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于是朱高煦不禁又沉声道:“望瞿将军勿负本王重托。”
瞿能抬起头,正色说道:“汉王知遇之恩不敢忘,自从北平那一次汉王不顾险阻、如此重我,末将便已决意,即是粉身碎骨亦绝无反悔!若不能完成汉王之重任,末将甘愿受戮!”
“瞿将军!”朱高煦听罢有些动容,唤了一声道,“但没能救出瞿家家眷,我着实对不住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瞿能道:“此事与汉王无关,汉王不必有愧。”
就在这时,侍卫端着酒上来了,朱高煦拿起一只酒杯递给瞿能,自己也端起了一杯,这便是践行的酒。
在这萧杀宏大的气氛下,朱高煦拿起酒杯忽然感到了些许感伤,或许每一种离别都会如此罢。
朱高煦举起酒杯,见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他觉得应该说几句话,但如果说为了荣华富贵的私利杀得你死我活,似乎又不太应景。
片刻后,他抛却低沉的情绪,回顾左右昂首朗声道:“我太祖皇帝驱除鞑虏,一扫神州阴霾,恢复衣冠、建立大明。日月为明,正当重整我汉家旗鼓、找回武德,雄视宇内四海之时,岂能让庸碌无为满口谎言、只知欺压道:“汉王曾说,不能全然参悟我的心,我对汉王亦有此感。汉王与先帝、别的皇室宗亲都不一样,与朝武更是大相径庭。数月来我在汉王身边所感,汉王既无成就儒家大同之念,亦非只有争权夺利之心,实难参悟。”
她喃喃说着话,眼神里微微迷离,“有时你精于利弊权衡,于战阵谋略好处算尽;可有时又意气用事,不惜甘冒大险……”
朱高煦听到这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妙锦,他隐隐有些难言之隐。
“就是为了私利。”朱高煦忽然小声说道,“我不仅不愿失去权势地位,更不想自己亲近关心的人、亲朋好友全都遭受灭顶之灾!”
妙锦的妩媚杏眼看着朱高煦,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高煦再说了一句:“一想到自己可能要面对更糟糕的处境、生不如死的现实,我便甚么都敢干!”
妙锦皱眉想着朱高煦的话,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想法了,中堂里一时安静下来。门外缓缓走动的侍卫,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正如朱高煦曾经说过的话,人一出生就充满恐惧,所以只会哭。一些如毒蛇一样的恐惧藏在他的心底,或许他内心最大的动力,就是源于恐惧!
不愿遭受那些他不愿回首的事,所以他无论处于何种心情、何种处境,都始终不能放弃心中的目标。
朱高煦原本是个小民,但正因这样的执着,才激发出了放手一搏的勇气、顽强不屈的坚持。
而他在大明朝有了很高的身份之后,也难免会在心里逐渐形成远略主张,哪怕不成体系,却在萌发……即便在远略上,他也怀着恐惧,因为他知道的,以后整个天下要进入暗无天日的数百年光阴,一直到他前世的时代。
所以一些精明的人可能发现了朱高煦的特质,便是太不敬畏现世的道德规则,对要求人们舍生取义的重要东西,他却视之如蔽履。那么多人说他坏话,搞得他名声狼藉,恐怕并非毫无缘由。
朱高煦回过神来,见妙锦还在想着甚么。他便接着妙锦起初的话题道:“瞿能确实很可靠。”
妙锦点头道:“今早我听他对你说的话,应是发乎肺腑。”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真的正直。”朱高煦沉吟道,“如果只敢用这种人,那便无人可用了。古往今来,胸怀大志者不在少,但总是难以改变世道,可见人心之复杂;如果每个人都有赤子之心,人间何至于此?”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人的观念也不能被轻易改变,能变的只有表面言行。若是上|位者太求忠心正直,最后世人恐怕会变得更加虚假。大伙儿会随时把忠心道德挂在嘴上,做事也更做表面功夫来表忠,满嘴谎言、真话反成笑谈……”
妙锦认同地轻轻点头。
朱高煦便道:“因此妙锦才会觉得,我常精于算计利弊,显得冷漠无情。我本身不愿做那些事,却是被逼的。世道人间就是这个模样,人的念想和用心千奇百怪;如果我的眼里容不得沙子,那真的只能与妙锦一起隐居道观、离群索居了。”
妙锦轻声道:“这便是道家与儒家、出世与入世,水火不容,却常存于同一人心中之故。”
朱高煦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道:“说来奇怪,我注意到妙锦、最先不是因为咱们谈得来;而今你却好似我的知己了。”
“那是因为甚么?”妙锦看着他问道。
她言下之意,应该是指朱高煦最先注意她、是因为甚么理由。
朱高煦没留神,脑海里马上浮现了北平燕王府的后园的光景。那条乔木间的石径,有着一颗如同弹弓的树杈,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沉默不语的女子送他出门,走在前面;朱高煦只能看见后背,她走路时轻轻扭着腰,袍服下臀的姣好轮廓在眼前晃来晃去。隐约有个声音说:简直连城。
可能心有所想,所以朱高煦的目光不知怎么看到了有失礼教的地方。李让府邸中堂的方桌对面,妙锦的脸一下子红了,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责怪之色。
俩人面面相觑,难以启齿,谈话也无法继续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灯下黑
京师皇城以西,先帝钦赐给名士高贤宁的豪宅空荡荡的。他的父母妻儿都在山东老家,到了晚上通常是独睡。
高贤宁放下手里的书,拿起桌子上的小铁钩,轻轻拨了一下油灯里的灯芯,屋子里一下子就稍微亮点了。
他也没觉得寂寥,圣人言君子慎独,何况高贤宁早就习惯如此光景。当年为了科举寒窗苦读,经历这样的夜晚数也数不清。
不过他没有继续拿起书来读,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盏油灯。灯盏像个碗儿,桌面上一片灯光,但碗儿下面却一团漆黑;整张桌面上,碗儿下面那块地方、离灯芯最近,却是最暗的所在。
这样的阴影,让他恍然想起昨天凌晨、去耿通家门口放东西时的光景,长街上点着灯,但他站的地方正在一片黑影里。
那封告密信有一个陷阱,如同灯下黑一样、最妙的地方就是郭铭!
