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干卿底事
唐人李延寿修史,《南史》至陈朝覆灭终,《北史》至隋炀帝身亡终,南北朝的漫长岁月,最终都同归于一座吴公台下。
土坟数尺何处葬?吴公台下多悲风。
小老虎虽然整日虎了吧唧的,但说到这边,心头还是凛然浮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日居月诸,时节如流,世间的因果真奇妙啊。”
他正在感叹着,不料故事里的主人公吴明彻提着长剑,大大咧咧地路过说:“月猪?哪个月份出来的猪,这回戍边可以加餐吃烤猪么,哎嘿,好吃的!”
辛弃疾:“……”
陈蒨:“……”
淦,这种发小还是算了吧。
……
陈蒨将此事暂时搁置在一边,眼下四方未平,更不宜与世家内讧,徒使敌人得计。
特遣沈君理持节,尉谕西南各郡,战争经年,当地多结堡垒以自固,形如一个个土霸王。沈君理一面温言宽慰,一面有章昭达等列阵陈兵在外,各地城主明悟祸福,终于不生异议,尽皆奉表称臣。
至此,南方境内大略平定。
陈蒨下诏严禁浮华,务行简约,打杀了一批抗命者,朝野为之肃净。
又有劝归耕,兴百业,裁冗官,明司法,修仓储,设药局,开官学,实施地方救济,凡三吴受难之地免其粮差等众多举措,以惠黎元。
如此至次年秋日,终于麦浪翻晴,迎来了一次大丰收。
北齐大军也完美地卡在了这个时节,悄然渡过长江,在「双杰」斛律明月与段韶的带领下,杀向建康城。
第177章
段韶与斛律光的组合, 乃是北齐能拿出的最强阵容,甚至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都是难逢敌手的存在。
如今北齐正逢开国初期,锐意进取, 意气风发。
齐主高洋的精神病尚未开始发作,依旧维持着前半生的英雄作风,励精图治, 开疆拓土, 更有宰相杨愔风表鉴裁,知人善任, 号称不世之贤佐。
这一对明君贤臣引为腹心, 并力合作,向内则肃清吏治, 实施改革,向外则征伐四方四方,屡次御驾亲征,取得了不俗的战绩。
陈蒨在南方金戈铁马,平定侯景之乱的时候, 高洋在北方也并没有闲着。
先是将觑准他新登大位、立足不稳、准备来个趁虚而入的西魏老对头殴打了一遍, 逼迫宇文泰班师,不敢东向。
接着就开始了他气吞山河的征途, 征伐五克, 威振戎夏。
一伐库莫奚,二伐契丹,三伐突厥,四伐山胡, 五伐茹茹, 大军势如长虹席卷, 剑鸣铿锵纵横万里,次次均是身先士卒亲自冲锋,取得大捷,斩敌数万凯旋高歌。
众多蛮夷政权直接被打得闻风丧胆,争先恐后地奉表投降,一口一个「儿臣」自称,遣子入质,卑辞厚礼,划地退让,唯恐慢了一步,就被高洋立成靶子吊起来打。
二百年以来,在北方耀武扬威的各个胡人政权,终于又一次学会了讲礼貌,能歌善舞,热情友好,纷纷来到了北齐的都城“做客”,态度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高洋将北齐的北方疆域拓宽到了高句丽一带,而南方的开边也并没有落下。
他趁着侯景之乱,梁元帝自立,萧詧爆发内战等一系列事件,不断出兵占领南国疆土。
加之梁元帝又曾遣使对北齐称臣,宰相杨愔从中一通操作,致使梁交州刺史李景盛、梁州刺史马嵩仁、义州刺史夏侯珍洽、新州刺史李汉等尽皆带着治下土地归降北齐。
高洋不费一兵一卒,喜提四州之地,沃野千里,一下子逼近了长江边。
前段时间王琳作乱,辛弃疾雨夜轻骑袭江州,高洋想着趁机来个偷家,派遣安州刺史翟子崇等多名大将,率军行至淮阳上游,分兵进攻,包抄合围。
