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最爱睡觉
就见远处一个穿着华衣的老人,正在众人拥簇下,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
王敞?
这个老东西怎么到扬州来了。
然后裴元下意识的多打量了王敞几眼。
一个政治失意,七次上书请辞而不可得的兵部尚书;一个因为刘瑾倒台,随时可能被拿出来祭旗的阉党;一个因为贪生怕死,面对一个小小百户也愿意妥协的南大司马!
裴元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不,这不是老东西!
这是我异父异母的老哥哥啊!
裴千户的感情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赶紧快走几步,上前拉住王敞的手。
“大司马,没想到卑职有幸在这里遇见你。”
王敞周围那些人都微微皱眉,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没看见大家都是轻装简服出来玩耍的。
你这么大张旗鼓,老百姓会怎么想?被锦衣卫知道了怎么办?
王敞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只是他被裴元拿捏了多次,有些没脾气了,只得嗯了一声,就想把目光挪开,各走各的。
然后裴元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就突兀从旁边冒出来,充斥了王敞的视角。
王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面那些便装打扮的扬州官员,连忙将他扶住。
原来,裴元竟然毫不讲究的直接开始追着王敞盯防,想要继续交流几句。
有几个看不过眼的随从呵斥道,“大胆,你是什么人,敢在老先生面前如此放肆?”
裴元也不生气,热切的对王敞说道,“大司马,卑职有一桩好事想和伱说。”
王敞回答的倒是和气,“不必了,本官和你井水不犯河水。”
王敞还在南大司马任上的时候,就不愿意招惹这等敢冲进驿站乱砍的亡命之徒,如今已经下定决心要退下来了,更没有理由去得罪裴元了。
他堂堂正二品南京兵部尚书,虽说现在已经快人人喊打了,但是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
正是他那正二品的官位品级,引来了裴元的垂涎。
同样的立下大功,体现在孙克定、王守仁这种七品官身上,和体现在王敞这种二品官身上,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若是王敞在这次霸州叛军南来的关键时候立下功劳,那么这颗眼看就要坏掉的蛋,很可能就会孵出一只金凤凰来。
裴元不指望王敞这种败犬能够入阁,因为入阁不是王敞个人的事情,他必须能代表、能影响一大批具有同等特质的官员。
那么王敞的特质是什么?
——毫无骨气的阉党,刘瑾新政残留的余毒。
这是当下朝廷绝对无法接受的入阁人选。
裴元也不指望着王敞能够进位一品或者从一品的文官。
正一品或从一品的武官根本算不得什么,这次霸州之乱平定后,就刷出来好几个正一品和从一品武官。
但是文官就不同了!
正一品凤毛麟角,整个大明朝活着拿过正一品的文官,都是有数的。
从一品也是很多人可望不及的毕生梦想,甚至很多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官员想拿从一品,都是靠着死后加封才达成的。
以王敞目前的人生经历来说,正二品已经封顶了。
但是品级不能提升,并不意味着王敞就没有进步空间了。
他还有小小的一步可以跨越,只要跨越过去,那就天地开阔了。
这小小的一步,就是都察院都御史。
比如说陆完,身为正三品的兵部侍郎,率军平定叛乱的初期,他统率大军的法理,不是他正三品兵部侍郎的官位,而是正四品的加衔右佥都御史。
等到后来陆完讨贼屡屡立功,让霸州叛军节节败退的时候,朝廷给陆完加官,也不是从兵部侍郎往上走,而是给他把都察院体系内正四品的加衔右佥都御史,变为了正二品的右都御史。
也就是说在陆完统率大军平叛的前期,他的身份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加正四品右佥都御史。
在平定霸州叛乱的后期,他的身份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加正二品右都御史。
裴元想要的,就是这个同为正二品的右都御史加衔!
在大明的朝廷体系中,都察院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都察院中有左、右都御史。
一般来说,左都御史是定额的一人,负责主持都察院的日常工作。右都御史是不定额的数人,主要就是用来做加衔,负责外出公干。
想要成为巡抚、总督这样真正的封疆大吏,就必须要拿到这个右都御史的身份。
这是大明政治制衡中很重要的一环。
因为明朝的时候,御史官职虽然不高,但是权力特别的大。哪怕小小的巡按御史,行走天下的时候,也是代表天子行事的。
比如说有名的巡盐御史、巡漕御史、巡江御史、巡城御史、巡仓御史等,可以说,整个大明的文官体系,都在御史的监察掣肘之下。
但是如果地方大员,加上了右都御史这个官位,也就意味着,各种各样御史对这个地方大员的监管彻底失效了。
因为右都御史就是各路御史的顶头上司!
朝廷从制度上向他打开了口子,彻底对此人放手,任由他独断一地。
这才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以王敞正二品南京兵部尚书的身份地位,只要立下让朝廷不得不认的功劳,那对他的奖励就只能分为两种。
一种可能,是让王敞从南京兵部尚书转调往北京。
但是这样一来,就出现了很大的麻烦。
南京兵部尚书和北京兵部尚书,虽然地位相等,而且各自也掌握兵权,但是北京兵部尚书就在京城,天子开会的时候是能够上桌的。
南京兵部尚书就只能干瞪眼,等着开完会传达精神。
一旦让王敞回了北京,那王敞也就有了开会上桌的资格,廷推的时候,他举不举手都对这个天下都有弥足轻重的影响。
至于王敞自己能不能进内阁且不谈,反正是打开了通向内阁的道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麻烦,那就是等到霸州叛军平定之后,陆完必定是要拿兵部尚书的。
可若是在王敞也有功劳的情况下,王敞这个南京兵部尚书显然比陆完这个北京兵部侍郎,更适合接任北京兵部尚书的位置。
可陆完的功劳又不能不酬谢,那就只能从别处拿位置。
六部之中正二品以上的位置就这么几个,从哪里挤?
