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干卿底事
九月初五:于廷益啊于廷益,你怎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了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九月初六:摸鱼。哎嘿,先生捏着棋子沉思的样子真好看。
九月初七,摸鱼。
【2】
…….
数日后,文天祥检查于谦的学习进度,简直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眉心轻轻蹙起:“莫非是为师的教学方法出了一些问题?”
“当然不是!”于谦诚恳摇头,“先生给我两个时辰,我能把它们都背下来。”
文天祥等了片刻,果然见他倒背如流,历历分明。
他不禁诧异地问:“你背得这么快,平日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于谦眼神飘忽:“这个,无非也就是观天,望云,发呆,写诗,回过神来……嗯,再盯着先生看一会。”
文天祥:“……”
文天祥:“…………”
他看着于谦,忽而微微一笑,沉静的神色霎时便有青萍风起,冰消雪融。纤长眼睫宛若萤尾的蝶,披霞而来,奔流星月,盛开出一捧飞光离离的丽色。
于谦:!
先生用最好看的笑容,说着最无情的话语:“我看你就是作业太少了。”
于谦:救、救命啊!
先生反手就给他布置了一大堆作业。
于谦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进京赶考的日子,学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就是,先生果然没有去找邓剡写诗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可是一路唱和,互相慰藉知己之情的。
结果现在改成了每天给他摆棋局和批改作业!
于谦:唉,痛并快乐着。
他甚至反思了一秒,先生和邓剡建康驿言别的名场面,不会就这样被他蝴蝶掉了吧。
……
其实,还是有的。
如历史上一样,众人在建康羁留了两个月。
张弘范早就定下,于重九节后启程,但于谦却迟迟没有确定执行计划的日期。
无他,只因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给先生的药准备好了,外面接应的张千载准备好了,就连天幕上的外援刘裕都到位了。
唯有东风,左等右等,始终不来。
于谦只能决定放手一搏。
行动前夜,邓剡来找他们。
文天祥一眼看去,不觉大吃一惊:“光荐如何至此?”
多日不见,邓剡简直称得上一声形销骨立,极度的萧条清减,形容苍白。
他垂着头,一截支离优美的颈骨,低掩在空荡荡的深灰衣袍之间,让人想起风雪中,即将凋零摧折的玉树。
邓剡望着挚友,神色悲欣交集,凝滞如冻结的冰川,许久,忽而展颜一笑:“文山。”
二人目光相对间,似乎只是寥寥几瞥,就道尽了这些天以来的离绪别情。
就连交流也是淡淡的,偶尔几个词句,心照不宣。
一旁的张珪:???
满脸懵逼.jpg
他根本听不懂,只好跟于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
“建康水土养人,我本打算陪老师在这里多待几天,休养一阵,但老师坚持要跟我们一起上路。”
于谦默然,他当然知道邓剡是为了配合他的计划。
“不过这样也不错”,张珪又精神振奋起来,“等回到大都,正好赶上过年,可以和老师一起守岁。”
邓剡全家十二人,之前悉数死于乱军。
张珪觉得,在新年这个全家团圆的日子里,有必要拉上老师一起,以免他触景伤情。
于谦目光悠远,望着窗外的檐上青天:“是啊,时间过得好快。”
转眼就到了离别时,因为有张珪在场,文天祥和邓剡的这场道别,很是隐晦。
他们彼此互赠了诗文。
文天祥是,“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邓剡是,“水天空阔,劝东风、应惜世间英物。”
是“劝东风”。
劝天意成全,祝君此行千里,一帆风顺。
而不是历史上那样的,“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一者万念俱灰,木已成舟,一者对未来还怀有无限的希望。
虽然驿中言别依旧发生,但当事双方的命运,却已截然不同。
邓剡抱出了一大堆书卷,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这些是陆君实交给我的崖山行朝资料,我欲编纂史书,为数十位当世英杰,写书列传,今日都交给文山了。”
张珪大惊:“老师,这如何使得?这不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吗!”
