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钱仲深本是礼部侍郎,按理说本应是迎接辽使的正使,接到官家的任命时,他还有些不忿,背地里发了不少牢骚。
但今日此刻,钱仲深突然服气了。
没别的,换了是他为正使,辽使进城若不愿下马,他也拿辽使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让辽使骑在马上进城。
而一众大宋官员则步行跟随,看起来就像宋国是为辽国牵马坠镫的小马仔,还要被汴京全城百姓围观,那幅画面怎样的奴颜婢膝,简直都不敢想。
现在赵孝骞是正使,不得不承认,他处理得很漂亮,无声无息之间,他为大宋争得了国格和尊严。
此刻的辽使萧光敬已老实,求放过。
赵孝骞的态度也变得非常和蔼,笑吟吟地看着他,道:“贵使一路跋涉辛苦,我在城中馆驿内已设下盛宴,贵使赏光否?”
萧光敬的笑容也堆满了黝黑的脸庞:“多谢正使款待,实在叨扰阁下了。”
身后的官员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赵孝骞带头,辽使并排而行,二人步行入城,两国使臣并肩的画面特别和谐,显得两国的关系多么亲密无间似的。
跟在两位身后的一众大宋官员,明明还是原来的模样,但脸上不知为何,多了一道莫名的光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赵孝骞的后背。
原来,这就是硬气不阿的感觉。
挺好的。
至少官员们现在迈出的每一步,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不少。
第112章 自当雅量
去馆驿的路上,赵孝骞的精神有点萎靡。
从万胜门到馆驿要过汴河,还要经御街,路途有点长。
按照礼节,其实辽国使团步行入城后,可以乘坐大宋礼部准备的车马,但赵孝骞偏偏不惯着辽使,大家一起走路。
这次辽使入朝,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出国旅游观光的,除了督促大宋运送岁币外,还有别的目的。
可以想象,接下来大宋与辽使将会有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的谈判。
所以在谈判之前,赵孝骞不能对人家太客气,省得他以为大宋好说话,助长了他们谈判的气势。
于是明明可以乘坐马车的,赵孝骞就是不坐,宁愿损人不利己。
然而从城门到御街,步行的路程最少一个时辰,养尊处优的世子步行了小半个时辰后,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了。
坐马车多舒服,自己到底抽了什么风,非要拉着辽使走路?
走不走这一个时辰的路,大宋和辽国得到了什么,还是会失去什么?
不想让辽使太舒坦,可以选择别的方式啊,比如在他们的菜里放香菜……
然而已经走了这么久,羞刀难入鞘,赵孝骞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不时还扭头与辽使谈笑风生,互相挤出难看的笑容。
一行人入城后,吸引了汴京城百姓的目光,看着辽国使团异于大宋的装束,很多百姓都明白,这是辽人来了。
赵孝骞特意留心观察路边百姓的表情,他发现百姓们看到辽人后,其实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憎恨,反应比较平淡。
近百年前的澶渊之盟,它的签订对大宋究竟是好是坏,千年后的史家仍有争议。
不可否认,它换来了宋辽边境的和平,至少是相对的和平。
但更不可否认的是,它也是一剂毒药,大宋服用百年,渐渐滋长出了一种名叫“苟安”的心理。
在这种心理的潜移默化之下,大宋君臣百姓已然忘却辽国的强大,以及对中原虎视眈眈的野心。
所谓的条约,果真能保证世世代代的和平无争吗?
赵孝骞越走越累,脑子里胡思乱想,就连跟辽使假客套的心情都没了。
身后,钱仲深快走两步,低声道:“世子今日迎接辽使迟到,礼官会如实记录下来的,望世子莫怪。”
赵孝骞无所谓地道:“尽管记录便是,我这脸皮,呵呵,还怕这个?”
“本官再问一句,世子为何迟到?”
“别问,问就是彻夜苦读诗书。”赵孝骞冷着脸道。
我会告诉你昨晚跑到醉花阴去,跟姜妙仙玩游戏玩到大半夜?