看到信的人,通常都会只盯着郭铭,或许会猜测有人要陷害郭铭、或许会猜忌郭铭确实心怀怨愤;却很容易就忽略内容的本身,那便是皇帝与嫡长子的关系。
如果不是告郭铭,那么效果恐怕会恰恰相反。
所以高贤宁才会自作主张,修改“李先生”的计谋,冒险直接拿汉王的岳父做文章!
会不会因此得罪人?那是当然的。不过高贤宁再次寻思了一下老师(齐泰)、以及汉王的为人,至今没有后悔这样干!
如果将来汉王对此有丝毫责怪,高贤宁就准备马上归隐了。不仅为了自保,而且他觉得这样的上位者、根本不值得辅佐,若非知己,何必谋事?他高贤宁仅仅一个生员,但就是有这个傲气!
……次日一早,皇帝朱高炽到了东暖阁,他准备先看一下重要奏章,然后到御门与大臣议事。
不多一会儿,朱高炽忽然把一份奏章生气地扔到了地上,骂道:“这些人,不为朝廷社稷分忧,成天只会琢磨这些锁事!”
“皇爷息怒。”宦官海涛跪伏在地上,捡起地上的奏章,看了两眼,忙小心翼翼地放到御案上。
翰林院侍读高贤宁的奏章。而今前方平叛战争正是要紧之时,那儒士竟然上书劝皇帝早立嫡长子为太子、以安社稷!道理说得冠冕堂皇,引经据典写得好文章,但朱高炽非常清楚这帮人、还不是想为他们自己长远打算?
朱高炽十分生气,又骂了两句,看其它奏章时、已经没啥心思了。
儒士确实不分轻重,但似乎没必要这么生气的。连朱高炽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恼火,那么不高兴。
他张开肥肉中间的嘴,下颔往下一挤、下巴的层数更多了,他喘了几口气才尽力平息心中那股火……片刻后昨日那烧掉的告密信却又像鬼魅一样,忽地又窜到了心头:太宗因喜爱皇孙朱瞻基,以为“类己”,才勉为其难封了今上;太宗的皇位是想传给孙子,并不是儿子。
朱高炽没吭声了。悄悄一想父皇浓眉大眼的面相,又想了一下九岁多儿子的模样,瞻基稍微一长开、模样真的与父皇十分神似,完全不像朱高炽这张白胖圆圆的脸。瞻基贪玩、最喜到处跑,也爱骑马射箭,性子与他爷爷差不多;而朱高炽本身喜静不喜动,让他出门瞎晃,还不如安安静静在家里读几本书。
更多的往事涌上朱高炽的心头,他想起自己当太子的时候,非得苛刻他吃粗茶淡饭;东宫的人,独独瞻基受他爷爷宠爱,接到皇宫里跟着吃山珍海味。先帝御门听政,不让太子来学,却常叫瞻基坐在旁边……
朱高炽觉得心头被甚么堵着,好像听到周围很多人在笑,甚至有人在催促他早点交出皇位!
他心里似乎藏着另一个声音,自从母后临终前又悲伤又慈爱的遗言之后,那个声音很久没出现了;而今那个声音似乎又隐隐可闻。
这间屋子里还有别人!除了朱高炽和周围这些奴婢,还有谁在说话?
朱高炽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东暖阁,坐在软软的椅子上,位于几代皇帝坐过的地方。宦官们战战兢兢地弯腰侍立着,只有他唯我独尊地坐在正上方……没有别的人。
他从椅子上挣扎着爬起来,海涛等人急忙上前扶住。
朱高炽径直走出东暖阁,在斜廊上看到开阔的天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才若不从沉闷压抑又诡异的暖阁里出来,他便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去张贵妃那边。”朱高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