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指尖灵
可就即使到了冬天,也不是想走就走的。
那时候已经是三二年了。
他们既要应付明面上的官卡,还要应付暗地里的胡子。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大荒里,除了硬抢的胡子、军阀、黑店,还有三一年九月侵入大荒的小龟子,更多的是“软夺”的“生意人”。
“软夺?啥意思!”陈秀清愣了一下,又碰到了不理解的东西。
老黄笑了笑,说道:“那时候,呼玛县城的人不淘金,可是他们知道淘金人有金子,所以就催生出了很多耍钱的档子和窑子。”
“这事儿,我听人说起过,当年呼玛金山镇就是因为兴隆沟金矿的开采,商号、饭馆、酒肆、宝局、青楼等等东西,应有尽有,一时间极度繁华,甚至有着‘大大金山镇,小小哈尔滨’的说法。
所谓软夺,就是提供些吃喝玩乐的地方,想方设法用各种手段将淘金客手中的金子,变成自己的囊中物。”
吕律给了进一步解释。
“意思是说,呼玛比哈尔滨还繁华,律哥,咱们来一趟,都还没去过镇子里呢,啥时候去长长见识?”
到目前为止,别说陈秀清了包括张韶峰等人在内,到过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也就是哈尔滨,听说一个小镇能如此繁华,也是相当的好奇。
不过,看他们这样就知道,怕是更想去看看那些宝局、青楼啥的。
“那就是些敲骨吸髓的地方,有啥好去的?别把自己给折在里边,都收收心。”吕律没好气地发出警告。
听吕律这么说,老黄冲着吕律竖起了大拇指:“你是见过世面的人,那些地方,太容易把人给毁了,最好别去。”
吕律笑了笑,接着问道:“那你们三兄弟后来咋样了?”
老黄长长叹了口气:“咋样?还没走出五里地就被胡子给拦了。俺大哥为了护住金子,跟胡子谈判,那些人是讲理的吗?当场就用大刀把俺大哥给劈了,金子也丢了一大半。
他们不知道爬犁底的核桃楸木头里也藏有一些,被冰雪和泥土糊着,没找到。俺们小哥俩也被打了一顿,把身上的金子给全搜走了,枣红马也牵走,就只留下俺们哥俩和一堆被砸烂的木头。
不杀俺们,是为了让俺们继续回去淘金啊。
有了这事儿,俺们也清楚,淘再多金子,怕是也很难走出去。
俺不打算留下来了,可俺二哥不争气,大哥没了,他反倒觉得没人管着了,不急着走,反倒去了镇上,让耍钱的二流子拉进了档子,把钱很快就骗走了,就只是隔了一天,大冬天的,大晚上喝大酒,没钱给,被人打了一顿从酒馆里扔出来,就冻死在呼玛街头。”
这话听得几人都是神色一凛,接连就没了两兄弟,都听得直摇头。
可现在老黄还在这儿啊!
吕律没忍住,问道:“你呢?你咋也没走?”
老黄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剩我一个人了,被胡子打的那一次,吓得够呛,没了胆气,二哥不走,俺也不敢走了,就在街上瞎逛,然后就被一个叫翠儿的窑姐给拉进去了。
她长得漂亮,条儿也顺,太招人稀罕了,俺到现在都还记着她的样子,那大眼珠子,跟会说话一样,可比你们今天看到拉人进窝棚里的那女人还正,他那男人太懒,就指着她挣钱,她也以烂为烂,也弄得跟个窑姐没啥区别了。这女人,去年我淘到颗金豆子,还到我窝棚里来过,就只知道蹭,连叫都不会叫,还臭,没意思。翠儿多香啊!”
听到这话,吕律眉头不由皱了一下。
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现在一听这话,吕律忽然对他之前的遭遇生出的那一点点同情,一下子就没了,甚至都有点不想理她。
却听老黄接着说道:“俺跟翠儿住了差不多三个月,她可会服侍人了,俺也是心想着,以其让人抢,带不出去,还不如就在里边享乐,大不了没了再去淘就是,于是敞开了花钱,天天游乐,不等呼玛河化冻,金子就没了。
没钱了,老鸨子就要赶人走,翠儿也不露面,俺才知道这种玩笑的地方没有真感情,亏俺还想着再去淘金挣一大笔钱去娶她。俺当时糊涂,满脑子都是她,几次三番去找,结果,兜里没钱,又被打了一顿,肋骨都断了两根,还吐了血。”
张韶峰听完,不无揶揄地说道:“你知道是卖笑的地方,还把逢场作戏当真?”
