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真熊初墨
“一起去看眼。”周从文道。
李庆华没有动,而是瞄了一眼周从文的眼睛。
一般来讲外科医生动手能力很强,但真要是落在诊断很罕见的疾病上,会比内科医生差一些。
诊断,相当吃经验。手术或许有些人心灵手巧,接受的会比其他人快,这是天赋,李庆华很明白。
可说到复杂的诊断……
他根本不信周从文能比自己强。
但李庆华在周从文的目光中看到了坚定的信心。
他没拒绝,而是点了点头,“那辛苦你了,从文。”
第0188章 要没妈妈了
一路上李庆华给周从文简单讲了一下患者的情况。
患者女性,今年60岁。
三年前患者因滤泡性甲状腺癌行双侧甲状腺全切术,术后促甲状腺激素(TSH):7.14mIU/mL,游离甲状腺素(FT4):0.7ng/dL;未服用优甲乐。
一周前患者因为发热、呕吐伴腹痛1天找李庆华。
李庆华约着在急诊见面,看到小学老师的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
当时的体温36.7℃,心率114次/分,血压117/58mmHg,呼吸18次/分,氧饱和度96%;患者既往有冠心病史、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史,一直在家给吸氧治疗、肺栓塞史。
人已经出现神志不清,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因为病情危重,李庆华直接联系重症,把老师收进去。
患者入院后完善了各项检查,周从文注意到,这次入院甲状腺功能指标为:TSH 0.89mIU/mL,FT4为1.25ng/dL。
后续查腹部增强CT提示结肠炎;胸部X光提示左下肺肺炎;所以给了头孢吡肟甲硝唑治疗5天、厄他培南治疗7天。治疗后患者患者临床症状缓解,生命体征稳定。
可是最近一两天本来已经稳定的病情再次出现反复。
让李庆华焦躁的是病情出现反复,因为患者年纪虽然不大,但癌症已经扩散,身体极为虚弱。
医生都很清楚,每一次反复对患者的伤害极大。要是反复几次,怕是人很难活着从重症监护室里走出来。
周从文默默的听李庆华讲述了一遍,并没有发表意见。进了人民医院,坐电梯到7楼重症监护室,李庆华急匆匆和患者家属讲了一下情况便要换衣服进去。
“庆华,我就不进去了,方便的话我看一眼所有化验单。”周从文淡淡说道。
李庆华有些不理解的看了周从文一眼。
老师的情况比较麻烦,李庆华高度怀疑是癌症晚期导致的多脏器衰竭。
用普通人的话讲,这叫油尽灯枯,没什么好办法。
说实话,今天李庆华的情绪不是很高,因为他已经在盘算要看一眼然后和老师的爱人、孩子说放弃抢救的事儿了。
甲状腺癌一般来讲都很轻,但只有滤泡癌最重。老师得的就是比较罕见的滤泡癌,这就是命。
自己应该和周从文说了是甲状腺滤泡癌吧,李庆华打量了一眼周从文心里有些无奈。估计周从文属于那种天赋极高,看一眼就懂,然后便可以上手的外科医生。
这种人才华横溢,但应该只限于手术上。
临床诊断、治疗、对后继的前瞻性判断需要丰富的临床经验,需要漫长的实践积累,周从文还太年轻,他缺少成长的时间。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李庆华还是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只是看一眼化验单,表示一下关心,李庆华往这面想过去。
周从文随便找个地儿坐下,左手手指间打火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活了一样的在“跳”动着。
患者家属估计要放弃,周从文默默的看着门口的家属表情悲戚,儿子在安慰老爸,可是没说几句便哽咽的说不出话。