那女人的定力是真厉害,怎样都行,就是不肯突破最后一步,赵孝骞发起无数次攻城,最终还是不得不鸣金收兵,憾然而归。
钱仲深已六十来岁了,正经的三朝老臣,而且是个老油条。
数十年来,朝廷新党旧党争斗不休,神奇的是,钱仲深居然不属于任何阵营,算是朝中为数不多的逍遥派,就这样他居然还能当上礼部侍郎,可见其人游走骑墙的功力何等深厚。
面对比他年轻几十岁的赵孝骞,钱仲深的心态很平和。
官家任命,自有他的道理,混迹朝堂数十年,不争不怨才能平安。
事实看来,赵孝骞确实比钱仲深更适合当这个正使,事情做得漂亮。
又走了许久,赵孝骞越来越难受了,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又麻木。
然而步行是他提出来的,此刻不好意思反悔,尊贵的楚王世子难道不要面子的?
咬着牙硬撑,赵孝骞边走边跟钱仲深小声聊天。
“钱侍郎,不知这次辽使入朝,与我大宋所议何事?”
钱仲深惊呆了:“世子难道不知?”
赵孝骞一脸无辜:“我不知道……犯王法吗?”
钱仲深幽幽叹息,不停地安慰自己,官家安排的……官家安排的最大嘛。
接待辽使的正使,直到此刻居然不知道辽使来干嘛的,说出去……还是别说出去了,丢尽大宋的脸。
沉重地叹了口气,钱仲深道:“此次辽使入朝,与我大宋所议者有二事,一是,从明年起,我朝岁赐涨钱十万贯,二是,与我朝边境交易皮货山珍以及各种药材,以现钱结算。”
赵孝骞眉头一挑,岁币本来就够屈辱了,辽国居然还要涨价。
“若是不答应呢?”赵孝骞问道。
钱仲深叹道:“若我朝不允,辽骑当入寇,我朝真定和大名两府不保。”
“他们在想屁吃!”赵孝骞咬牙。
钱仲深苦笑:“世子跟本官说没用,接下来的谈判怕是很艰难,一切便仰仗世子神威了。”
赵孝骞又愕然:“我来谈判?”
钱仲深奇怪地看着他:“世子是迎辽正使,该不会以为只是招待辽使吃吃喝喝就好了吧?”
赵孝骞揉了揉脸:“……我真是这么以为的。”
二人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而辽使萧光敬也没闲着。
从入城的那一刻起,萧光敬便耐心地边走边等。
小半个时辰后,辽国使团内有人凑近他身边,悄声禀报了许久。
很快,萧光敬便将赵孝骞的出身,官职,地位等等,所有的资料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然后,萧光敬不由对赵孝骞产生了几分凝重的心理。
根据辽国布在大宋的眼线所报,这位楚王世子在大宋官家的眼里分量不轻,甚至为了他不惜打破祖宗规矩,坚持封任宗亲实权官职。
仅这一点,已足够引起萧光敬的重视了。
也就是说,接下来赵孝骞与他所聊的每一句话,其实可以默认是大宋官家的意思。
难怪刚才在城外时,赵孝骞对他如此强硬,丝毫不惧引起两国争端,人家确实是有底气的。
皇室宗亲又手握实权,既年轻气盛,又出身尊贵不凡,老实说,这样的人若还表现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萧光敬都看不起他。
现在再想想刚才赵孝骞比他更嚣张跋扈的模样,萧光敬瞬间觉得很合理了。
大宋官家派这样一个人与辽国谈判,萧光敬突然发现这趟宋国之行不是什么美差。
刚才城外短暂的交锋能看得出,这位大宋的楚王世子不是善茬儿,属于一言不合就掀桌并且完全不考虑后果的人物。
说实话,萧光敬现在有点担心,在与赵孝骞谈判时自己会挨打。
担心不是多余的,这位世子看起来就是一副很不稳重,很不讲道理的样子。
羸弱的宋国,怎么会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匪夷所思啊!