老黄听了这话,还急眼了:“小老弟啊,你们是新社会的人,不知道那滋味。我当时二十多岁,正火力最旺的时候,第一次遇到女人,爬过肚皮后,那就忘不了了。”
张韶峰等人都没有多说话。
反倒是陈秀清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大有同感的样子:“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想燕子了……那窑子里啥样的啊?律哥,要不咱们抽空去看看?”说着话的时候,原本憨厚的脸上,多了些狭黠。
他话还没说完,吕律已经一巴掌拍在了他脑袋上:“昏头了是吧?刚跟你说了把心思收起来,真不当回事儿啊?”
老黄的事情,吕律只当个故事听,可对于陈秀清似乎就充满了诱惑,整个人表现得很亢奋,还很好奇,尤其是表现出的狭黠,分明是有些动意了。
吕律甚至不怀疑,自己若是不说他两句,把他放开了,这货兜里现在就有钱,很有可能就按耐不住,找了过去。
他很清楚,无论是赌还是色,都是刮骨刀,太容易让人沉沦了,看在他是自己大舅哥的份上,不说也不行。
“别嫌我管得宽,包括你们也一样,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别到时候管不住自己,把自家弄得一团糟。我说话难听,但咱们是兄弟,我不得不说。”
吕律也不忘叮嘱几人几句,这唠嗑的味儿,越来越不对了。
见吕律脸色不是很好,陈秀清赶忙低下脑袋,小声嘟囔:“我就好奇,随口说说,又没去。”
“清子,别不当回事儿,也就只是咱们几个兄弟,老五才这么说,换作外人,你爱咋咋地,谁管你啊,别不知道好歹,什么是好话,得分清了!”
梁康波伸手揉了揉陈秀清的脑袋:“你律哥也是为你好,这要是走了歪路,害人害己,你得听进去。”
梁康波在这时候就显得比较老诚。
赵永柯只是默默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什么,偶尔端起酒小喝一口。
张韶峰笑着看看两人:“不大个事儿,他比咱们都小,经历得不多,好奇也正常……不过,清子,可千万不能走上这路子。有些事儿,想想就好。”
顿了一下,他接着问老黄:“别说那些没用的,被人打断了肋骨,后来又怎么了?”
老黄摇摇头:“还能咋样。我拖着伤,在呼玛街头找到了同样在兴隆沟里淘金的老乡借了点钱,又回到这沟里淘金。从此之后,每攒上些砂金就想回家,可来来回回七八次,连呼玛县都没走出去。”
张韶峰笑道:“又去找翠儿去了?”
老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是端起碗,颤抖着手,仰头将碗中的酒一口喝见底。
许久之后,他才又说道:“其实不光是我,在这儿淘金的山东老乡,就没几个能走出县城的,你去看看南边的那片岗子,全是坟,插块木头当墓碑,都是面向南边的,就是死了,也想着回家呢。”
“那以前回不去,解放后就没想过回去?”吕律淡声问了一句。
老黄眼窝子一下子就湿了,赶紧扭头,拉着邋遢的袖子擦擦:“都多少年了,跟老家早就断了音信,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的亲人。也没那脸回去……唉,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走不出去了。”
他伸手拍了拍陈秀清肩膀:“小老弟,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们这爷们说得对,有的时候,亲人也不见得这么跟你们说。”
第676章 莫回头
“我们今天在沟里转了一下,看到沟里这些人对我们都没啥好眼色,在淘金这块儿,可是有什么说道啊?”
