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话虽如此,安南国却一直没在这里设置比较大的建制。究竟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或许因为补给问题,让安南国政府难以长期维持?
周围的山区住的都是瑶族、苗族等部族,经常叛乱;安南国也是一个有很多少民的地方,他们难以从少民部族那里收到足够的税赋。
但是当今大明皇帝朱高煦刚刚登基,便立刻下旨在谅山地区设卫了。明朝官府不仅抽调了东关(又名升龙,今河内)的兵力在这里屯田、建城;还修建了驿道,设置官铺、驿站、屯堡体系,并让安南都督府和广西布政使司,不计损耗沿驿路补给此地。
柳升一路走来,又站在山坡上瞧了一会儿地图,心下不仅感概:有一个本身就是带兵统帅的人做皇帝,至少打起仗来会省事不少。只有会打仗的人,才不需要征求大臣们的意见,自己就明白哪里是兵家要地。
不过柳升没有说出来,因为张辅仍然不太高兴。主帅一脸严肃地审视着山川、以及驿道上的军队,那副表情叫人有些畏惧、不敢轻易造次。
山下的这股明军人马,包括卫所军、以及辎重营将士,总兵力只有几万人,但在这条山林间的驿道上行军,仍然十分宏大,浩浩荡荡的队伍不见首尾。
四面的山林很静谧,明军控制了整个地区,行军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只有军队动静的场面,莫名笼罩着一种威严与肃穆气息。
步骑的脚步声如同某种乐器合奏一样,保持着均速的节奏,在牛皮鼓的声音中整齐地行进。驴车、独轮车,与军队一起仿佛充斥了整个山谷,半空中的雾气与尘埃混作一团,如同云层一般。
张辅似乎忍不住了,转头对柳升开口道:“我军兵力并不充裕。安远侯在圣上跟前,真是想了个妙主意,还得分兵两万多人。”
这老兄终于把心里的不痛快说了出来,柳升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又不能确认,现在倒是爽快了。
原来柳升以为,自己与张辅的私交不错。毕竟一起打过汉王军、又一起投降,平时家里办甚么事,彼此间都有往来。然而柳升忽然觉得,甚么情谊都是一厢情愿罢了;在张辅心里,怕只有军功最重要。
或许去年在蒙古、柳升立了大功,张辅也是不太痛快的。
柳升不动声色地说道:“末将只是提个主张,拍板决策的、不都是圣上?”
“哼……”张辅从鼻子里发出轻轻一声,“过谅山卫到安南、一路毫无险阻,安远侯非要走海路,你懂海上的事吗?两万多将士,要是遇到海面不靖,有甚么闪失,我看你怎么交代。”
柳升却不买账,继续驳斥道:“末将不太懂,可那阉官侯显拍了胸脯的。那次在柔仪殿,大帅也在场。侯显不说了,清化以北是个海湾,东边有琼州(海南岛)、雷州府挡着,风浪不大;两广福建的水师破船,也能到这边来,何况是京师的海船?”
张辅皱眉看着柳升,柳升与之对视了一会儿。张辅没有再多说了。
只要柳升不违抗军令,他便根本不怕张辅怎么样。因为他与张辅共事了很久,太了解张辅。
此人处事有点虚伪,常常很不厚道,譬如当初张辅觉得汉王势微,便径直捉了汉王府长史、送京师邀功。但张辅又是个合格的武将,他不会因私废公、影响战局,当年“平汉之战”时期,张辅看不惯的人太多了,也没有怎么样。
唯独一次让人以为挟公报私的事,是对付何福;结果后来也真相大白,何福确实有异心,张辅没冤枉他……
大军陆续到了谅山卫附近的平坦地区,各军择地扎营。诸将进了卫城,来到临时设置的中军行辕。
很快便有一个武将赶来中军行辕禀事,来人叫李彬,与张辅很熟络的样子。柳升知道永乐朝征安南之役时,张辅也在安南统兵,看起来李彬好像是张辅的旧部;那次柳升没来,不太了解情况,所以只是猜测。
李彬带来了黄中的书信。
目前的安南都督府副都督(都督是安南国王)便是黄中,那厮在大明的内|战期间,是废太子那边的人;而且多次拒绝汉王府的招降,直到京师被攻破了才无奈奉诏。但皇帝没有清洗这些人,依旧让黄中在安南领兵;大概因为黄中是张辅的旧部,还认张辅为恩人的缘故。
此中干系,让柳升觉得,当今圣上与张辅好像是同一种人,一般不会只因为好恶、而去对付某个人。
李彬道:“黄都督一连说了好几次,要末将在大帅跟前认错请罪,言称有负大帅之恩。”
张辅一边拆信,一边马上问道:“他干了甚么事?”