辛弃疾一看居然有主动送上门来的沙包,自然是在战场上教他们做人,自领明夷军督兵奋战,什么这个刺史那个刺史、这个将军那个将军的,统统成了剑下鬼,一缕亡魂飘飘悠悠往九泉之下见高欢去了。
江州一战,北齐折损过万,还反过来丢了合州等数座城池,眼见长江攻线已然不保。
消息传至邺城,乃是立国以来第一场大败,百官无不震惊,就是高洋也难免心下嘀咕,暂熄南下之念,一心专注北境战事。
好在高洋此前所向无敌,打出了赫赫威名,这一败又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很快就被北齐官员抛之脑后。
此时恰逢突厥可汗为高洋上尊号,“英雄天子”,向其俯首称臣,这样一来,北方的所有胡族蛮夷都在六年间被高洋扫平了。
朝野百姓俱是欢天喜地,北齐的人心在这一时刻出现了空前绝后的团结,所有人都坚信,我们的陛下就是天命攸归的圣主,天下最终必然会由大齐统一。
由于众人信心爆表,这也导致了一些比较搞笑的事情发生。
比如这一年,使者崔柳奉命出使高句丽,不料高句丽王拒绝了北齐的请求了。
按理说,拒绝就拒绝吧,除了无功而返还能咋滴,结果崔柳他不一样,他心想着,我大齐泱泱强国,你高句丽区区寸土之地,安敢违抗天朝上国之命?
于是崔柳伸出手,将高句丽王从座床上揪起来,左右开弓,暴打了一顿!
没错,他一个使者,在人家的地盘上将国王,暴!打!了!一!顿!
伸手轰隆就是一拳,直接将高句丽王打得跌坐在床下,高句丽王及其左右,战战兢兢,屏息不敢动弹。
崔柳压根不管他乐不乐意,强行让他同意自己所求之事,随后雄赳赳气昂昂,心满意足地回朝复命。
不得不说,崔家人历来似乎就有一种殴打帝王的特殊癖好。
当年高澄在世时,因为不满东魏孝静帝元善见以“朕自称”,大骂“朕,朕,狗脚朕”,随后让崔季舒殴打了孝静帝三泉,和崔柳也算是一脉相承了。
消息传入北齐朝中,自宰相杨愔以下人人大笑改颜,直呼崔柳干得漂亮,扬我国威。
大家心中也都很自豪,觉得如今我们国力如此强盛,下一步定然就是要征服高句丽,他们识相点就应该早点过来归顺。
这群还在龇着大牙傻乐的官员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既是北齐最辉煌的时刻,也是北齐最后的辉煌时刻。
就在这一年,高洋的精神病发作了,前半生英雄,后半生禽兽,整个国家都随之跌入了万丈深渊。
这一年,距离高洋暴毙、杨愔惨死、北齐高家的各路奇葩轮番登台,已然很近。
不过呢,精神病患者通常意识不到自己在发病,高洋信心满满地准备南下攻陈。
先是以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为先锋,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等一干人等携兵马策应,被李来亨大败之。
齐军毕竟势大,控扼上游要地,很快派来了增援。
明夷军因为训练法阵的限制,本就是数量稀少而精锐的一支奇兵,又要分散驻守各处,被齐军数万兵马压线一冲,顿时有点手忙脚乱。
北齐兵这回动了真格,甚至把在西边和西魏上柱国于谨相持的兵马都调集了过来,为首的将领乃是仪同三司萧轨,以及征西将军斛律羡(斛律光他弟)。
睢州一城,守军只得数千,真正的精锐不过区区几百,其他都是新收编过来的流民士卒和降兵,并无太多战斗经验。
众人见斛律羡英姿飒爽,一骑当先,其身后的北齐大军更是势如洪流席卷而来,似乎无可匹敌,当下面露畏葸之色。
李来亨察知众意,心念如电转,迅速来到阵前,拔剑铿然斩落,朗声喝道:“对面这些胡虏蛮夷不过是草原上的犬羊夷戎之辈,每杀一人都重重有赏,如今正是奇货可居,杀敌赚大钱建立功业的时候,争先尚且不及,哪得退缩不前!”