其实,老黄过来,他那些翻锅倒灶的事情并不是吕律最想听的,他主要想看看能不能从老黄口中得知山里的大概情况。
他存了试探的心思。
老黄在这边已经呆了几十年了,对这里的情况应该相当了解,这一点毋庸置疑。
兴隆沟里那么多人淘金的同时,还有不少人也在满山遍野的蹿,同样也是在找金子,山野虽大,但难免有碰面的时候。
打探下这边的情况,大概了解下那些明显分帮的势力,对接下来在山里行走,也会有很大好处。
“那肯定的,都在防着自己备的料子被偷,防着自己袋子里的砂金被人惦记,当然,也有不少人在惦记着别的料子和袋子。在这沟里为了啥,就是为了金子。如果只是点零散的金沫儿还好说,要是弄到个蚕豆大小的金豆子,就该提心吊胆了,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就连你们在走进这兴隆沟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了,你们信不信?”
老黄笑呵呵地看着几人。
张韶峰等人不由看向吕律,这些话,吕律之前就跟他们说过类似的,之前还觉得吕律说得太严重了一些,总不会比抬棒槌还残酷,但现在看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太杂了,干啥的都有,都是为发财来的,倒也想得通。”
吕律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引导试探:“我听老人说,淘金这行当,也跟抬棒槌、打鱼、伐木的那些人一样,有着参帮、渔帮、木帮,淘金是不是也有金帮啊?”
“肯定有啊,不过不叫金帮,叫淘金行帮。”
老黄笑道:“早年间那也是分成各个势力的,跟森帮、木帮啥的一样,也是有着金把头的。这金把头,通常都选那些个子高、骨子硬、眼睛毒的壮年人当,而且,此人要有丰富的拿疙瘩的经验,还要懂得淘金的规矩。”
“就是说,又要有经验,又要够狠的?”
张韶峰显然听出了其中的意思:“身强体壮,骨子硬,眼睛毒,这样的选择,怎么看都像是要选一个敢打敢杀的人。”
“有这层意思,没个强悍点的,那也护不住不是?”
老黄咧嘴笑了笑,眼睛看着在火上冒了好一阵热气的锑锅,咽了下口水。
吕律没少注意他,这小小的举动看在眼里,他当即揭开锅盖,从里面捞了一块兔肉出来,自己先试了下,发现肉已经变得松软了,再煮就稀烂了,赶忙将锑锅从架子上提下来,招呼几人动筷:“煮得差不多了,都赶紧吃吧!”
他说着,顺便又给老黄把酒倒上。
老黄捞了块肉出来,简单吹了两下,直接一下子丢进嘴里,一边哈气,一边快速地嚼动,直到将骨头让出来,把肉咽下去以后,还提溜着骨头吸得滋滋响。
放下骨头,喝了一口酒,老黄接着说道:“淘金行帮也和参帮一样,也供奉山神爷和老把头,山神爷是老虎,老把头不是孙良,而是孙继高,据说,孙继高从小到关东山来淘金,后来腿疼烂死在老白山里头,死后成神了!”
老黄说这话的时候,很随意,并没有那么多所谓的敬畏。
这些东西,吕律也知道。
他对这些事儿,除了有些奇怪为啥这些被供奉的老把头都姓孙外,别的也没啥。
他还知道,也有祭某某矿的开山鼻祖的。
比如,鼎鼎有名的夹皮沟老矿,当年祭奠的就是他们的矿祖马文良。传说马文良是死在井底成神的。
这样的祭祀场景,吕律也曾见过。
每年大雁北飞的日子里,滨河开冻了,沙土化开了,歇气猫冬的“金伙子”们就陆陆续续地回来,开工之前,就由金把头领着,一起到山神庙和把头庙,杀猪上供奉,这叫喝“开流酒”。
把头领着大伙齐刷刷地跪下,把头说一句,大伙就跟一句,往往是:山神爷,金把头,我们来祭你来了,这一年保佑我们多拿疙瘩……
和抬棒槌的参帮一样,他们也忌讳直接说金子,而是把金子称为疙瘩,能成疙瘩的金子,自然是大块了,都是类似的太平话。
不管是打猎的、抬棒槌的,伐木的,只要是在山里行当,几乎都有树墩儿是山神爷的板凳、饭桌这一说法,进山后都不能坐。
祭奠的时候是绝对不允许女人跟来的,据说是因为山神忌讳女人不干净,所以,金矿、淘金的江边、河滩,往往是女人的禁地。
老黄话匣子打开,侃侃而谈,像是说不够一样。
这些东西,吕律没啥好奇的,但张韶峰、陈秀清等人好奇,跟着老黄聊得很有兴趣,反倒把吕律想探问的事情给带偏了。
一听老黄说起这个忌讳,陈秀清又忍不住问了:“既然淘金的地方是女人的禁地,那之前那窝棚里的女人是咋回事,咋又能呆了?”
