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亩南山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就看见上田夏纳跟在她妈妈身后,走到了面前来坐下点头:“父亲大人。”
“想问什么话吗?”尽管有些疲惫,上田正裕还是笑了起来。
上田夏纳的眼睛还有点肿,抿着嘴不知道怎么开口。
“夏纳,上次聊过之后,不是已经知道爸爸的心意了吗?”上田正裕看着女儿心里叹了一口气,“是陶大郎那家伙让你难过了吗?”
“昨天晚上……他那么大声把我们喊过去,是为什么?”
上田正裕脸上的表情一僵,沉默了一下才问:“说喜欢你的那些话?”
上田夏纳鼓起了勇气,抬头看着父亲:“他说,那是故意对您开玩笑。”
上田正裕心里反而放松了一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说:“‘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现在开始准备正式俘获您女儿的芳心了,给您添添麻烦。’这是他说出来的话。当时,他认为我让他做婿养子的提议是在给他制造麻烦,让他在三菱和住友之间做出选择。所以做了那样的事,来报复我。”
上田夏纳把头低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的吗?爸爸和他之间,居然还存在这样一层尖锐的矛盾。
“实际上,也确实是为他带来了麻烦。”上田正裕见女儿抬起了头,心里再次默默一叹,“因为森次郎在学校那样闹过之后,事情已经传到了该知道的人耳中。此刻,尽管他没有答应我的提议,但他跟你的关系是真实的。因为我们家的立场,住友应该已经在为难他吧。”
上田夏纳紧紧抿着唇。
“所以,当时他可能有气愤,有不满,但那不是开玩笑。”上田正裕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如果真的不想继续惹这个麻烦,他应该是会从此离我们上田家远远的,怎么会愿意留在这里住一晚呢。”
“可现在……”
“现在,是爸爸和他要去面对的事。”上田正裕收回了手,目光柔和起来,“抱歉了,夏纳,让你处于这种尴尬的位置。”
上田夏纳含着泪摇头:“我知道,您有当年的苦衷,也是为了我。可这样的话,怎么解决他要面对的问题。干脆利落地离开住友和木下秀风的控制,不行吗?”
“……这家伙,没对你说过实话。”上田正裕很无奈,“不过也对,你也理解不了这些。陶大郎那家伙,可不是受木下秀风控制的。他跟木下秀风,是合作的关系,应该还是平等的合作关系。他们两个加在一起,与住友也只是合作的关系。只不过,他们之前已经有那么深的牵连,现在很多重要的利益,都与他们有关。让陶大郎直接从住友的羽翼下离开,相信我能够保护他,谈何容易?”
“平野会长提出这样的建议,难道没有承诺好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吗?”
“解决办法就是我啊,婿养子的身份。我们整个上田家,还不够吗?”上田正裕的目光迷离,“只是,他无法做到相信我。”
上田夏纳看着父亲,忍不住说道:“爸爸,将哥哥的事情告诉他吧!知道了那些事情,他也许能够相信您的真心的!”
“夏纳!”上田正裕的目光严厉了起来,“在他真正做出选择之前,我也无法做到完全信任他!那件事情,你不明白有多严重吗?”
上田夏纳的心慢慢沉下去,低下头轻声回答:“我明白了。”
“没事的,没事。不要着急,事情总会慢慢变化的。”上田晴子一个人安抚着两人的情绪。
“你妈妈说得对,夏纳。”上田正裕的声音重新温和起来,“对于真正重要的事,要有足够的耐心,要足够的冷静。这一点上,陶大郎那家伙做得很好。我们家那么庞大的财富,从来没有冲昏他的头脑过。”
“……我明白了。关于昨天晚上的状况,我已经知道了。那么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去睡觉了。晚安。”
“夏纳。”上田正裕喊了一声。
上田夏纳站在不远处,回头看着他。
“陶大郎那家伙……”上田正裕心情很复杂,“优点很多,缺点也很明显……事业和野心方面的事就不说了,感情方面……或者说女人方面,你掌控不住他的。除非他是真的,变得深爱你了。”
“可您为什么还愿意让他作为上田家的婿养子呢?”