赚!大!钱!
众军士恍然大悟,回头再看北齐军队,一个个已经跟行走的白银没什么区别了。
李来亨独自挽弓跃马,冲向敌阵,一箭钉在了中军的旗杆上,一面大旗霎时摇摇欲坠,各人紧随其后,嗷嗷叫着就扑了上去,满脸都写着“我们好想赚钱”。
饶是斛律羡与萧轨都称得上本时期的一流将领,也拦不住对面放飞自我的脚步。
从前北人南征,素来都习惯了骑兵碾压步兵的顺风局,啥时候见过这等压根不讲道理的骑兵对轰,顷刻就被冲散了阵型,收尾截断,四处各自为战,不能形成呼应。
鏖战大半日后,斛律羡几番冲杀都稳不住阵型,只得暂时退兵。
他走时站在高冈上遥遥一回望,见小老虎身形傲然,独立马上,不觉瞠目结舌:“南人何时出了这般骁勇善战之名将?”
败绩传往北齐朝中,高洋这回忍无可忍,直接拿出了北齐最强阵容,斛律光+段韶的组合,誓要攻占建康,一雪前耻。
……
侯安都将前线战报带来的时候,建康城中一片平静,却又暗流涌动。
陈蒨近日以来,一直在着手析分州郡,重整边防,一面敕传各州县举贤良荐人才,并种种劝课农桑、宽租缓刑、抚恤孤老、肃清吏治等操作,如今建康兵强马壮,倒也无惧北齐大军。
侯安都走入室内,陈蒨正坐在案前,长发披散,支颐看一卷奏折,料峭的冷阳被窗棂分割出星星点点,落在他绮丽眉目间,似一片溪河流淌,更沉淀出几缕凉意。
案前燃着冷香,瓷白的炉烟如同被濯洗过一般升腾到半空,侯安都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有种火气顿消的沉静之感。
他将战报递来,陈蒨略略扫了一眼,不觉冷笑一声。
原来江州上游另有一藩镇萧方智,建康收复之后,便将其分封过去。不料此人与北齐有姻亲干系,虽未暗通款曲,却也自恃关系亲密,料想段韶等人不会进攻过来。
试想,这北齐皇室最大的特长就是弑杀亲兄亲侄夺位,骨肉血亲犹可一刀一个,何况他区区一个姻亲。高洋听闻此事,一面暗中讥笑其愚昧,一面敕令段韶等虚与委蛇,攻其不备。
萧方智果然中计,毫无防御,众下属力劝其早做防备,传讯给李来亨等人速速接应,一番真知灼见统是被当成了耳旁风,来了一个开门揖盗。
段韶并斛律光等长驱直入,掩上城门,尽斩戍军,一面安抚百姓,随后又假借萧方智符节,如法炮制连下四城,眼看江淮防线已经被捅了一个大洞。
打到第五城的时候,该地守将程灵洗觉察有异,此人也是在赵宋年间被计入了《十七史百名将传》的将星,算是0.5个武庙,本想将计就计顺势将齐军赚入城中,来个瓮中捉鳖,不料还是段韶技高一筹,预判了他的预判,抢先一步发难,又将程灵洗生擒。
亏得程灵洗为人正派,加上陈蒨又对他有知遇之恩,并未出卖情报,否则又要多出一个带路党。
陈蒨迅速估定局势,决定亲征,他将命令传递下去,披起衣衫往外走,却被侯安都轻轻捏住了手腕。
侯安都伸手一指:“子华,你的头发。”
陈蒨摸了摸,发现自己居然还是长发散落的居家造型,不由叹气,便看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根玉簪,垂眸道:“让我来吧。”
“有劳”,陈蒨一撩衣袍坐下,欣然说。
侯安都将这当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低头抚摸他垂落的乌发,觉得如清澈水流一般,手感还挺好。
摸一下,嗯,再摸一下。
陈蒨心说这是什么低智少年的低智行为,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史书中的一件离奇之事。
据说陈霸先去世,而他即将奉召登基之时,本想表演一出三辞三让的谦恭戏码,这也是魏晋以来的老传统了。
结果侯安都这憨憨不知道情况,还以为有不长眼的在质疑他的储君身份,于是就干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
他带着兵马闯入朝中,按剑上殿,霍地一下子当场抽出来:“今日之事,后应者斩!有谁敢不同意,且试我剑!”
