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色 第777章

作者:西风紧

明太祖非常痛恨欺压贫苦百姓、贪赃枉法的官僚,曾经因为一两银子就把一个官员剥皮填草了。县衙门外告诫贪官的浮雕、官府大堂外的御制石碑文字,无不在展现太祖的政|治理想。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早已不是严苛刑罚的时期,只剩那本《大诰》、依旧如宪法一般有充当告状路引的功能。

但即

便新君继位,刑部也无法为连氏伸张正义;因为杨士奇被软禁之后,杨稷已经跑了。无须连氏伸冤,锦衣卫、三法司的人也在搜查杨稷。

那杨稷躲到了江西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又有杨士奇的一个好友庇护,锦衣卫查了三年都没查到。这回露出蛛丝马迹,纯粹是杨稷自己以为风声过了、跑到县城里典当东西。他一个过惯了好日子的纨绔子弟,估计忍受了三年粗茶淡饭的日子挺不容易的。

朝中闻讯杨稷被逮,立刻就有六科给事中、都察院的官员上书,细诉杨稷犯法三十余条。有各种各样的事,甚么调戏良家女子,打架斗殴,非法持剑,毁坏国营伎院公物(旧院、金陵十六楼等),闹市驰马,侮辱官员……实在是能犯的事都犯了,最大的一件还是杀人罪。

接着便有言官弹劾杨士奇,主要是谋|反罪、徇私枉法罪、收受贿|赂罪,以及一些逾制的可大可小的事。

朱高煦这时才知道,这个杨稷原来干了那么多坏事。很微妙的地方是,杨稷被抓之前,朱高煦完全没有收到过弹劾杨家父子的奏章。

朱高煦忽然想起来了,有一次他当着朝臣的面,随口说了一句“杨士奇贤明,朕不忍杀之”,大有过几年要启用的意思;应该造成了很多人的形势误判。

而最近锦衣卫忽然调集大量人马,快马直扑江西将杨稷捉拿归案,其阵仗很大,大伙儿似乎才如梦方醒!

洪武时期,官场就有人说高阳郡王狡诈,今日一看,臣僚们无不恍然大悟。

吕震张鹤等废太子时期的官员,也急忙上书痛陈杨士奇的罪状,恨不得马上与其划清界限。这让吕震在士林的名声一落千丈,因为永乐朝时期,吕震还因为与废太子关系太近,遭太宗警觉逮入诏狱反省。

朱高煦拿着一叠弹劾杨士奇的奏章,左思右想,决定堆到柔仪殿的一副架子下面,暂时留中不发。

永乐初年的血雨腥风、大明朝十余年间的两次大规模内|战,到此时余震才稍稍平息,朱高煦不能轻易再让朝廷兴起风浪。

他得让满朝官员真正相信,以前的仇恨已经过去了,他朱高煦绝对不会秋后算账。

次日御门听政的时候,朱高煦便当众说道:“杨家父子罪状,朕已知晓。从今往后无论多久,诸臣不得再提,违者严惩!”

许多官员都高呼:“圣上圣明!”其中喊声最大的,反而是积极弹劾杨士奇的官员。

朱高煦执政以来看了很多以前的卷宗,也大概明白本朝的立法、司法完全是两码事。立法量刑非常重,只要把杨士奇的事弄到明面上说,牵连很快就会扩大化,很多本身就有关系的人、都要倒霉。杨士奇是废太子的亲信,只要在洪熙朝做过官的大臣、有几个完全与杨士奇毫无关系的?

而这种莫名兴起的朝政风浪,根本就毫无益处。

第八百三十二章 一个错误

在没有与任何大臣商议的情况下,朱高煦下令翰林院写了两道圣旨,其中一道送往刑部、大明央行、内阁宣读;另一道给行人刘鸣。

第一份是让央行的长官、或次级长官替代进入内阁决事,内阁扩充为十人;在刑部增设“工商法提举司”,长官为正四品提举,另有编修、参议等几个官职。

提举司负责修订工商法令,但每条法令通过,要经廷议决定。职权还包括复审各地的工商业、财产纠纷、借|贷等财富相关的案件。受刑部尚书薛岩、两个侍郎的节制。

第二份则是表彰刘鸣在日本国有功,将他调往刑部,升任正四品工商法提举司提举,主持立法。

上回朱高煦增设“大明央行”,并任命宋礼为长官,也是当场决定,没有与谁商议过。但这回,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

刘鸣那份主张“与时俱进”的奏本,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时间并不长,很容易便挑起了朝中大臣的敏感神经。夏元吉、蹇义、吕震、解缙等等一干文官,当天就表现出了对此事的抵触情绪。

至于前两天还有的“废太子”旧案的风波,忽然之间就被人们抛诸脑外。

次日御门听政时,蹇义便上奏:“行人刘鸣,武德年己丑科三甲进士出身,至今不过两年有余,或不能担当四品之职,圣上三思。”

朱高煦不置可否。

翰林院的解缙立刻站了出来,径直说道:“圣上,刘鸣此人既无资历,也不见有过人之才。不过是揣摩上意、阿谀奉承之辈,写了一篇奏本,便平步青云,走的是钻营的路子。朝廷一开终南山捷径,上下诸官皆效仿之,岂是好事?还望圣上收回成命。”

