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守柴炉
声音干涩嘶哑,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他靠着冰冷的墓碑缓缓坐下,如同一个疲惫至极的老农,坐在自家田埂上。
他把那包芝麻糖饼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沉睡的孩子。
“这两天朝中出了个混账东西.”
老朱开了口,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安宁,又像是积压了太多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他浑浊的老眼望着墓碑,仿佛儿子就坐在对面,安静地听着。
“是个小御史,叫张飙。”
老朱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哭是笑:“胆子.比天还大!”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语速很慢,带着一种疲惫不堪的茫然和憋屈:
“他在奉天殿上跟爹算账!算他那点俸禄!九十石,折来折去,实发多少多少米价多少多少房租多少多少柴火多少多少算得门儿清!”
“连隔壁一个姓沈的御史,为了给他老娘孩子买半个猪头补身子,把祖传玉佩当了三百文的事,都捅出来了!”
老朱的声音里充满了荒谬感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无力:
“爹这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可被一个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小御史,堵在龙椅上讨要欠了七个多月的工钱.爹真是头一遭啊!”
他拿起一块芝麻糖饼,无意识地掰着,碎屑簌簌落下:
“他还跟爹要面吃!说饿得滚不动了!怕晕倒在宫道上污了金砖!爹能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他饿死在奉天殿门口吧?那更丢人!
爹让云明去御膳房给他下了碗清汤面,看着他吸溜完,问他吃完了吗?
他说他还要喝口汤!
爹他娘的!哎——”
老朱气得想要骂娘,最后又无奈的长叹一声,道:“然后爹还自掏了五十两银子.四十两给他和蒋瓛,还有那个当玉佩的沈御史补欠俸.十两让沈浪去赎玉佩,再买三个猪头”
说到‘三个猪头’,老朱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愤:
“丢人啊标儿!咱老朱家的脸都让这混账东西丢尽了!御史穷得当裤子!还让爹掏钱买猪头!这传出去.后世史书怎么写爹?刻薄寡恩?穷得叮当响?”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爹气得真想当场把他剁了!可那混账东西,看着愣,心里门儿清!他算准了爹不能杀他!杀了,就是坐实了朝廷亏待臣工,爹刻薄寡恩!不杀就得捏着鼻子认栽!憋屈!太憋屈了!”
老朱沉默下来,只是用力地掰着那块早已碎掉的芝麻糖饼。
暮色渐沉,寒气侵骨。
过了许久,他才又抬起头,眼神变得复杂而悠远,声音也低沉下来:“不过.标儿,这混账东西有句话,倒是歪打正着,戳到爹心窝子里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说‘忠臣的清白救不了大明国’.话糙,理不糙。”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危机四伏的地图:
“户部.烂了。钱袋子空了,连御史的稀粥钱都发不出,底下还不知道烂成什么样!藩王.”
老朱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带着巨大的隐痛:“你二弟、三弟、四弟他们.都回来了。一个个,看着恭顺可爹心里清楚,那龙椅谁不想坐?”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轻响,眼神变得狠厉起来:
“爹分封他们,是想着让他们替你,替你儿子守好这江山!可人心.是会变的!爹在,他们不敢动。爹走了呢?他们会甘心对你儿子俯首称臣吗?
张飙那厮他说对了!爹亲手埋下的,是拱卫的基石,也可能是.将来兄弟相残的祸根!”
老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敢想象那可怕的画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目光重新落回墓碑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所以,标儿爹想跟你商量个事。”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仿佛儿子真的能听见:“储位.不能再悬着了。人心浮动,各方都在看,再等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事。”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爹想.立允炆。”
说出这个名字,老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背负上了更沉重的枷锁。
他看着墓碑,急切地解释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允炆.他是你的儿子!是你嫡亲的血脉!他像你!仁孝!读书也好!在你病榻前,衣不解带地伺候你那份孝心,爹看在眼里!他虽然性子软了点,遇事容易没主意.可他还小!
爹可以教他!爹还有时间!把他教成一个合格的君王!”
老朱越说越快,眼神也越来越亮,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唯一的浮木:
“你二弟,太暴戾!在封地就胡作非为,名声都臭了!让他上位,是祸害江山!你三弟,太精明!心思太深!爹怕他将来容不下兄弟!你四弟.”
提到这个名字,老朱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眼神复杂:“他有本事!有胆魄!像爹年轻的时候!可.可就是太像了!爹怕他野心太大!他要是上了位,你其他兄弟.还有允炆、允熥他们.能有好下场吗?”
他猛地摇头,像是要把那些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双手紧紧按在冰冷的墓碑上,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和决心:
“不行!都不能!只有允炆!只有你的儿子!标儿!只有立允炆,才能断了你那些兄弟的念想!才能保住你的血脉!才能让这皇位还在咱们这一支手里!”
老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不容置疑的霸道,在这空旷孤寂的陵寝前回荡:
“皇位!是咱打下来的!是咱老朱家的!”
“更是你朱标的!是你这一脉的!”
“爹答应过你!这江山,将来是你的!爹没让你坐上去爹对不起你!”
“但爹向你保证!这龙椅!将来一定是你儿子的!是有你朱标血脉的子孙坐上去!”
“谁也抢不走!爹活着一天,就替你看一天!爹死了,到了地下,也要替你盯着!”
他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老泪终于抑制不住流了下来。
“标儿,爹走了,下次再来,你会看到我大明的皇太孙!”