如此一来,又会重新对朝局产生影响。
那朝廷的选择,就只能是第二种可能了。
给王敞加右都御史,然后放到地方为官,做一个封疆大吏,让他爽上几年,然后等他识趣的退休致仕。
在脑海中推演完这两种可能的时候,裴元甚至连王敞之后去哪儿,都帮他规划好了。
济宁的河道总督不是刚刚扑街吗?
淮安漕运总督的位置,裴元也可以帮老哥哥运作出来啊!
在这时代,掌握了大运河,就相当于掌握了流淌的滚滚白银。
哪怕只掌握一半,也足以掌控巨大的利益。
在这种关键时刻,裴元怎么能容忍王敞这个不思进取的老扑街,破坏自己的布局?
他语带威胁的说道,“大司马说话太满了,井水有时候也会犯到河水的。”
王敞听了裴元这话,竟直接被噎住了。
他憋得满脸通红,想着在一帮故旧面前,欲要顾及面皮发作,又想起了这杀千刀的家伙,策马冲着自己乱踩的情景。
王敞不由忍气吞声道,“哦,那不知裴千户拦着老朽,有什么高论?”
王敞完全是扑街的败犬心态,根本没有多少挣扎的念头。
然而那些跟随王敞过来的人,却不由微微色变起来。
他们惊疑的打量着裴元,又看看王敞,猜测着这位大司马是不是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
裴元的脸,说变就变,立刻从阴沉难测,堆上了热情的笑容。
他拉着王敞就往一边走,“好事儿,好事儿啊。”
王敞内心有些抗拒,但想到这毕竟是繁华的扬州城里,又有这么多旧日同僚见证,难道还怕他打我?
于是便半推半就的,任由裴元拽着到了一旁的死胡同里。
裴元刚才就观察过,这个短巷一侧是布坊,一侧卖的是皮货。
短巷的尽头两侧有门,应该是两家店铺往后院运输物料的地方,平时根本没什么人。
裴元示意程雷响帮自己望风,才笑眯眯的对惊惧不定王敞说道,“大司马怎么出现在扬州城啊。”
王敞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裴元,想要沉默应对。
裴元却不客气,觉得是时候让王敞回忆起当初的经历了。
于是右手一抬,手中的霸州刀毫不留情的扫落了王敞头上的高帽。
王敞蓦然一静。
裴元倒先吓了一跳。
他向来喜欢欺软怕硬,有些担心自己刚才怕是过火,彻底激怒了这个正二品的南大司马。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就算王敞干预不了厂卫系统,说不定也能从其他地方给自己找些麻烦。
就在裴元拿不定的时候,就听王敞叹了口气说道,“本官屡次上表请辞,可是朝廷不许。如今霸州叛军有侵犯南直隶的可能,我既然做着这官,总不能躲在长江以南置若罔闻吧。”
说完,王敞又从地上慢慢捡起了他的高帽戴上。
裴元的目光在王敞的脸上仔细的看着,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王敞皱皱眉看着,也没多话。
裴元看着王敞,略带些认真的说道,“如果你刚才的举动是因为选择隐忍,我会很高兴的。”
“你是个聪明人,愚蠢的人是不可能干翻一个个敌人,爬到正二品高位的。”
“你大约是觉得和我这样小角色鱼死网破,是有些不值得吧?”
王敞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裴元看着王敞,脸上去了之前的浮夸,真正的带上了一点真诚。
“我喜欢和聪明人合作,哪怕你的隐忍会有一天变成我的隐患,但我们现在有彼此成就的机会,为什么不只争朝夕呢?”
王敞闻言,有些异样的看着裴元。
他早就知道眼前这家伙的狡猾多端了。
光凭裴元当初在驿站里大肆屠杀之后,还能大着胆子回来,一个一个的盘查有没有破绽留下,甚至还给每个人留下口供,做成铁证这件事来看。
就知道他是个胆大包天,心思缜密,又杀伐果决,不留后患的人。
王敞刚才那下意识的停顿,确实是他激怒之下的反应。
然而伴随着这反应的,还有无数的利弊权衡。
只不过这样的反应,落在裴元这种亡命之徒眼中,会被他视作什么?
是潜伏的蛇,是奸诈的狐狸,还是老迈的狼?
以裴元这等人的心性,恐怕不管是哪种看法,都会把王敞视作某种不安和需要除之后快的威胁吧。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亡命之徒,竟然能有这么大的气魄。
王敞不想刺激裴元,打算迅速的脱离刚才的那番交锋,于是问道,“那老朽敢问裴千户,什么叫做彼此成就的机会?”
裴元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他正要给王敞讲讲自己对他以后工作的安排,就听外面有些吵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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