街道的另一头,赵孝骞与钱仲深仍在商量着接下来的流程。
“两国舌战,自当雅量……辽使的吃住行,自有礼部和鸿胪寺安排,世子不必操心。”
“世子要操心的是,明日与辽使如何谈,官家有旨,本官愿听世子差遣。”钱仲深道。
赵孝骞瞥了他一眼:“谁说明日就谈判的?”
钱仲深感觉自己都快进UC震惊部入职了。
“明日不谈,何时谈?”
赵孝骞淡淡地道:“别人是上门要钱的,要钱懂吗?你见过债主上门后,欠债人立马就还钱的?”
钱仲深惊愕:“欠钱当然立马就还,不然呢?”
“钱侍郎脸皮这么薄,怎么坐到礼部侍郎这个位置的……债主上门,当然要一直拖下去啦,所谓‘岁赐’,不过是辽国的敲诈勒索,被人敲诈也就认了,给钱有必要那么痛快吗?”
六十岁的钱仲深三观摇摇欲坠,现在的年轻人欠钱后都是这副理直气壮的嘴脸吗?
“世子的意思是……”
“先晾着辽使,礼部和鸿胪寺这几日派出官员,带他们游览汴京,城内城外,道观寺庙集市青楼,哪里能消磨时间就去哪里。”
“谈判的事,晾个十天半月再说,辽使若等不及了,让他自己主动开口。”
“对了,有门路的话,带他们去那些见不得人的地下赌坊,最好做个局,让辽使把裤衩子都输掉……”
钱仲深再次震惊:“为何要做这个局?对大宋有何好处吗?”
“对大宋有没有好处我不知道,但可以让我心情愉悦,而且谈判时对我方也有利……比如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我猛地一拍桌,大喝一声‘你一个裤衩子都没穿的人,有何资格与我讨价还价’?”
“辽使的气势想必瞬间一落千丈,谈判条件都不好意思张嘴了。”
赵孝骞想想当时的画面,越想越乐,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
钱仲深瞠目结舌,现在不仅是三观,连道德感都开始摇摇欲坠。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第113章 辽使来历
做人做事不一定非要带着某种与利益相关的目的性,纯粹找乐也行。
只要能让自己快乐,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也能干。
人生哪有那么多按部就班的目标,港剧里老掉牙的台词,“做人嘛,开心就好”,其实仔细琢磨,还真是一句千锤百炼,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
赵孝骞本来是跟钱仲深胡说八道来着,后来越说越觉得有趣。
尤其是想象一下萧光敬光着屁股被人从赌坊里踹出来,那画面……
回去后大约会被人取个外号,叫“辽国之耻”吧。
正好与赵孝骞这个“大宋之光”遥相呼应,大家都在各自的领域闪闪发光。
从城门步行到馆驿,委实有点难为人。
没走一半,大家都有些吃不消了,赵孝骞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在钱仲深可怜兮兮的乞求下,赵孝骞顺水推舟,傲娇地答应了乘坐马车。
馆驿位于御街鸿胪寺旁,是朝廷专门用来接待外国使臣用的。
众人下了马车,门口已有礼部和鸿胪寺官员迎候。
赵孝骞含笑请萧光敬入内,馆驿内已安排了一桌桌丰盛的宴席。
接下来便是一场国家级别的应酬招待宴会。
双方致辞,互相敬酒,各自介绍己方的官员随从等等。
萧光敬自从在城门外被赵孝骞教训了一顿后,态度变得礼貌了许多,酒宴上该起身便起身,该端杯便端杯,不再端着以武凌弱的姿态。
没办法,大宋那位名叫黄桢的史官也在酒宴上,萧光敬眼尖地发现,这位史官手里端的不是酒杯,而是一摞白纸,一副随时随地奋笔疾书,让你遗臭万年的模样。
萧光敬是真有点怕了,他倒是不在乎自己在史书上是什么名声,他怕的是辽国国主不高兴。
酒宴酣畅至半,喝得面红耳赤的赵孝骞肩膀被人轻轻拍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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