陈茜茜:?
他正要说话,但侯安都见他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焦急不已,伸手就要拽他。
结果衣袖没拽到,反而扯住了玉簪,当场来了一套散发抽簪,然后将他推上了天子座。
百官齐齐长舒一口气,陈蒨就在懵逼中接受了满朝文武的膜拜和朝贺。
史称,“以手解世祖发,推就丧次”,这短短十个字,堪称需要陈茜茜用他的一生来治愈。
自古以来有披头散发登基的天子吗?对不起,现在见到了。
陈蒨想到这里,又见侯安都给他束发束了好半天,进度才完成一半,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对自己的头发有什么特殊偏爱——很不幸,还被写进了史册。
他又等了一会,就在耐心基本消耗殆尽的时候,终见侯安都恋恋不舍地松开他发尾,十分理所当然地问:“我下回还能来吗?”
陈蒨:???
他觉得不行!
……
抵达目的地时,已然夜色深沉,天地间漆黑一片,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辛弃疾已击退了数次齐军先锋的冲击,正举着火把,站在城楼一处森然拐角观察地形。
“快回来”,陈蒨伸手将他一扯,微微蹙眉道,“岂能暗夜执炬,明火仗铠,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辛弃疾扬眉道:“我正是要他来。”
这些日与齐兵对垒,段韶从战无不胜转化为屡屡受阻,饶是他一贯沉稳端庄,也终于按捺不住,亲自出阵来到城下察看,就这般认识了辛弃疾。
陈蒨一想,已明其义,当即往旁边一步站到了暗处,挽弓拉开如满月,蓄势待发,一面转头暗打手势,示意萧摩诃速速让弓箭手到位。
就在下一刻,城下一支摄满寒芒的利箭破开夜雾冥蒙,凌厉激射而出,以一击毙命之势射向了辛弃疾的心口。
与此同时,陈蒨也已经大致摸清了射箭者所在,弓弦一振,尖端裹挟着火焰照亮长空,下一刻万箭齐飞,俱是向着那个方向射去。
“如何?“电光火石之间,他飞快地回眸看了一眼辛弃疾。
辛弃疾之前被那支箭瞄准,虽然及时闪躲,但还是被刺中了手臂。
血流如注中,他面色坦然地拔箭,语气平静地说:“落雕都督名不虚传。”
二人这番操作可称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轮弓箭射毙,夜色里乱声四起,人仰马翻,也不知北齐折损了多少人。
陈蒨为辛弃疾牵来马,趁夜开城出击,锐旗如潮而进,在暗夜中与齐兵甫一交接,便是喊杀震天,直入敌营中放了一把烈火,又乘胜追击。
到天明时清点,俘获敌军战马数百,并辎重粮草无数,齐兵业已北撤数十里,再度为营扎寨。
明夷军齐声欢呼,陈蒨往北齐空荡荡的军营走上一遭,见段韶、斛律光虽仓促撤离,却井然有序,分毫不乱,更兼抛出一支疑兵阻截,萧摩诃一时不察,竟被他二人越了过去。
是胜了,但只能算是战机上的小胜。
浩荡长风吹动旗帜飞舞,陈蒨凝眸看了半晌,忽而神来之笔般地来了一句:“这两人能挖来干活吗?”
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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