轻轻摇头。
“不然你怎会弹唱这首《琵琶行》,并且能让朕听懂、如此复杂的心境?”朱高煦又道:“现在朝廷不想吞并安南了。一则明军不太适应地形气候,常年累月的治安战成本太高,得不偿失。二则也因当地的地形气候不利,并且远离中央,造成受中|央朝廷对安南国的治理不便,经常被枭雄割据一方;当地总有豪强,依据历史的经验,认为那是实现野心的机会,只要安南国一日无国王,叛乱势必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