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唐敬走上甲板时,军乐也随之奏响缓慢而哀伤的曲子。
七八个武将迎了上来,便与唐敬刘鸣等人一起,走到了尸体前面。唐敬先抱拳向尸体弯腰作拜,所有人也跟着默默地鞠躬执礼。
拜过几次之后,唐敬便转身过来面对着众人,开口说道“躺在这里的弟兄,以及没找到的人,都登名造册了。本将先把名册呈送都指挥使,然后由上峰递交朝廷。若是随后救起了活着的人,便再划去名字、由本将亲自签押按印。”
大伙儿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刘鸣发觉、这个大将没有甚么多余的话,说的都很实际,名册主要关系阵亡将士的抚恤、以及家眷子女获得朝廷抚养的实利,可以进武备院、贤淑堂等朝廷设置的地方读书受教。
唐敬又大声道“阵亡弟兄的尸首没法弄回家乡了,天气炎热,数日便会腐烂、留久了要发瘟疫。不过弟兄们到了鱼腹里,化为大鱼,亦能海阔天空自在逍遥。又或是跟着咱们的船找到海边,自己寻路回去,也未可知晓。但要说那身体埋进土地、说不定后世给挖出来曝尸荒野,还不如在海里安稳踏实哩!”
他说罢便举起香道“弟兄们一路走好。”
众人纷纷附和着呐喊起来。接着军乐手开始敲锣打鼓,长声幺幺地唱起了道士的词儿,大概是说甚么殿的甚么王,买路钱留下了、行个方便莫要为难云云。
“砰砰砰……”一排火铳对着天空放铳,接着第二排。响了三次之后,船舷边的军士们才陆续抬起木架,斜靠在栏杆上,让裹着军旗的尸首滑入海中。
嘈杂的火铳与锣镲的敲击震耳欲聋,刘鸣的脑子又一阵疼痛,耳边再次响起了蝉鸣般的嘶叫。他额头上的汗水也憋了出来,皱眉咬牙站在那里熬着。
眩晕感让他想吐,他急忙抬起头对着半空张嘴呼吸。
半空的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睛,在光晕之中看到了高高旗杆上的团龙日月旗,张牙舞爪的黄龙瞪圆了双目、缠绕着太阳与月亮,一种并吞八荒、怒视天地的雄心,在空中飘荡不灭。那是大明皇朝的气象,黄色也是帝王天子的意志。
巨大的风帆遮蔽了一片天空,宝船巨舰在水上仍旧在缓缓地前进。前方的铜炮亮着闪闪的光辉,翘起的尖尖船头、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
本章完)
第八百七十七章 上干天怒
依照历法,如今算是刚进入了秋季。但京师的天气,好像也没有比盛夏之时凉快多少。
一大早朱高煦坐在奉天门内的宝座上,便已感觉到了燥热,或许还是与身上的整齐衣冠有关。既是御门听政,下方的大臣们、便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都是有关最近各地灾情的事。
这几天从江西、浙江加急报来了洪水泛滥的奏章;福建沿海则遭受了飓风的袭扰,房屋倒塌、人畜伤亡暂且无法估量。此乃多事之季。
吏部尚书蹇义请旨,着有司下发邸报,倡导各地官员修养德行、遵守礼仪。并派出御史前往江西、浙江、福建三省的按察使司,监督各衙门复查各府县案件卷宗,严察冤案,以平息上天的愤怒。
又因为朱高煦最近两年十分守规矩礼仪,早朝、御门听政、祭祀等一样没偷懒;大臣便不能劝诫朱高煦勤政。礼部尚书胡濙建议道“经筵已停罢三月,今秋季渐临,臣请筹备诸事,重开经筵。”
朱高煦坐在那里,立刻回答道“准奏。”
胡濙又躬身道“秋祭典礼,也请圣上下旨筹办。朝廷敬天之诚,为天下官民先。”
朱高煦也很痛快地准许了。
本来自永乐年间以后,春夏秋冬祭拜天地的典礼、已合四为一,改在每年的正月、一并祭祀,因此简化了礼制。但如今的状况,再多举行一次典礼,好像也并无不可。
朝廷君臣对于灾害的应急办法,主要还是从道德和精神上鼓舞臣民。提倡选贤任能、勤政爱民等理念,尽力形成朝政清明的气象。
这与君权天授,皇帝向上天负责、文武向皇帝负责的统|治哲理,是吻合的。所以朱高煦没有贸然地,否定其中的作用;虽然他认为甚么礼仪甚么冤案等等,与天灾根本毫无逻辑关系。
不然能怎么办?