一家人悲悲惨惨、凄凄切切。
患者的儿子大概30多岁,和李庆华的年龄相仿。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劝说几句后便蹲在墙边把头埋在手臂里默默哭泣。
10多分钟后,李庆华走出来。
他先把一沓子化验单交给周从文,随后来到老人的身前。
“徐老师,马老师的情况您都知道。”
“庆华啊,我都懂。最近一次复查肋骨上已经有了转移,我有心理准备。”老人坐在椅子上,怔怔的看着李庆华,一边说一边流泪。
眼泪里带着悲伤与莫名的释怀。
“徐老师,您别太伤心。”李庆华轻声安慰。
“我还好,人都有走的那天,活着遭罪就走吧,谁都没办法。庆华,你是要和我说你马老师要不行了吧。”老人的两行清泪长流,但语气平淡,仿佛看破了红尘一般。
悲戚与淡然两种情绪相互掺杂在一起,比嚎啕大哭更让人为之动颜。
“马老师的情况不好,我刚和重症的医生聊过,都考虑是癌症晚期导致的各脏器衰竭。治疗……说实话,没什么可以治疗的。”李庆华硬着心实话实说。
“我要没妈妈了。”
蹲在墙边的男人呜咽着说道。
“徐哥,尽力就好,尽力就好。”李庆华说着眼泪也流出来。
要没妈妈了……这句话让他感到悲伤。
“庆华,不行就转出来吧。还要麻烦你帮忙找个病房,能安静点是最好的。如果……”
“徐老师,病房我这就去安排。”李庆华用手把眼角的泪水擦拭掉,蹲在男人面前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我看马老师有些遭罪,本来还想劝劝您,您要是也这么想那就好。”
“人力有时穷尽,没办法的事情。”徐老师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岁,颤颤巍巍的握着李庆华的手,“病房的事儿就麻烦你了,再有别的事情肯定也不会……”
“庆华,你们考虑过是甲状腺危象么?”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悲戚的对话。
李庆华一怔,甲状腺危象?!
听声音是周从文问的,李庆华本来温润的脾气也有一丝焦躁泛起。
这话根本不应该问出来。
患者家属、甚至普通的医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甲状腺危象。而有经验的医生完全不会考虑这件事,因为……患者做过甲状腺全切手术。
连甲状腺都没有,到哪去危象?!
李庆华拍了拍徐老师的手,转身站起来,“从文,要不你先回去?我这面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暂时走不开。等我忙完咱俩再聚。”
周从文听李庆华这么说,微微一笑,“我觉得你们诊断的时候忘记了甲状腺危象的可能,甲功没查,现在急查一个。先别哭么,我考虑肯定是甲状腺的事儿。”
“你是谁啊,在这儿胡说八道,我妈的甲状腺已经切了你不知道么?”患者的儿子愤怒地说道。
要不是李庆华在和周从文说话,看他的表情,已经准备对周从文饱以老拳。
第0189章 莫名其妙的信任
“徐哥。”李庆华连忙挡在周从文身前,以免患者家属一时情绪激动,愤然出手导致事情失控。
“让他……走!”患者的儿子还有一丝理智,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给了李庆华一个面子。
“从文,走吧。”李庆华拍了拍周从文的肩膀,微微用力。
他用肢体语言告诉周从文最好别胡说八道。
周从文也没说什么,而是笑了笑,“庆华,我没别的,你急查一个甲功,告诉我结果就行。”
说着,他背着手转身离去。
李庆华怔了一下,马老师的甲状腺全部切掉,按说绝对不可能出现甲状腺危象。
可是周从文为什么如此坚持?有必要么?