上田正裕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良久才说:“他比森次郎……至少还是要好很多。况且,我相信我上田正裕的女儿。”
上田夏纳忽然展颜一笑:“我知道了,会好好修行的!”
“晚安,我们夏纳。”上田正裕也露出了笑容来。
上田夏纳转过身之后,笑容才渐渐消失。
但父亲大人毕竟不知道,那家伙也许已经根本不相信爱情了。
他怀疑父亲大人的用意,怀疑可能的背叛,是已经刻在灵魂里的原则了吧?
他在和全世界战斗,以此为乐,认真练剑的样子锋芒毕露。
上田夏纳觉得,在心与心的这个战场里,她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就只能尝试让他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里,他不是只能一个人孤独地面对吧。
上田夏纳并没有这一份把握。
上田正裕洗漱完毕之后,正准备睡的人,却又听到了起居室那边电话的响声。
走过去接听之后,才听清打电话来的人是陶知命。
“这么晚了,有什么要问的话吗?”
“报仇。”
上田正裕心里一顿,平静地问道:“什么报仇?”
“报您昨天晚上让我没睡好觉的仇。我提心吊胆一晚上,担心您闯进来用剑砍死我灭口。”
“……”上田正裕无言以对,这孩子闲的吗?
“所以电话骚扰您。现在再去您家,有很多人认得我的车子了,我很麻烦。”
“……没什么事,还是睡吧。”
“睡不着,总在想着报仇的事。”陶知命叹了一口气,“但是报仇是要讲办法的,像这个仇,我会记十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仅仅是让你没有睡个好觉而已。”
“是啊。但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我觉得我未来十年里,每天都睡不好觉!每天都想着报仇!您的剑术太强了,我只能忍着,忍着。可是如果十年都报不了仇,到时候就会害得我的老婆孩子也睡不好。没办法,也许只能想个办法,拼了命也要把仇报了。当然,老婆孩子还是要先安顿好的,这您放心吧,我做事贼缜密。”
“……”上田正裕的额头青筋直冒,“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一袋米要扛几楼!一袋米要给多了!”
“……”上田正裕感觉要把听筒捏爆了。
“感受到痛苦了吧?谜语人大人?”陶知命的声音竟笑了起来,“我就不告诉你,我知道了多少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陶大郎!”上田正裕一声低沉的怒喝,“闭嘴!别唱了!”
“不唱的话,那就再念诗吧。能考上东大,我的俳句也是不错的。火辣辣的心,火辣辣的情。火辣辣的哥哥啊,他透着心里红!”
“闭嘴!闭嘴!闭嘴!!!”上田正裕彻底破防了,惹得上田晴子和上田夏纳都慌张地跑出来,看着失去镇定的他。
陶知命消停了,声音平静下来:“上田大人,一袋米,一个人是扛不了的。我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折磨您,我想您明白的。有话对我讲吗?”
“你在哪?”
“您的家门口,有车。”
“等我!”
上田正裕重重搁下电话,回头看着妻子和女儿,忽然灿烂地笑起来。
“没事,是陶大郎那家伙,我出去见见他。”
“爸爸……”上田夏纳欲言又止,这么晚了,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刚才惹得父亲大人那么震怒?
“放心吧。”上田正裕长长舒出一口气,“那家伙……又打不过我。”
上田夏纳懵了。
还会打起来?
你们不要打啊!