以此时的动员效率,以及行军速度;朝廷要是派出军队、或者从地方卫所临时动员军队救灾,恐怕等人到了地方,被房屋倒塌掩埋、被洪水卷走的灾民,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物运速度更慢,调运物资救灾也没有意义;远水不救近火。
唯有依靠各地知府县官,临时发牌票征召当地壮丁,就近解决燃眉之急,才能起到一些实际的作用。
于是作为朝廷中|央的官员们,只能一个劲说道德与礼仪,朱高煦便没有甚么意见了,全部认同、纳谏如流……反正没作用,也没有坏处。
好在没有人强迫朱高煦下罪己诏。毕竟大明幅员辽阔,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灾害、概无例外,一二般的灾害不至于说是“皇帝不修德政”造成的。
直到御门听政结束之前,朱高煦才开口说了一句自己的意思“翰林院写一道圣旨,叫三省布政使司官员,将受灾的具体地区报上来。朝廷应酌情减免各地的粮赋。”
众官纷纷叩拜,高呼“圣上英明”。
朱高煦很快离开了上面的宝座,从奉天门北面走了出去。他站在汉白玉栏杆旁边,忽然转头问王贵“王景弘有奏章送回来没有?”
很显然福建沿海遭受的飓风,是从海洋上来的,朱高煦当然很担心海军船队。海军最怕的就是飓风风暴,当年元朝军队征日本国覆灭的往事,无法让后世人们忘却。
王贵抱着拂尘弯腰道“回皇爷话,奴婢还没看到。一会儿奴婢再派人去、问问通政使司的官员,清点今天的奏章,看是否有海军的消息。”
朱高煦点了点头,走下了台基。
他步行通过奉天殿前面的宽阔砖地广场,出武楼去柔仪殿。一路上朱高煦沉默不语,低落的情绪没甚么掩饰。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感觉更热了。
到了柔仪殿正殿门口,随行的太监王贵才轻声劝道“皇爷别太忧虑,可得将息龙体。王景弘等人,或许没有遭遇飓风。即便遇到了,大明的海船坚固、或已化险为夷。”
朱高煦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件事还是要怪我。”
王贵忙躬身道“皇爷可别这么想!那风暴来不来、是老天爷的事,谁能料到哩?此前皇爷与大臣们商议军机,奴婢多次服侍左右,听得明白。齐部堂说南边蛮夷之地,凉季要从腊月开始;又只有在凉季,官军才可以作战。若是夏秋两季都避开航海,官军就赶不上凉季了啊。”
朱高煦沉吟片刻,终于痛快地把心里的念头、径直说了出来“明年底再打。”
王贵听罢愣在那里,一时间找不到词儿、继续宽慰朱高煦了。
若是谨慎起见、海军最稳妥的做法,便是今年避开风暴多发的季节,先航行到岘港等可以避风的地方驻扎;等待明年凉季,再行出击。
如此一来,大明官军不仅可以在热带地区的凉季作战;而且能完美地规避飓风发生的季节。这种方略的唯一缺点,便是耗费的时间太长。
一场战役、需要先在路上等待一年,当时朱高煦确实没考虑过如此磨蹭的办法。
如今他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在认识上有偏颇。海洋战略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广阔度、对比目前的技术水平,可能并非他直觉中想象的样子。
然而,他本来对战争是有充分领悟的,明白一场战争的深远影响;所以当初陈瑄所言“没胜算为甚么要打”的言论,深得朱高煦认同。机会不恰当时,不能吝啬时间,因为如果一旦战败,战略实现在时间上的延误、会倍数地增加。
朱高煦无法亲自出海,去替代前方官员决策,更没法去具体操作战船、避免失败。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宏观大略上进行理智的决断。不过这回他显然有些失误。
“皇爷太苛刻自家了。”王贵只能如此说了一声,并声情并茂地叹息了一口气。
朱高煦不想和他多说了,因为自己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切实地解决问题。
他走进正殿,在大桌案北边的椅子上入座,立刻看到案上摆着一叠奏章。他便一本本地瞧上面的贴纸,然后随手丢在桌案上。原本整齐的桌案,渐渐变得凌乱。
一堆今天早上送来的奏章里,并没有看见有关海军的消息。朱高煦便停手了,皱眉坐在那里。
大案上除了丢得乱七八糟的奏章,还有一个地球仪。这是木厂制作的东西,出产自皇城西南角的工部木厂。这件东西的做工非常精细,就连支撑木球的弧形木骨架上、也有盘龙图案的雕花,上面的图形字样更是细腻小巧。
然而刻着的地图、必定很不精确。地图的一部分是出自海图记录、以及朱高煦的个人修改,一部分完全是朱高煦凭“想象”增补的,经纬度可能也有较大差错。不过海路的大概轮廓形状,应该问题不大。
地球仪旁边有一叠书籍,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大明宝船图解。右下角还有小字,守御司南署假物院。另外木案上还有一些长短不一、卷好的图纸,都用红绳绑着。
朱高煦瞧着面前的事物,便顺手用手指刨了一下地球仪,那木球随之转动起来。空气中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木料芬芳。
或许因为心头挂念着、最关心的大事,便如一块石头悬在胸口,他有点浮躁,静不下心做别的事。他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了正殿的宽阔门扇之外。
太监王贵像个尾巴一样,也弯着身体跟了上来。
朱高煦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着正殿外面草木繁茂的景色。宫墙外面传来了鸟雀的鸣叫,那绿意盎然的枝叶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砖地上、躺着的零星新枯叶,让人感受到了些许秋日的气息。空中没有风,天气晴朗、清晨的空气清新,身在此地的人,确实难以想象风暴的场面。
王贵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这天儿还很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