邓剡揉了揉眉心,苍白病容中带着一抹倦色:“为师最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吧,就算如此……”
张珪犹自不放心,盯着文天祥说:“这只是暂时借给你的,过一阵子你记得要还给老师。”
文天祥轻声说好。
他翻阅陆秀夫清丽的笔迹,手指掠过字里行间,不时停驻,想象着那个友人,在长眠于银涛碧海之前,都走过了怎样激烈决绝、又视死如归的心路历程。
邓剡待到月上中天,起身同他道别。
“珍重。”
他在心底默念,愿我的挚友文山,夙愿得偿,此生圆满,一似蛟龙归入海。
哪怕——
今日一别,我们余生,死生不复相见。
也不知为什么,看着挚友离去的消瘦背影,文天祥忽觉心中一凛。
他倚在门边,手指微微攥紧:
“光荐!”
邓剡的身形分明停了一停,却没有再回头,而是就此转身,没入了长夜。
……
这一晚,于谦和天幕上的太医院院使董宿,进行了最后的确认。
张弘范等人明日即将启程。
大军行动,绝非一朝一夕,稳妥起见,必须再等待数日,待建康城中军队尽数撤离,防守空虚。
董宿因此对药方做了改进。
茉莉花根酒磨配末,本是假死药,改用清水兑服,一连数日,药效打个折扣,正好起到重病的效果。
于谦把药端给先生:“味道可能有点奇怪,先生忍一忍。”
他有些迟疑,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碗沿。
这一剂药下去,先生的性命就真的全然掌握在他的手中了,谁也不知未来会如何。
文天祥看出了他的紧张,径直接过碗,一饮而尽:“廷益不必担忧,但尽人事耳,能一路走到如今,已是幸甚了。”
于谦顿觉心口一阵发烫,沉声道:“无论生死,我都会守在您身侧。”
茉莉花根,有一种副作用是致幻。
文天祥眸光逐渐迷茫起来,缥缈如盛了一泓澄明的秋水。
于谦唯恐他见到什么国破家亡的可怖幻象,灵机一动,给先生塞了一块饴糖。
这下,总可以做个甜甜的好梦了吧。
过了一会,先生忽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廷益,你别忘了写作业,这棋若是再学得一塌糊涂,以后出去莫说你是我的学生。”
于谦:???
先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幻象,为什么忽然就催他学习了啊!
他委屈地说:“先生,此一时彼一时,我这段日子下棋水平已经提升很多了。”
想当年,他在大明也是进士出身,四朝学霸。
怎么到了先生面前,就备受嫌弃了呢。
唉,说出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既然这样”,先生的声音渺如云水,清风般温柔萦绕,“为师会的那些东西,你总得都懂一点吧。”
“等学完了棋,以后我再教你策论时政、纵横兵法、琴诗书画、星象算术、堪舆命理、博综诸艺……”
于谦两眼一黑。
他现在选择死亡还来得及吗?
……
翌日。
张弘范听说文天祥重病,不能行动,必须留在建康休养,不禁颇为狐疑。
他连派三位医者,均证实了病情无误。
盖因归程已定,不可能因为一人耽搁,张弘范只能拨出一队重兵看守馆驿,自己先行北上。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陈英确定了此时会刮东风,恰是行动之时。
于谦提前传讯给在外接应的张千载,一众人先引发走水,制造动乱,趁着元军纷纷忙乱之际,闯入驿站接走他们。
于谦弯弓搭箭,且战且退,一箭穿心了一个穷追不舍的元兵,就这样一路来到江边。
恰在此时,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长空漆黑,江野阒寂,忽然!风停了!
“你不是说今夜有东风的吗?”他不可置信地转头问陈英。
陈英额头疯狂冒汗:“是有啊!刚才有,但是现在没了。”
于谦:?
江面风平浪静,连一点水花都无。
小船缺少了风的助力,虽竭尽所能,前行的速度还是奇慢无比。
追兵已至江边,准备放箭,远处更有烟尘滚滚,似是其他元军人马准备过来增援。
于谦慢慢闭上眼,心中一片悲凉,难道真的是天要亡他么。
明明一切都算到了,只是少一场东风。
为何天意竟然如此残忍,注定了要让先生“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他握着剑,决然挡在了船舱前,准备迎接一波即将到来的箭雨。
天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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