李彬道:“黄都督撤走了北江府、慈山府(今越南北宁省)的驻军。现在东关府(河内)与谅山卫的驿道已断了,要联络只能从西边绕行。
上个月以来,叛军多路北进,人马愈众、来势凶猛。东关府与谅山卫都不敢弃,黄都督担心兵力分散吃败仗,便弃了北江等地,聚集兵力于东关、谅山两地固守待援。后来这些地方全被叛军占据,黄都督自觉不战而退说不过去,已知错了……”
张辅却反应淡然,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他隐隐还松了一口气,似乎觉得事情并不严重。
李彬又道:“自本月之后,叛军陆续在两处聚拢了重兵,一处在东关府的黄江(红河)下游,威胁东关重地。一处在北江府,此地叛军将领是阮帅;他们不知何处得到了消息,好像已预先知晓援军从谅山卫来。”
张辅很快便下令道:“派人绕路回去、告诉黄中,立刻调集主力渡过黄江,控制东江(河内东面的红河支流)沿岸,烧掉所有舟桥。”
李彬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听错了似的,忙问道:“大帅之意,黄都督不用固守东关城?”
张辅皱眉反问道:“黄中不离开东关,谁来断叛贼阮帅的退路?”
李彬躬身作拜,沉声提醒道:“东关府的东南面,叛军那股人马极多,或有十万之众……”
张辅冷冷道:“不是还没到东关吗?”
“是,是。”李彬只得抱拳应允。
张辅转身看向柳升:“安远侯那两万多人,明日便开拔,出谅山山区之后,直插志灵寨。你要先让前锋军搭舟桥,渡过太平江,再从东边迂回攻打志灵寨。这样渡江既不会被袭扰,也能少渡几次河。”
柳升第一次来安南,他可没张辅那么熟悉;对一些小地名和具体的地区,柳升记不住。他急忙翻出了一张地图,寻找着张辅军令提及的地方。
那个标记了志灵县的地方、马上就找到了,十分显眼,就在四条江河的汇流处。
南北流向的是太平江,果然如张辅所言,先渡江到太平江的东边,走陆路便能径直到志灵县;否则还要横渡商江、梂江、太平江。
柳升不得不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张辅又道:“安远侯拿下志灵寨之后,先驻军数日、控制太平江北段;待本将剿|灭了叛|匪阮帅,你便叫两广福建的沙船、沿松台河(今海防市的北面河流)前来接应火炮辎重,前往入海口。”
柳升抱拳拜道:“末将得令!”
第七百三十七章 痛快的敌将
从谅山卫到北江府,驿道不到两百里。张辅部行军毫无阻拦;这几天天气不错,路上只遇到一场雨,大军每天保持四十余里的行军速度。预计在四天到五天之内,官军将会兵临北江城下。
征夷右副将军、河阳侯尹得胜,这次在张辅麾下领兵;但是他真的非常厌恶张辅这个主帅,以及其旧部黄中。
想当年,尹得胜还是一个赤子后生,仰慕着古今传诵的那些英雄人物,唱一首“怒发冲冠凭栏处”便能热血沸腾;随时准备着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但是尹得胜第一次上战场,便被泼了一瓢冷水,教他逐渐认清了现实。
他先是跟着黄中、在芹站被安南军伏击,接着又在多邦城血战。尹得胜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城墙下面堆积如山的尸山血海。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上面那些人的军功。
那时张辅和黄中,命令将士们以百户队为建制,前赴后继、不断攀爬云梯和垒土,上去送死!尹得胜是世袭百户,手下百余号活生生的弟兄,一天之后,就剩下十几个人;他还算运气好的,还有一些百户队只剩一两个人。
如今尹得胜再次来到了安南国。重游故地,他仿佛又看到了头上的敌军,空中密密麻麻的箭矢、滚木、烧沸的粪水;下面堆砌的尸首,以及被执法队和自己人堵住的后路。人们在云梯上绝望地哭喊着、怒吼着,声音如在耳际,让人心惊胆战。
“河阳侯?”张辅的声音,把尹得胜从走神之中惊醒了。
坐在马背上的尹得胜循声转过头,看见了平坦的稻田之间、如长龙一般的人马,火铳长枪密密麻麻,仿佛掉了叶子的树林一般。不远处的张辅正回过头看着他。
“大帅。”尹得胜抱拳道,但言语之间没有半点波动。
张辅道:“本帅用兵,河阳侯是不是不满意?”
居然看出来了?不过,张辅这次的部署、尹得胜没有太大的不满,他只是对张辅这个人有意见。
尹得胜道:“大帅若有军令,末将必会照办。”
张辅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听说永乐年间征安南之役,河阳侯也在军中?”
尹得胜答道:“确有其事,末将曾在多邦城作战。”
“多邦城?”张辅立刻惊讶道,“那次攻城战、是我的部属在打,圣上(朱高煦)统率的人马并没有参与攻打多邦城。你不是出身云南卫所的武将?”
尹得胜道:“末将属云南后卫。起初黄中将军奉命护送陈天平,从云南卫所调了兵,末将便在征召之列;咱们在芹站附近被伏击之后,黄中的人马一直没有解散。后来征安南之役,黄中部归大帅(张辅)率领,末将便在大帅的东路军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