第194章、诛心
停在他家门口的,不是陶知命的车。
但看到上田正裕走出院门之后,车上立刻走下来了一个精干的汉子。
入江雄太一个大大的鞠躬:“上田大人,我是陶君的部下。”
上田正裕点了点头:“辛苦了。在伊豆,远远地见过你。”
“请上车吧。”入江雄太为他拉开了后车门。
坐上了车,上田正裕一直闭目养神平复着情绪,没有开口。
他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会被这辆车子带去哪里,前方会有什么样的风险。
他也没有随身带着剑。
陶知命那种疯疯癫癫的语气就像是在演戏,让上田正裕轻易地从异常的表现里懂得了他的意思。
今天的一天,他查到了很多事。
上田正裕不得不佩服他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网络,还有他聪明的头脑。
昨天晚上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上田正裕忘不了,那时自己的心中究竟震骇到哪种程度。
一天之后,他就找到办法,要逼迫自己摊牌了。
“到了。”入江雄太停稳了车子之后,就下了车。
上田正裕以为他要来为自己拉开车门的,正要自己动手,车门已经被拉开,陶知命的脸出现在面前,笑呵呵地说:“挪个位置啊,上田大人。”
“……”上田正裕盯着他看了两眼,往另一侧挪了挪。
姿势并不优雅。
“雄太,你到那边放一下哨吧,辛苦了。”
“是!”
上田正裕看着入江雄太走远,沉声问道:“深夜和我见面,他可靠吗?”
“我从不把希望寄托于单纯情感上的忠诚。他很清楚跟着我是最好的选择,这就够了。”
上田正裕收回了目光。
车子里,空间狭小。车外面,是安静的海边公园停车场。
沉默了一阵,上田正裕开口道:“你知道了哪些?”
陶知命的声音同样不大:“岩崎家,不是把谦太大哥救出来了吗?”
上田正裕眼神一凝,很久没能说话。
陶知命继续问:“既然都被救出来,为什么最后还是……”
上田正裕摇了摇头,神情有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陶知命看着他,沉声说道:“我就不去说什么宏观的事了。上田大人,我也不想去说您的选择正确与否。但是,您现在准备做的事,与谦太大哥当年一样极端。这不是真正有勇气的人应该做的事,仅仅只是为了满足您内心的平静和虚荣。”
上田正裕霍然睁开眼睛,看向了他。
陶知命直视他的眼睛,毫不畏惧:“我带着夏纳和伯母去到夏国就能平安、快乐,这是您一厢情愿的想法,您甚至都没有认真地想想,她们最可能遇到的是哪种情况。异样的、带着历史仇恨的眼光!完全陌生的社会,处处受限的事业发展。为什么您不敢对她们说出实情,不就是因为您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吗?”
“昨天晚上对您说的话,仍然是我此刻的观点。谦太大哥的仇恨,欠岩崎家的承诺,报效国家的武士之魂,都可以通过做完这件事得到满足。开什么玩笑?难道这一点还需要我向您讲清楚?杀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将嫌疑引向幕后的财团,甚至做得璀璨一点激发民间的舆论,能改变任何事情吗?”
上田正裕目如深潭,一言不发。
“就算您背后还有组织!”陶知命锐利地盯着他,“您能突然地引发史无前例的状况,让主导这次金融开放的人,从上到下,关键的人物们全都消失。那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还是说,您只懂得剑,从来没有学习过历史?恕我直言,我在您身上没有看到这种能力!”
“反而你有这种能力吗?”上田正裕给气笑了。
“看看您!看看!”陶知命表情揶揄起来,“您现在和谦太大哥有什么区别?您根本没有深入地去思考,什么才是正确的路。那刹那之间爆发出来的武士之魂,鲜血像樱花一样璀璨,然后呢?除了您觉得自己像个悲壮的英雄,在用生命发出呐喊,然后呢?”