说完这话,老朱缓缓起身。
周围一片寂静,唯有晚风吹动他灰白散乱的发丝,带来松涛的低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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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爷与孙,爷与孙?
暮色沉沉。
东宫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凄清。
老朱从朱标陵寝回来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去了朱允炆居住的偏殿。
对于这个孙子,朱标在的那会儿,他就十分喜欢。
或许是因为他从朱允炆身上,看到了几分朱标的影子。
再加上朱允炆的孝子贤孙形象,非常深入人心,由不得他不多加关注。
后来朱标走了,朱允炆那副憔悴销骨的模样,更是让一向铁石心肠的老朱,都不禁为他担忧。
所以,老朱对朱允炆的满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只不过老朱隐藏得很深,并没有轻易表露出来。
而此时,他刚在朱标陵前说了那番话,心口还堵着湿冷的泥土和滚烫的誓言,此刻只想看看这个寄托了他全部期望的孙儿。
“皇”
一名守门的小太监,看到老朱走来,吓得连忙想要行礼,却被老朱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而老朱则不动声色地走向了门口。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墨香。
因为照顾朱标,朱允炆耗费了不少心血,再加上身体本来就弱,因此一直都在服药调理。
对于这点,老朱是知道的。
所以,他并未觉得这药味有什么不适,反而更加担心朱允炆的身体了。
此时此刻,朱允炆并未就寝,而是穿着一身素麻孝服,跪坐在一张矮桌前。
桌上摊开着一卷《尚书》,烛光映着他苍白清秀却异常专注的侧脸。
他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某个艰深的句子。
或许是照顾朱标时养成的警醒,一点轻微的脚步声,都让他反应十分迅速。
他猛地抬头,看清来人后,脸上瞬间涌上巨大的惊喜和孺慕之情,眼圈几乎是立刻就红了。
“皇爷爷!”
朱允炆的声音中带着哽咽,慌忙就要起身行礼。
“坐着,坐着!”
老朱快走几步,按住他的肩膀,自己也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枯槁的手顺势抚上孙儿单薄的脊背:“这么晚了,还在用功?怎么这么不注意身体?”
这句话看似责备,实则满是对朱允炆的欣赏。
却见朱允炆低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摊开的书卷上,迅速晕开一小片墨迹:“孙儿.孙儿睡不着。”
“怎么会睡不着?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传太医了吗?”老朱关切道。
“不是的皇爷爷,孙儿身体还好,只是.”
朱允炆摇了摇头,再次哽咽道:“只是一闭眼就是父王的样子,孙儿想多读些书,像父王期望的那样,或许心里能好受些.”
“这”
老朱闻言,顿时沉默了。
这番情真意切的哭诉,配上那不断滚落的泪珠和单薄颤抖的身形,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是最愧疚的地方。
他想起朱标临终前对这个孩子的挂念,想起自己在陵前发下的誓言,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声音也不由得放柔了:“好孩子你父王在天有灵,看到你这般孝心,这般用功,定会欣慰的。”
说着,他便顺势拿起了那本被泪水打湿的《尚书》,随意翻到一页,指着一句:“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炆儿,给皇爷爷讲讲,这句何解?”
朱允炆闻言,立刻止住抽泣,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声音虽然还带着哭腔,却条理清晰,引经据典:
“回皇爷爷,此句出自《尚书·蔡仲之命》。意为:苍茫上天并无亲疏偏爱,只辅佐那些有德行之人。意在告诫君王,天命并非永恒不变,唯有修持仁德,施行善政,方能获得上天的眷顾,保社稷长久。”
“昔日商纣无道,虽承天命亦覆灭;周文王修德,三分天下有其二仍服事殷,终得天命眷顾。故为君者.”
他侃侃而谈,将这句经义结合历史典故,阐述得清晰透彻,最后还不忘点题:“皇爷爷以布衣之身,提三尺剑驱除蒙元,救万民于水火,正是以煌煌大德承继天命!”
“孙儿.”
说到这里,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眼神变得十分坚毅:“孙儿定当以皇爷爷为楷模,时刻谨记修德持身,不负皇爷爷与父王期望!”
这番对答,既有对经典的深刻理解,又有对现实的巧妙联系,最后还捎带脚拍了老朱一个响亮又不露痕迹的马屁。
老朱听得连连点头,心中的满意几乎要溢出来。
看!这才是咱标儿的种!
仁孝、聪慧、知礼!
虽然爱哭,但那至情至性,绝对世间翘楚!
只要咱好好雕琢,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哼,至少比那些粗鲁蛮横、或者心思深沉的叔叔们,强太多了!
老朱心里哼哼着,脸上却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祥笑容,拍着朱允炆的肩膀道:
“好!说得好!皇爷爷没看错你!好好读书,保重身子,将来.有你为江山社稷出力的时候!”
‘为江山社稷出力’这几个字,他说得沉重又意味深长。
朱允炆非常聪明,自然听懂了这几个字的含意,脸上不由飞起两抹激动的红晕,眼中泪光更盛,重重叩首:“孙儿谨遵皇爷爷教诲!定不负所望!”
“假的!都是假的!”
“滚!给我滚——!”
就在这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器物碰撞和压抑的惊呼声。
老朱眉头一皱。
而朱允炆则脸色一变。
“皇上息怒!许是哪个不懂事的下人”
吕氏在这时闻讯赶来,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