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王狗儿当时只有几岁大;他只记得当时四面一片火海、周围时不时传来悲惨的呼叫,而对究竟发生了甚么事都不太清楚。
后来他才从朝中知情者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大概。但那件事完全没有公文记载,已经被人刻意抹去痕迹。
事情大致是,蔚州卫地区因为官军连续北伐、盘剥军民太重,当地同时发生了民|变与卫所兵变,乱军冲入卫城杀死了武将与官吏。恰逢燕王朱棣随军北征归来,闻讯立刻率军南下,对叛乱进行了血|腥镇|压!而且明军刚在塞外苦战回来,戾|气很重,燕王又下令纵兵杀|掠!王狗儿家只是一个村里的百姓人家,却也受到了牵连,那里整个村庄都被烧了。
这些事,王狗儿都是听别人说起的来龙去脉,感受不深。
他至今难忘的是一些亲眼看到的画面场景。他被母亲藏在床底下、被叮嘱不准出声,然后便看到了甲兵在屋子里、将刀插|入了他爹娘的身体!他看见他的爹娘双双瞪|圆双目、趴在血泊中,直愣愣地盯着他!
王狗儿侥幸活下来。但随后他又被官府的官差找到,径直遭了阉|割,然后与别的孩儿一起被送去了京师献给宫中;王狗儿的身体一部分,便在那时被人强迫离开了他。
……洪武时期的很多宦官,都来源于战乱中抓到的小男孩;他们从小进行阉|割,培养成奴隶宦官。王狗儿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官吏们在造册时,似乎出了差错纰漏,他们把王狗儿和另一个小宦官的来历籍贯搞反了。因此记录王狗儿的卷宗上,写着他来自云南、由沐英进献。
于是不久之后王狗儿被送去了燕王府,一切都因那个卷宗的差错而起;否则宫中选送燕王府的宦官,不会挑王狗儿这种来历的人。
起初王狗儿在燕王府,年纪不大,每天被人使唤、忙于干活,只能在意眼前能不能有口饭吃。
直到多年以后,允炆的丈人马全悄悄出现了北平。马全说,他知道王狗儿包藏祸心!因为燕王是王狗儿的大仇人、杀了王狗儿的所有亲人。
接着马全把旧档卷宗疏忽的事说了出来,因为他们查到了另一个与王狗儿的名册搞错的宦官。马全要求王狗儿投靠允炆,并会提供帮助。
王狗儿在进宫之时年纪小,但他已经记得自己大概从哪来的,也明白马全所言属实。王狗儿只能先答应了马全,他不仅是心怀愤恨、而且也被马全要挟了……如果马全把王狗儿的真正来历告诉朱棣,王狗儿觉得自己的下场会很悲惨。
而幼时的那个场面,不仅没有被王狗儿忘记,反而愈发清晰起来。王狗儿的脑海里出现最多的,便是那两双渐渐失神的眼睛!
眼神里充斥着怨愤与恐惧、好像向要告诉王狗儿甚么话。两双眼睛一直在王狗儿心头徘徊,仿佛永远地凝固在了某个地方。
那眼神是想叮嘱王狗儿:要他为爹娘报仇?
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他不断想起那天旁晚的场面,哪怕过去了很多年,那清晰的画面仿佛刻在了脑海里!仇恨的种子仿佛是活的,能够在环境适当之时、缓慢地生根发芽。
王狗儿不断给允炆的人透露消息、办各种事。过了几年,他已经清楚地确定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潜藏在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身边的、允炆党的奸谍。
……王狗儿因为在燕王府的时间很长,在“靖难之役”中还立过功,渐渐得到了朱棣的信任。然而无论是马全、还是王狗儿,他们做的那些事,似乎完全无法改变大势。最终朱棣获胜,登基称帝。
此时“马公”早已换了人。后任马公要求王狗儿合谋,与他一起谋|刺朱棣,为建文君臣尽忠复仇!
王狗儿虽然心怀仇恨,但要他舍身去干那件事、必死无疑毫无生机,他忽然感到害怕起来。他没法骗自己,说到底还是有点怕死。
“马公”似乎看出了王狗儿的心思,重新谋划了一遍,给王狗儿留了一些后路。
其中嫁|祸到东宫头上的那些准备,王狗儿也看到了,并认为行之有效。
(事实也如此,干完那件事后,没有人能确定王狗儿的罪状;因为郭妃的嫌疑太大。只不过,马公许诺的那个趁乱救王狗儿的人,从来没出现过。后来王狗儿心里才确定,那个人只存在谎言里、根本不存在!但是那时王狗儿既无法脱身,也绝不能招供承认;否则弑君的大罪落到头上、怕想死也没那么轻巧了。)
谋划是在东宫动手,让朱棣被毒针刺伤!