“社会不一样了呀,你没看到矿场里边,淘金的,溜槽的,不都有女工人吗?大家见怪不怪了,再说了,很多人有需求,也不用跑老远不是,去了城里还怕被抓。”老黄如是说。
规矩都在变!
“我当年,也在淘金帮里混过,从把头到小打,每天都在等着‘分包’这一天。所谓分包,就是一年到头的‘开饷’的日子,每人一份,这劳金就是‘金沫儿’。把头比别人多,就像抬棒槌的有‘拉露水钱’一样,金把头也要多拿一份‘冷腿子钱’,这时把头多点少点,大伙都没有怨言。”
老黄继续说着他的事情。
这话听起来倒也有些意思,参帮把头的拉露水钱,金把头的冷腿子钱,都说得挺形象。
参帮的人整天在山里用索拨棍在草木间翻找,经常被露水湿了裤腿。可不就是拉露水,淘金沙的整天站在冰冷的水中,冷的就是腿子啊!
“我们那时候,最犯愁的就是如何把金沙带出去……”
在当年,各处出金子的地方,外围各种路口,山口都有“大爷”把守,专门等着金工出来,他们好收拾淘金的人。
所谓的“大爷”,就是大兵、胡子、地痞、无赖等人,甚至有白道上有权势的人暗地里组建的团伙专门劫道。
对,没错,在黑白两道看来,淘金客就是些金工。
想要出去,金把头就要早点摸好通往山外的主要路口是那位大爷的手下,这叫“下底”。然后早点打通关节,这个举动叫“上疙瘩”。
往往是金把头带着两个徒弟找到“大爷”的寨子里送上礼物,通常都是金疙瘩和质地纯的金沙沫儿,还要拜这位大爷为“靠人”,也就是寻找靠山。
只要礼物上足,他们往往也收买金工。而且有的“大爷”也划地为己有。
这其实才是真正的淘金行帮,有势力有组织,不是个把头带着几个小打那么简单。
淘金行帮之间,经常为抢这些地盘、资源,斗得相当厉害。
所以淘金人投靠那位大爷,一定要看准,不然,弄不好一年白干不说,往往还要搭上性命。
“俺下定决心,甚至往自己手臂上来了一刀想要离开的那一次,就是因为把头投靠的人不对,所有人那就是送上门让人抢,还死了两个不愿意交出金沫儿的,其他被抢光的人又只能回来。”
老黄说到这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俺那一刀算是白挨了,自打那时候起,俺就再不去想着离开呼玛了。”
“那么大片地儿,总会有漏掉的地儿,就没人能闯出去呢?”张韶峰忍不住问。
“有啊,但能闯出去的真没多少。淘金的人谁愿意把自己辛苦淘来的金子白白送给那些“大爷”,每年都有不少人独闯‘卡子’,那法子,有很多是你们想都不敢想的。
有的把金子藏在猪肠子里,吞到肚子里,等过了卡子再拉出来;有人把金子藏在小葫芦里,然后塞屁眼里。但就即使这样,也只有少数闯卡子成功的。
不少人啊,淘到了金子,最后却被金子给“药死”,尸抛荒山。
而金场出来的人,死后都不得安生,还被人开肠破肚,翻扒肠胃找金子。
有的人,为了把金子带出去,宁愿死去,让兄弟们将金子装在他肚子里,再把他的尸首送回家乡,以此来把金子带出这荒山老林。”
老黄说到这些的时候,总忍不住长吁短叹:“侥幸过了卡子,也要把自己打扮成最穷的要饭花子,千万不能露富,不然定没有好处!”
“你说的这些都是解放前的事儿了,现在呢?”吕律看他说得差不多了,趁机引导一下:“现在总没人敢那么明目张胆了吧?”
“谁说的?这矿场里,分帮的少说也有十多个,人数多的几十上百人,少的也有八九个,尤其是那些敢直接开着机器粉碎矿渣进行选矿,就地用土炉熔炼的,这些人不要招惹,手头不只是有刀子,还有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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