顿时不少人都向解缙投去了赞赏的目光,恨不得竖起大拇指,情况非常难得。

朱高煦道:“圣旨已传视诸官,撤回则有损朝廷威严。”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心头已有火气。稍微忍耐了一下,朱高煦又想:解缙只是敢说,他就算不说,看样子有些官员也是这个意思。

反正不管是蹇义、还是解缙,都不能抗旨,圣旨所言之事仍得执行。朱高煦便没多说,就此算了,然后叫大臣们各司其职,起身离开了奉天门。

有些朝代的中后期,皇帝对官员的人事权不再完整;可以杀官、罢免官员,但没法仅凭圣旨提拔官员;朝廷中枢官署,甚至可以把皇帝的圣旨打回去。

然而大明初的情况不一样,朱高煦延续的是太祖、太宗的规则。皇帝有乾坤独断的大权,想封谁做甚么官,一句话的事而已。

朱高煦没有太祖的精力、将所有权力都握在自己手里,但是他心头很清楚:不能轻易放开三样大权,人事、兵权、财权。

所以他懒得理会解缙等人,通过这件事、倒可以提醒官员们:皇帝有绝对人事权。

……吏部尚书蹇义今天没有去内阁,派吏部左侍郎去了。他守在吏部衙门里,等刘鸣前来领任命状、官服、印玺、安家费等规定的东西时,蹇义便授意下属,找理由拖延推诿了过去,叫刘鸣明天再来。

各衙门的办事效率本来就不高,吏部没说不给刘鸣办,拖延个三两日实属正常。

但此事显然无法一直拖延下去。因为洪武年间的中书省已经被裁撤了,六部尚书、理论上只有诸事的执行权。蹇义根本没有权力拒绝执行中枢的决策,抗旨是最蠢的法子。

今天早上蹇义先站出来劝诫圣上,诸寮必定对他寄予厚望,怎能轻易向乳臭未干的“新党”投降?何况此时仓促放手了,将来再对付刘鸣等人那帮新党,必定非常麻烦。

当然常规的办法,其实是以辞职要挟皇帝,如果一大片官员辞职,那效果就非常好了。

不过蹇义仍然在掂量,当今皇帝是不是会吃这一套?

今上登基以来,表现得十分温和、也很能听从大臣们的建议,但蹇义绝不会被表象迷惑……今上与他父皇朱棣,本质上是同一种皇帝,通过战争夺权,麾下一大票并肩打仗的武夫弟兄,牢牢掌握着天下兵权;这样的皇帝,就算一次斩决成千上万的官吏,也不会丢掉皇位。太祖、太宗都干过那样的事。

黄子澄、铁铉、方孝孺等等全族的血,至今仍然没有尽然干透,大明朝廷的恐怖政策,如何能让人轻易忘却?

蹇义坐在书房里冥思,有某一刻他想去找夏元吉商议。

吏部衙署、户部衙署的大堂门口,都有锦衣卫坐班;即便是下值后私下见面,也必定逃不脱锦衣卫的耳目,蹇义这等部堂大员,乃锦衣卫的重点“保护”对象。

不过蹇义倒也不用怕。武德年以来,皇帝从来没有不让大臣们私下议事,活动还是比较随意的。蹇义打消了找夏元吉的念头,只是觉得没有甚么太大的作用,反而给人结党的话题。

蹇义左思右想之后,第二天一早,他写了奏本叫人送进皇城、称病了。而蹇义的下属当然也会继续推诿刘鸣办事、依照昨日蹇义的暗示罢了,这点事他们还是有见识的。

……上午,朱高煦便拿到了蹇义的称病奏本。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昨天才见过蹇义,此人活蹦乱跳的毫无病容,怎么可能如此凑巧一下子就病倒?而且朱高煦的脑子里、很快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场面:蹇义接着会辞职,然后一大群官员上辞呈要告老还乡。

批准辞职是不行的。一大帮有名望的文人回乡,又有几何倍数的同窗、好友、子弟,朝廷不会垮台,但天下人很快就会认为当今皇帝不得人心。最可怕的是,会多出无数人、认为朱高煦的皇位不合法,抢来的。

但是朱高煦此时已不能退让了,一次退让,下次那帮人还会故技重施,他这皇帝还能不能金口玉言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直接下圣旨提拔刘鸣、可能是一个错误。

因为登基以来,几乎没发生过被要挟的事件,朱高煦一时间便火冒三丈,径直把奏本扔到了地上,还用脚踩了两下。

在东暖阁当值的太监王贵、几个宫女,顿时被朱高煦的表情吓得弯腰埋头,仿佛想躲起来。

政见不同实属正常,朱高煦恼怒的是,自己的圣旨,连提拔个四品官也不行?!难道是老子平时对他们太好了、便要得寸进尺?

火气发|泄之后,几乎只过了片刻,朱高煦便一下子冷静了不少。他心道:刘鸣的任命必定能执行,只是刘鸣今后办事、能不能顺利进行,那便不好说了。

朱高煦把奏本捡了起来,然后在桌案边缘上拍打了两下。

这时王贵才躬身道:“皇爷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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