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没一会儿,朱高煦仰躺在地面上,以便伸手把香案先挪过来恢复原位。等他的半身探进了洞口,便大喊了一声:“你们这帮人,处心积虑害我!”
然后跳下洞子,伸手把外面的那块地砖拉过来,手掌拖着砖盖住洞口。他立刻循着黑洞中的灯光,赶了上去。
这地道很小,人根本站不起来,只能佝偻着身子,半蹲着往前走,初时还好,这个姿势没多一会儿就会觉得很累。
地道横面成方形,上下左右都用石板构筑,地面很潮|湿。起初的一段路是条往下的斜坡,三人越往前走,意味着越深|入地下。
走了一会儿,朱高煦忽然想到,当年太|祖要建造皇城时,是填湖造的地基。
以前这地方是一片湖泊,叫燕雀湖。太|祖的谋臣刘伯温是风|水大师,认为这个燕雀湖正位于钟山的龙头,乃金陵风水最好的地方,若是朱家皇室居住在这里,可以保持至少三百代人兴旺;可惜这地方是湖泊,怎么建造宫室?
这种难题阻止不了太|祖的决心,他建立大明王朝,是准备最少最少要延续一千年的,皇城的风水不好怎么行?于是太祖发军户百姓工匠二十万人,开始填湖。
太|祖时修建皇城地基,还建造了大量的排水渠,有地面上的阳渠,也有埋在地下的阴渠。
朱高煦现在蹲着走的这条密道,可能就是修建的地下排水渠之一。但这条水渠的作用不在于排水,而是布置在众多水渠中的一条密道。或许太|祖为子孙后代考虑得太多,希望有一天皇宫万一出事,他的子孙还能走密道跑掉,出去招兵勤王。
不料太|祖的布局还真用得上,刚驾崩四年时间,孙子就走这条密道跑了。又过了几年,另一个孙子朱高煦也走这条密道跑了。
三人走了一段下坡路,一脚踩在了积水上,进入了一段又平又直的水渠。周围的石料上非常潮湿,湿润的水汇聚成水珠,时不时滴进朱高煦的脖子一滴,冰凉刺|骨。
半蹲着的腿已经开始发酸发|软,呼吸也不太通畅,感觉很闷很压|抑。沉默的黑暗之中,弥漫着他们沉重而深|长的呼吸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平坦的道路走到了尽头,前面的坡变得非常陡,是往上的坡。不过斜坡上居然修了石阶,看来这条密道从修建之时起,果然就是给人走的,而不是为了排水。
朱高煦走到上坡的位置,听到有细微的流水声,但是视线不清,看不清地道里的积水正往甚么地方流。他走上石阶,说道:“妙锦,把灯笼给我,我走中间,我的体力好一些。”
妙锦依言把灯笼递过来,朱高煦也往前挪了一个位置。接着妙锦就开始手脚并用往石阶上爬,这时候她应该明白朱高煦说“他体力好一些”的意思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俺是被逼的
金忠喊道:“汉王,您先出来,太子快到了,甚么事都能与太子商议!”
奉先殿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金忠等了片刻,又喊道:“汉王?”
“汉王,您在听下官说话么?”
除了金忠的喊声,奉先殿院子里一片死寂。金忠与郭资、谭清面面相觑,已觉得情况有点蹊跷。好在没等一会儿,太子便坐着辇车来到了奉先殿外。
太子在宦官海涛与另一个宦官的搀扶下,才艰难地从车上走下来。他走到大殿外,金忠便拱手低声道:“太子殿下,先前确定汉王进了奉先殿,但刚才里面有一会儿没声响了。”
太子便喊道:“高煦,你出来与俺说话!你这样在皇宫中胡闹,在奉先殿惊扰祖|宗,成何体统?赶快出门,随俺去父皇母后跟前请罪认错。”
然而奉先殿里面依旧没有丝毫回应。走上来的郭资小声道:“汉王不会没在奉先殿了罢?”
金忠立刻悄悄说道:“怎么可能,他长了翅膀吗?”
就在这时,太子忽然道:“撞开!将俺坐的那辆车抬上来,撞!”
金忠听罢吃了一惊,怔了片刻。谭清一声令下,带着将士到院门口抬辇车去了。那辇车是宫中有地位的人日常乘坐的车,没有马、用人拉的,构造比较简单,但是后面有承重的木梁、下面有两个轮子,确实可以用来撞击大门。
不过让人惊讶的不是用辇车撞门,而是太子的命令。在金忠的印象里,圣上在世时,太子的胆子非常小,简直是谨小慎微如同惊弓之鸟,更是听话守规矩到超过所有皇子和宗室。然而眼下太子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叫人撞开供奉祖先的殿门,简直与以前判若两人。
“咚!咚!咚……”一群士卒一起用力推着辇车往奉先殿的大门上撞。
殿门是厚实的木头做的,当然没法和城门宫门相提并论。一个人想撞开不太容易,许多人一起用力,很快殿门就开了。
谭清等将士先向奉先殿里探视,谭清转头道:“里面没人!”
