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守柴炉
药味浓郁,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沉闷的死寂。
老朱躺在龙榻上,两眼空洞,蜡黄的脸上透着铁青,胸口起伏微弱。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跪在榻前,额头上冷汗涔涔,似乎在低声商议着脉案。
整个房间,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刘三吾、梅殷两位老朱的心腹大臣,则焦急地站在不远处,翘首以盼,忧心忡忡。
而前来探望老朱的黄子澄,连门都没让进,就在门外来回踱步,焦急万分。
至于张飙?此时还在通往华盖殿的漫长宫道上。
此刻,张飙正被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的牢牢钳制着胳膊,几乎是脚不沾地的架着往前走。
蒋瓛按刀在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每一步都踏得金砖闷响。
“哎哟喂,蒋指挥使,轻点轻点!我这细胳膊细腿的,经不起您手下这俩铁钳子啊!”
张飙龇牙咧嘴,嘴里却不停:
“我说,皇上他老人家醒了没?都六十多了,气性还这么大?
不就画了个猪头嘛,画得还挺传神是不?您说是不是啊蒋指挥使?”
蒋瓛额角青筋暴跳,猛地回头,眼神如刀:
“张飙!你给我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本使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
“别别别!蒋指挥使息怒!”
张飙立刻做出一副惊恐状,随即又嬉皮笑脸:
“割了舌头多没意思?我还指着您一刀砍死我呢!再说,我这不也是为了朝廷好吗?
欠薪不还,军心不稳,民心浮动,国将不国啊!我这是忠言逆耳,忠言逆耳您懂不懂?”
他一路嚷嚷着,声音在空旷肃穆的宫道上传得老远,引得沿途值守的侍卫、匆匆路过的宫人无不侧目,脸上充满了惊愕,还有一丝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这便是那个把皇上气晕、撺掇一群底层京官,把奉天殿朝会搅得天翻地覆的‘疯癫’御史?
就在经过春和殿附近时,张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荒腔走板的调子,唱了起来:
“猪头肉啊香喷喷,皇上气得直哼哼,当官讨薪为社稷,咋成了我罪孽深呀~”
这声音如同魔音贯耳,清晰地穿透了春和殿紧闭的窗棂。
暖阁内,正在强压着屈辱抄写《尚书》的朱允炆,手猛地一抖,一大滴墨汁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瞬间氤氲开一大片污黑。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白转青,那刻意维持的平静假面瞬间碎裂,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屈辱。
张飙!又是张飙!
这个阴魂不散的混蛋!
他竟敢.竟敢在宫禁之内如此放肆地唱歌羞辱皇爷爷!羞辱他!!
吕氏端坐不动,手中的笔却悬在了半空,一滴墨汁顺着笔尖悄然滴落。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一片冰潭,骤然翻涌起更加浓烈的杀意。
嚣张!狂妄!
此獠不除,必成大患!
“赶紧带走!”
蒋瓛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此人千刀万剐。
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气氛压抑到极点的老朱寝房。
蒋瓛粗暴地将张飙推进房内,自己则按刀侍立在门口,如同一尊煞神。
寝房内,老朱已经爬起来了,但并未下床。
只见他死死盯着张飙,眼中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而他手上,是那本被摊开的、沾着口水、边角稀烂、画着Q版漫画的《血泪讨薪录》。
“张飙.”
老朱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滔天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张飙,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
张飙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忽地看到了刘三吾、梅殷二人,顿时傲然挺立:“我张某人一生行事,何需向他人解释?皇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朱:“.”
刘三吾、梅殷二人:“.”
这狂徒,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第52章 皇上!草!泥!马!
“住口——!”
老朱猛地将手中那本《血泪讨薪录》,用尽力气,狠狠地砸向张飙。
破本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一声摔在张飙脚边,溅起细微的灰尘。
“看看!看看你干的好事!!”
老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地上的破本子,声音嘶吼:“聚众闹事!咆哮朝堂!羞辱君父!还.还画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
说着,他喘了口粗气,眼中血丝密布地看着张飙:“你是不是以为.咱真的不敢杀你?!”
“皇上说笑了!”
张飙淡淡摇头,仿佛面对老朱的雷霆之怒,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平静地说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臣岂能不惧?”
“你!”
老朱被噎了一下,心说你这像惧的样子吗?!
只见张飙低头看了看脚边那本沾满自己杰作的账本,又抬头看向暴怒的老朱,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
“皇上息怒,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对您说!”
话音落下,他上前一步,弯腰,慢条斯理地捡起那本破账本,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翻到那幅《皇上吃猪头》的Q版漫画,指着它,语气居然带着点遗憾的道:
“皇上!您看,臣这画技还是差了点火候,把您画得不够威武,这猪头也画小了,体现不出您日理万机、操劳过度、急需补充油水的辛劳.”