“过了几天,风平浪静。主妇们继续关注商店的折扣和股市的价格,社员们继续为了薪水而奔波,大人物擦了擦清理完乱局的手,继续分割利益。上田正裕,整个上田家,只会被人在茶余饭后嘲笑着提起:‘不愧是对真实的世界一无所知,只知道练剑的笨蛋家族啊。区区兵器,居然想左右主人的意志。’然后对真实的世界理解很深的他们,继续选择最有利于他们利益的路,继续享受奢华尊贵的生活,一点都无所谓您所热爱的国家是不是正在走向沉沦。”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进化了。过去,他们是土地的主人,必须守卫这一片土地;现在,他们认识到了,他们变成了资本的主人。他们只需要守护他们的资本了,只要他们所掌握的财富在不断增加,在如今这个时代里,就足够了。更何况,热烈地投身到那个最强国家主导的世界新秩序里,他们甚至可能不再只局限于霓虹这方狭小的天地,他们可能和那些天上之人一起,成为世界的主人!”
陶知命长久地沉默了一下,才很累地说道:“放弃吧,您根本就无法改变这一切。做出了那件事,除了您自己觉得问心无愧了,未来能有谁代替您,守护上田夫人,守护夏纳?我至今都不理解,您将她们托付给我,哪里来的勇气。”
上田正裕却宽慰地笑起来:“你能对我说这么多,不是正说明我没看错人吗?”
“您不懂我。”陶知命平静地回答,“轻易做出这种决定,正说明您只是故作高深。骤然出剑,一击毙命,多爽啊,多酷啊,就像居合的艺术。刹那芳华之后的事,您觉得已经做出了安排,就算是尽力了,这真是极度幼稚的想法。随后每一天的折磨,才是真正的开始。”
“您看着我的眼睛。”陶知命等他的眼神看过来,平静地说道,“我假装成为您的婿养子,得到了上田家的一切。随后,如果能用上田家的大部分财产,从任何一家财团获得足够的认可和回报,然后将您的图谋说出去,您觉得我将来会过得怎么样?”
上田正裕盯着他,冷冽地说道:“此后,你作为背叛者,不会得到信任。你的未来,到头了。”
“幼稚!”陶知命毫不犹豫地嗤笑,“竹上大臣背叛了田下相,现在过得如何?在足够的利益面前,什么背叛,什么感情,全都只是一张牌而已。对这些大人物来说,所谓信任,只是用来控制风险的一种手段而已,远远比不上利益有效!”
他漠视着上田正裕:“我现在有点理解谦太大哥为什么会遇难了,上田家为什么会走到今天了。在那些人物眼里,您就像一个继承了巨大财富的傻孩子。您教出来的孩子,当年一定非常像您。害了他,再拯救他,居然让您对仇人感恩,许下了承诺。那些人,一定深知您对妻子的忠贞,甚至不会选择再找一个女人,生下一个继承人,以后只从夏纳的婚约入手就可以了。森家这么快就知道了平野隆雄的提议,难道您就没有好好想想?”
“现在就连女儿也开始被那些人当做工具了,您居然会因为看出我不甘心被任何人控制,就觉得可以耍耍这种小聪明,让他们的图谋落空,让您了无牵挂地去复仇报国。上田大人,相比起您的剑术,真的别试着玩阴谋了。”
陶知命很可怜地看着他:“下场很惨的。就连稻川会的yakuza都知道谦太大哥到底为什么被抓进去,熟知您性格的那些大人物,哪能猜不到您可能会做什么样的选择?是因为知道竹上大臣明年可能要接任大位吧?”
“好啊,代表旧华族的上田家家主,悍然行刺,正说明了现如今的改革触动了您这些老古董的利益。行刺当然不会有结果,您的剑术再厉害,也抵挡不过早就准备好的子弹。因为霓虹円升值而财富增加的平民们,将会对他交口称赞,齐齐拥戴他,让他能够更好地帮助大财团们,收割平民的利益。这就是您的行为,唯一的结局。”
“到时候,就算我带着夏纳和伯母躲在夏国,一封照会过去。用淘汰的技术转让和投资、援助开路,要求是追索被我带回去的资产,正在尝试开放的夏国,会选择牺牲我和您的妻子女儿,还是会选择对抗霓虹新的领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