“庆华,他是你学生?”患者的儿子把一腔怒火都撒在周从文的身上。
人在悲伤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会如何迁怒。
患者的儿子算是比较有教养的那种,没有动手,只是对周从文背手弓腰离去的背影投以鄙夷的目光。
“我一个朋友,三院的。”李庆华无奈地说道。
患者儿子想说几句,但转念想到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母亲,没有心情纠结在陌生人身上。他擦干眼泪,“庆华,麻烦你了。找个安静的地儿,我陪陪我妈妈。人在监护室里看都看不见,我心里面慌。”
“不麻烦,都是应该的。要是你和徐老师都同意,我进去和重症的医生说一下。”
李庆华重新进入重症监护室,他走在走廊里,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隐约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似乎哪里不对劲,可到底是哪不对劲,他也说不出来。
李庆华犹豫再三,觉得心神不宁,干脆站下仔细琢磨。
马老师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李庆华觉得是自己情绪有些失控。他很明白当医生的不能有共情的心理,要不然一年内整个人就得崩溃。
可是马老师当年对自己实在不错,少年时留下来的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涌上心头。李庆华的鼻子一酸,眼眶里满满泪水。
虽然沉浸在悲伤中,但李庆华还是很快让自己清醒一点。
还有事儿要做,人看着不行了那就别抢救了。靠机器多活一天两天没什么实际意义,马老师虽然不能说话也不能活动,但应该能感受到痛苦。
就像是心脏搭桥术后的患者一样,一旦用上呼吸机,患者拔管后都会说当时呼吸机辅助呼吸特别难受。尤其是有痰,却又咳不出来,手脚都不能动,只能等护士吸痰。
那种感觉像是进了地狱一般。
李庆华不想马老师这么就走,凝了凝神,准备进去和重症的医生说明白自己已经和家属联系过了,放弃抢救。
给马老师找个单间,让她走的从容一点,有尊严一点,自己这个学生也算是尽了心。
但刚整理好心情,李庆华的心猛然颤了一下,仿佛潜意识里有一个念头在提醒他忘记了什么。
是周从文说的话么?李庆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切掉甲状腺后也会有激素存在,可是入院的时候自己就给检查过了——甲状腺功能指标为TSH 0.89mIU/mL,FT4为1.25ng/dL。
李庆华很清晰的记得数值。
周从文说的不对,不可能是甲状腺危象,绝对不可能。自己已经很谨慎的检查过了,这么几天不会有太剧烈的变化。
心里想着,李庆华迈步走进重症监护室。
“李哥,家里同意么?”重症的医生问道。
“我交代完了,打一张沟通,我去找家属签字。”李庆华叹了口气,“人要稍等一下,我和祝主任联系一下,腾一个单间出来。”
“好。”重症医生也不多说什么,癌晚患者,肋骨上多发转移,没有治疗的价值。在重症里住一天两三千,根本没有必要。
看着重症医生在写沟通,李庆华下意识地说道,“给患者测一个甲功。”
“甲功?入院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
李庆华也怔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相信周从文?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虽然说着不相信,可是自己的身体却很诚实。或许,这就是潜意识?李庆华对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感到诧异,他凝神想了几秒钟为什么。
难道因为刚刚他在小包间里给自己讲解腔镜手术么?专业的像是自己的老师,像是帝都的专家教授,所以自己……
不过为什么不重要,既然周从文坚持,那就做一个检查也好。要不然万一……万一后悔呢。
“查一个。”李庆华坚定说道。
“好吧,李哥,有什么问题么?”重症医生问道。
“排除甲状腺危象。”
重症医生的嘴巴张开,错愕到了极点。
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李庆华,足足看了3秒,才说道,“李哥,不会的。患者入院的时候甲功还行,而且甲状腺已经切掉了,不会出现甲状腺危象的。”
李庆华和她的脑回路一样,但既然已经说了,那就做一个。要不然李庆华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心中的忐忑。
抽血,化验,血样送出去的时候李庆华在联系单间。
胸外科太子爷还是有面子的,祝主任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并且去做患者的工作,立即腾一个单间出来。
大半夜腾单间这种事儿太得罪人,必须要主任出马。
“李哥,你可真厉害,说要单间就有单间。”重症的医生羡慕道。
李庆华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默默的坐到马老师的床旁,轻轻握住皮肤松弛,失去活力的手。
李庆华能感受到活力在马老师的身体里正在消失,或许只要24小时,或许只要12小时,马老师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要是能有回光返照就好了,还能说上两句话,李庆华胡思乱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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