说着,他微微颔首,又道:
“臣下次一定改进,争取画得更加传神。让这天下百姓都感受到您为了江山社稷,连吃猪头都如此殚精竭虑的拳拳之心!”
“噗——!”
老朱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腥甜上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皇上!”
梅殷惊怒交加,眼中寒光直指张飙:“张飙!你找死!!”
“张飙!你放肆!!”
刘三吾也满脸怒容的附和。
但张飙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捏着那本破账本,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看着气得几乎再次晕厥的老朱,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
“皇上!臣今日所作所为,或许荒唐,或许悖逆,但臣问心无愧!”
“臣所做的一切,非为私利,只为替那些饿着肚子还在为朝廷效命的同僚,替那些被拖欠俸禄、衣不蔽体、斯文扫地的言官清流,讨一个公道,问一句明白!”
“是!”
他点了下头,又道:“您杀我张飙,易如反掌!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但您堵得住这天下悠悠众口吗?您堵得住这汹汹民怨吗?您堵得住这俸禄制度崩坏、贪墨蠹虫横行的根源吗?”
“今日,奉天殿上那群底层京官,他们嘴里塞的不是账本,是他们最后一点点尊严!”
“是他们被逼到绝路后,用最卑微、最荒诞的方式,向您发出的泣血控诉!”
“您问臣想要干什么?臣倒想问问皇上!”
话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您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啊!!”
轰隆!
整个华盖殿寝房,如同惊雷炸响!
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老朱和刘三吾二人,同时呆若木鸡。
却见此刻的张飙,仿佛褪去了所有嬉皮笑脸的伪装,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你你.”
老朱指着张飙,枯槁的手指剧烈颤抖,胸脯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的紫红。
门外的蒋瓛,绣春刀早已出鞘半尺,寒光凛冽。
只待老朱一声令下,便要斩下这大逆不道之人的项上人头。
“臣说臣问心无愧,皇上或许不信.”
张飙不等老朱喘息,声音又带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那么,我们就用事实说话,想必皇上应该知道都察院江西道老御史王忠吧?”
说着,他缓缓翻开手中那本破账本,手指点在某一页用劣质炭条画着的、极其简陋却触目惊心的一幅画上。
一个瘦骨嶙峋、穿着打满补丁官袍的老者,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旁边画着一个破碗,碗里只有几粒米。
配文:【王老御史,饿死家中,殁时身无长物,唯余未发禄米凭据三张,值银二两一钱。】
“王忠?!他不是”
老朱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
“他不是什么?他不是给你汇报的一个突然暴毙的官员名字吗?”
张飙的声音带着哽咽般的颤抖,仿佛在替那无声逝去的冤魂呐喊:
“一个在你眼里微不足道,从大明开国至今,入仕二十载,却依旧清贫如洗的小官!”
“去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阖家团圆,饭食飘香之时,他饿死在了家中的破炕上!”
“临死前,怀里还紧紧攥着这三张未发禄米的凭据!”
“他家那小孙子,才五岁,饿得趴在灶台边舔锅灰!”
“敢问皇上!这就是您大明朝的言官?!这就是您标榜的重士!?”
他每说一句话,便向前逼近一步,将那账本上的画和记录,死死地怼向老朱的视线。
老朱如同被重锤击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他死死盯着那幅简陋却无比刺目的画,听着张飙字字泣血的控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
破庙里蜷缩的乞儿、饿殍遍野的荒野、自己当年捧着破碗讨饭时遭到的白眼和驱赶.
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用铁血手段和帝王威仪掩盖起来的、关于饥饿和贫穷的最原始恐惧,此刻正被张飙用最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摊在他面前
“还有他!”
张飙又飞快地翻到另一页,指着另一幅画。
一个年轻官员,抱着几卷书,站在当铺高高的柜台前,一脸屈辱。
配文:【李编修,典当祖传《论语集注》,得钱四百文,购米半斗,以奉病母。】
“翰林院编修李墨!家徒四壁,老母病重,无钱抓药,只能典当了祖传的、他视若珍宝的《论语集注》,换回四百文钱,买了半斗陈米!”
“皇上!半斗陈米啊!”
“这就是您翰林清贵的体面?!这就是您养士的恩典?!”
张飙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老朱的心坎上。
他不再看账本,目光如炬,直刺老朱那双因愤怒和震惊而血红的眼睛。
“还是说,您以为从内帑拨了五十两银子给臣,这件事就完了?”
“如果皇上说是,臣只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