金忠等人都是一脸惊讶。太子先走进奉先殿,接着金忠、郭资、谭清、海涛等人也随后进去了。这座大殿只有一间,里面的光景一目了然……除了刚刚进来的几个人,大殿里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刹那间,大伙儿目瞪口呆,没人说得出一句话来。一眼就能看遍的大殿里,也看不出任何地方能藏人。
太子等人面对着祖先的灵位,连礼节也顾不上了,或许大伙儿就没想起。此地瞬间笼罩在疑惑不解、诧异的气氛之中。
大伙儿回顾左右,此殿四面都是墙壁、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谭清还抬头看房梁和琉璃瓦顶……他还真觉得汉王长了翅膀?
这时郭资在太|祖的灵位前跪伏了下去,众人才回过神来,赶紧叩拜灵牌。然而郭资并不是在行大礼,他匍匐着趴在案下,忽然说道:“刚刚下官就发现这里有土末。地砖果然动过,递东西过来。”
那谭清刚才探视大殿、没发现人,太惊讶了,进殿时腰刀也忘记了卸掉,这时候正好派得上用场。他便把刀鞘和雁翎刀一起取下来,递给郭资。
过了一会儿,郭资撬开了地上的一块地砖,惊道:“有地道!”
大殿里的所有人都震惊了。金忠感觉脑子里“嗡”地一声,有顷刻间心中一片空白,跪伏在地上好像浑身都被甚么东西掏空了一样。
今天要拿住汉王的部署,昨夜东宫一群大臣反复推敲谋划,有前手后手两道布局,每一道几乎都是志在必得的!
本来预计汉王进文楼被迷|香迷|倒的关节就出了意外,突然冒出来个小宦官,这种事实在难以预料……现在可好,汉王被逼|进奉先殿,奉先殿下面居然有一条地道!?
怎么可能恰好奉先殿有一条地道?即便有,根本就没人知道,汉王又怎么会知道?!太子住在皇宫里几年了都不知道,汉王一个藩王凭什么知道这种事?
……这是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情况,所有人一点准备都没有。所以大伙儿跪伏在太|祖的灵位前,有好一会儿都没人吭声,完全反应不过来,顷刻间人们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太子朱高炽心里更是翻江倒海,一下子像打翻了五味瓶。
原来,被一个人仇恨、比自己恨别人要难受多了。
以前高煦在京师、用君影草给大哥下毒,朱高炽是相当受伤的,因为下毒的人是一个爹|妈生的亲兄弟。如果这世上连父母兄弟都不能信,还能信谁?这世上被甚么出卖最痛苦……亲人!
所以朱高炽这么多年以来,仍然没有完全原谅二弟的所作所为。
但是现在,高煦会怎么想?高煦肯定愤恨着大哥,处心积虑要置他于死地!甚么捉高煦去母后跟前、认错就了事的话,高煦肯定是不信的;高煦会认定,大哥就算不当场杀了他,也会关他一辈子不见天日。
而高煦的能耐有几斤几两,朱高炽做了他那么多年大哥,心里是有数的。这事情,到目前为止显然变得非常严重了!朱高炽现在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处境,内心里竟然隐隐有点惧意。
恨别人、被人恨,感受真的完全不一样。恨别人虽然委屈难受,但心里知道错的是别人,自己不会怪罪自己……
但被人恨不一样,错的是自己,朱高炽做了连自己都认为太过分的事,那就是伤害亲人!不仅觉得别人会怪罪自己,连朱高炽自己也难以找到内心的安宁。
所以,不被自己原谅,才是最难过的事。
片刻之间,朱高炽拼命地在心里说:俺是被逼的!俺也不想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俺以前只想得到母亲的疼爱,父亲的认可,哪怕父亲只有一个肯定的眼神,俺就能高兴好几天。
这世上没有比家人的感情、亲人的温暖,更重要的事了。俺只想做让父母高兴的事,想让兄弟妹妹们尊敬俺这个大哥。
可是,你们是怎么对俺的?
厌恶俺,嫌弃俺,憎恨俺!俺每天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讨好你们,生怕做错一丁点事,生怕你们不高兴,但是有用吗?
俺总算明白了,根本不是俺做错了甚么,而是您从骨子里就憎恨俺!俺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更不该是尊贵的皇室血统,俺丢了您的脸,让您颜面扫地;偏偏还是嫡长子,让您很难办。
兄弟们一个个盯着,二弟你那么厉害,怎么不上天?你功劳那么大,就该做继承人!三弟你那么乖巧,谁都喜欢你,父亲辛苦打下的江山,得宠的你就该得!
但是你们有没有丝毫为大哥作想过?俺这个嫡长子天生就有名分,要是没得到那个位置,天生就是威|胁,全家有活路吗?
或许,俺本来就该去|死!只有死了,所有人才都能开心。
朱高炽的脸涨|得通红,浑身的肉都在颤|栗,灵魂深处隐约冒出了另一个冷冷的声音,那个声音时不时就会跳出来,不止一次了,但寻常又寻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