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朱高煦沉吟道:“但均富的做法,至少朕是看不到可行性,汉代的王莽已经试过,完全失败;这就是人的自利本性罢。王莽只是造成了秩序崩坏、各方冲突加剧,然后产生一些新的高门大户。务实的目标,或许只有成倍数地提高财富总量,才能让所有人多多少少过得更好一点。”
杜千蕊道:“圣上常体恤下民,乃庶民之福。”
朱高煦没有吭声,他想到那些复杂的问题,一时不禁有点走神。
要从根本上提高生产,依靠农耕方式不可能有本质改变。只能选择所谓的“新政”,向工业、甚至对外贸易掠|夺靠近;而以后的神州大地,便充当的是被掠|夺的角色。哪怕新政成功,也会影响朱家子孙的皇权。孰轻孰重,他从来没有仔细精确地权衡过利弊,但下意识里、应该已经选择过了。
然而新政真的能成功吗?时不时地、朱高煦的信心也会有所动摇,就像在险恶的战场上,他也经常对自己的决策产生质疑。
偶尔会发生沮丧的情绪占据上风,他便有点消极地说道:“不让庶民见识到、大城池里的地主大户们究竟过着甚么日子,或许是没有办法的一种法子。大明朝官府限制百姓离开本乡,想来也不无道理。”
“圣上言之有理,那年我再回家乡时,便已无法忍受。可是,我从小就在那里长大的。”杜千蕊轻叹了一声。
她怔了一下,又柔声安慰:“圣上勤政爱民,已经尽力,不必太为难自己了。”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走到了门口。杜千蕊下意识地放开了朱高煦,坐正了身子。宫女道:“恭请圣上、淑妃到饭厅用膳。”
饭厅里的圆桌上摆上了四菜一汤,这是太祖定下的皇帝日常饮食规格;这顿饭最有规格的地方,是皇妃亲自下厨烹饪。桌子上有朱高煦爱吃的海鱼,炖肉、炒肉,还有一大碗青菜豆腐汤配蘸水,另有一壶酒。从隔间里试吃的人、到周围服侍的宫女,至少有二三十人。
朱高煦真是有点饿了,享用到美味的食物,总是能让人身心愉悦。很快他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俩人用膳之后,天色还没完全黑。朱高煦便陪着杜千蕊,在淑妃宫内、四处走动闲聊。
杜千蕊悄悄说道:“臣妾身体不便,今夜无法服侍圣上。臣妾平日留意了一下,淑妃宫有个女官长得不错,要不今夜让她过来?”
朱高煦摆手笑道:“不必了,朕就想你陪着,能相拥入眠也挺好。”
按照朱高煦登基以来、约定俗成的后宫规矩,妃嫔侍寝有一定的秩序。但真正让他吃不消的,倒是按照“周礼”、时不时让一群有封号的女官侍寝的安排,他感觉把自己坑了。或许,人总是在高估自己。
杜千蕊便道:“天黑了,时辰还早。一会儿臣妾换身衣裳,为圣上唱几段小曲。”
朱高煦道:“这节目不错,雅致。”
杜千蕊明亮的眼睛转了一下,“圣上要听雅曲?”
朱高煦笑道:“还是俗的好,照样能陶怡情操。我觉得你唱的戏,真的很专业。”
杜千蕊柔声道:“好罢,臣妾便挑一段戏曲,叫圣上能高兴一些。可宫中一时没有准备乐工,只能清唱了。”
路上时不时会遇到成队的宫女,她们正在沿着纵横的道路、陆续将路边灯台中的灯芯点燃。灯笼也挂上了各处固定的位置,在京师城内、皇宫之中,即便是夜晚也照样不会太黑黯。
第八百二十七章 刘鸣奏本
武英殿内,正殿是最宏伟的建筑。
蓝天白云下,单歇山顶上的琉璃瓦、泛着绚丽的黄|色流光,檐木金龙彩画尽显尊崇,颜色鲜艳的天地恍若仙宫。上翘的斗拱,展示着某种雍容优雅的气质。
原本武英殿与文华殿、是对称的两座建筑群,功能也有类似之处。但万事总是在演变,而今的武英殿,已成为皇权之下、朝臣决策政事的中枢之地;而文华殿却是读书藏书的地方。便如同曾经的中书省,而今也荡然无存了。
在这里当值的内阁大臣,大多是各衙门的长官,有时是侍郎、少卿等次级长官轮值。大臣们不共决奏章时,并不会在正殿里聚集,而是各自呆在后面的廊房里,拥有独立的办公书房。
齐泰的书房便是一处套房,里面可以读书办公、待客,甚至有专供休息的卧房。就算他要在这里吃饭睡觉、甚至沐浴,都是可以的。武英殿有专门的用度供应,也有照顾他们的书吏、宦官,当然一切东西都相当舒适华丽,而且是公家开销。