王狗儿第一次在身上藏着毒针小瓶、并跟着朱棣东宫,由于他觉得各种时机不好,迟疑不绝;那一次机会错过了,他甚么也没干。
于是他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
每当他觉得朱棣可能会去东宫的时辰,便悄悄把毒针小瓶藏在身上。有一天又遇到了朱棣想去东宫的机会!正好王狗儿事先便估摸着酉时前后、正是朱棣可能去东宫的时辰,王狗儿的身上也正好带着小瓶!
事先王狗儿在脑海里想过各种放毒针的法子,比如椅子上、门槛内;并反复琢磨过,甚么时机恰当、自己该怎么做,连细节动作等都在脑海浮现过无数遍。
然而事情常常会出人意料!
早先准备的法子,全都没有用上。朱棣来到柳池边,饶有兴致地看孙子捏泥巴玩具,那会儿王狗儿便忽然感觉到了机会。
果然朱棣一时来了兴致,要王狗儿去挖泥来捏泥人。王狗儿在一瞬间,已然看到了时机!
……当时池面上泛着夕阳的波光粼粼,王狗儿被晃了一下眼睛,真切的细微末节、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发生在刚才。
那波光让王狗儿想起了记忆中的两双眼睛,他当时毫无理由的认定:这件事必须要干下去!
整个过程非常简单,王狗儿背对着池岸,蹲在一块石头上;然后一边挖泥,一边从袖袋里取出准备好的瓷瓶;在泥上捏个凹槽,拔出瓶子的木塞,将木塞内的铁针、以及瓶子里的毒|液一起倒进凹槽里,最后捏拢那块泥巴。
就几个简单的动作而已。王狗儿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来到水边时,已经把几个动作先想了两遍。他甚至提醒自己不能挖太湿的泥巴,以免蛇毒的毒性被泥水弄稀了。
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因为风险太大、后果太严重,王狗儿记得当时自己的手在抖,差点连一件简单的事也没干好!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既没感到害怕,也没去担忧太多,只有莫名的紧张和茫然。
等到王狗儿把泥双手递给朱棣后,他内心的恐慌、畏惧、忧心才渐渐地袭上心头。
……
王狗儿招供完了之后,声音更加沙哑了,并闭上了嘴。夜幕已完全拉开,灯光之外的夜色幽暗。朱高煦也许久没有吭声,衙署房间里静得可怕。
其实这件事,整个谋划乍看还像那么回事,不过仔细推敲谋划细节、已有一定失败的可能。等到王狗儿真正动手时,以王狗儿当时的状态、以及临时时机的准备不足,再考虑到一些意外,王狗儿谋刺的成功并非必然!
以前朱高煦认为,战阵瞬息万变、很多因素都难以掌控;现在他忽然觉得,世事也是如此,不过是概率问题。人又怎能算尽一切?
或因朱高煦对父皇的亲情不深,此时他没有太多愤怒与仇恨,唯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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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八章 为情所困
夜色中的空气泛冷,旁边还有乐至侯张盛书写时、笔毫在白纸上的“沙沙沙……”声音;刚才王狗儿说了很多话,张盛听在耳里、现在还没记录完。
气息莫名有些悲凉,然而朱高煦心头却已有些许快意。
这种快意,仅仅是获胜的喜悦。
虽然他对朱棣的亲情有限,未曾产生那种父亲死后的悲伤;但在名分上、在人们眼里,朱棣是他的父亲,朱高煦也从朱棣那里继承了很多东西。
父皇被人谋|杀,朱高煦认为“应该”找出真凶,否则会觉得自身无能;而现在他做到了。朱高煦在某些事上,确实是一个有点争强好胜的人。
“把人叫进来,带王狗儿回牢房。将他与肖继恩一道,凌迟处死。”朱高煦挥手道。
张盛抱拳道:“臣遵旨。”
王狗儿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朱高煦,似乎欲言又止。
朱高煦转头看着他,说道:“朕并没有食言。几天就能死,已经算痛快了。你谋害朕的父皇,朕不可能轻饶你,不然将惹后人耻笑!”
王狗儿被人带走,朱高煦犹自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他正想起身回宫,忽然想到了被关在诏狱的姚芳、以及太监王贵叙述的姚芳的事。朱高煦便继续在椅子上坐着,下令将姚芳带上来、谈几句话。
没过多久,戴着镣铐的姚芳,便被张盛带进屋来了。
相比王狗儿遭受的虐|待,姚芳虽穿着囚服、待遇却好得多。显然狱卒认为姚芳有关系、还有翻身的机会,所以没敢太得罪姚芳。事实也如此,不然姚芳一个囚徒,不可能再见到皇帝。
姚芳艰难地跪到地上,说道:“罪臣叩见圣上。”
朱高煦一时没理他,转头对张盛道:“将姚芳的军籍划掉,锦衣卫的军职不再恢复。过一个月,把他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