书中自有黄金屋,所指便是位列九卿的情形罢。
这时有个低级文官走到了门前,作揖道:“恭请齐部堂移步正殿。”
齐泰手里拿着毛笔,抬头道:“‘贴黄’奏章送过来一趟就是了。”
青袍文官却道:“您最好亲自前去,诸大臣都快到了。”
齐泰听到这里,预感到有甚么特别的事。他不再多说,放下毛笔,站了起来。
正殿中,果然夏元吉、茹瑺等人都在了。齐泰上前作揖见礼,便从茹瑺手里接过了一份奏章。写奏本的人、是刚进京不久的行人刘鸣。
一个芝麻小官,考中进士没两年,似乎有幸在圣上跟前露过脸。
齐泰拉开来看,他先大致瞧了一下、估摸着刘鸣说的是变法,然后才从头细看。
毕竟是进士出身,这刘鸣写文章有些讲究。他先是引经据典,在史书上找到了很多变法、取得成功的例子,商鞅变法等等,接着化用圣人的片言只语,论述与时俱进的观点。再开始说本朝的事,夸赞大明太祖的成宪,使得数十年来、国家休养生息增加人口。然而时至今日,户籍、耕地、诸项现状都有变化,已到了变法的时候。
本朝要施行新政的风声,早已不是甚么稀奇事。但在奏章上明确地提倡“变法”、“与时俱进”,倒是头一份。不管刘鸣的长篇大论找了多少道理,也无论其文章如何流畅,也改变不了这份奏本激|进的主张。
“齐部堂以为,该如何批复?”夏元吉的声音道。
齐泰递还奏章,看了夏元吉一眼。瞧着元夏季意味深长的眼神,齐泰寻思:敢情有人觉得,刘鸣写这文章是我指使的?
不过也怪不得夏元吉,齐泰等几个汉王府故吏,早已被插上了“新党”的标。齐泰、高贤宁、侯海等,确实比较支持圣上施行新政,大家同朝为官,政见是藏不住的。
“内阁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还不得大伙儿
商议?”齐泰道。
他转头问高贤宁:“这奏章,圣上看了吗?”
高贤宁道:“圣上今年未曾离京,常亲自批阅奏章。刘鸣这份既非寻常的题本(各机构职权范围中、日常政务类报告),多半是先直达御前,然后才送来内阁。”
齐泰道:“既然如此,咱们照规矩办就是了。先内阁九人议决,再送典宝处;同时誊录副本,送六科房传抄,通晓诸寮。夏部堂以为如何?”
夏元吉想了想,无奈道:“到了内阁,要不以紧急奏章的样式办,要不只能如此。”
等九个中|央衙门的官员到齐了,众人便各自提出处理方案的主张,然后选出支持人数最多的主张,再呈递后殿的典宝处复审。
有人主张,刘鸣一个行人越权妄议朝政、理应严惩;有人主张批复“知道了”,表明朝廷不同意请奏的内容,但懒得动他、让他好自为之;还有守御司的钱巽,提议“准奏”。
守御司赞成新政,与其整个衙门的处境和经费有关。如果否定新政,守御司北署、南署的存在意义就没有了,南署耗费不小的财|政输入,也必定大打折扣。
让人们意外的是,守御司的主张无人支持,只有一个钱巽。
而齐泰、高贤宁两个所谓的新党,还有疑似新党的“二胡”,礼部尚书胡濙、翰林院学士胡广;他们居然一起支持“知道了”。于是内阁九人在极短时间内,便达成了决策。
事情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刘鸣的奏章、并非齐泰指使,这样的“真相”可能性极大;当然也不排除齐泰故意以退为进的可能,安排打头阵的人只是“投石问路”策略。
齐泰回到了书房,很快高贤宁便来了。
“你我身在内阁,贤宁平日要注意避嫌。”齐泰说道。
高贤宁用轻松的口气道:“满朝同僚,谁不知道咱们的师生之谊,怎么避也无用。”
齐泰看了他一眼:“有的是机会见面,在武英殿得注意言行。”
高贤宁也不再顶嘴,作揖道:“谨遵齐部堂教诲。”
他看了一眼书房里面的屋子:“下官瞧着里面有茶,齐部堂不请我喝一盏?”
这些口气、聋子也听得出来俩人关系很是亲密,或许真没法避嫌。齐泰起身道:“进来罢。”
书房的门开着,外面阳光明媚。只要有人进门,就能从光线明暗变化察觉;但里屋厅堂离门窗有段距离,只要留意谈话的声音大小,便有一定的私|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