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第980章 潮起
广德十六年正月初六。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街面上早该恢复几分景气,但现如今非但百业萧条,更是满盈了一城的肃杀冷冽。
草草吃罢早饭,孙绍宗自后宅踱到前院,隔门扫了眼街上来回巡逻的禁军,本就未曾舒展开的眉头,纠结的愈发难舍难分。
距太子突然横死已有九日,他也在自家院里被圈禁了整整八天,可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免不了要感慨世事无常。
那天从大牢里出来,他就赶奔了太子府,三穿五绕到得园中,又等了许久才见太子妃珊珊迟来。
不过和上回不同,这回太子妃是冷漠异常,隔着正中的拔步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上回不是挺热情的么?
当时孙二郎还在心下腹诽,说她约莫是演惯了小剧场,驾驭不了‘大雅之堂’。
谁成想隔壁太子刚催了一嗓子,太子妃就把丁香小舌搭在牙床上,想要当场自尽!
也亏的孙绍宗反应快,一个健步上前捏住了太子妃的双腮,这才没让她香消玉殒。
本以为这就够让人意外的了。
谁知道就在孙绍宗头疼,该如何继续演完这出烂戏的时候,隔壁突然一片哗然,没多会儿的功夫就传出消息,太子‘误’服丹药气血逆行而亡!
也亏的他孙二郎经过见过,慌乱之下极力隐藏住了太子妃的身份,又助她越墙而走回到了后宅。
否则若是被人当场窥破‘奸情’,怕是非被冤枉成谋害太子的第一嫌犯不可。
当然,也未必就全是冤枉。
因为身处嫌疑之地,孙绍宗一直被勒令在家中禁足——主要是在场的重臣太多了,否则就不是禁足而是下狱了——并未参加事后的调查工作。
但这几日细思之下,一张面孔却是在他脑中愈发清晰,同时浮现的,还有那句郑重无比的承诺:
“二郎多半瞧不起我,但若是日后二郎有用到我的地方,我便是舍了性命也无妨!”
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七年前扬州偶遇时,谁又能想到那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花花公子,七年之后竟会有胆量行刺王杀驾之举?
再想想他这般做,多半是不愿自己在人前受辱
孙绍宗心下感动之余,却又实在是无法消受。
摇摇头,甩去心下纷乱,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这眼见已经九天过去了,也不知皇帝究竟会做出怎样的裁断——太子突然横死固然是大事,可对于卧病不起的广德帝而言,确认新的继承人,恐怕才是当务之急。
皇城。
往日就依然戒备森严的乾清宫,此时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被围的风雨不透。
居中偏东的寝室内,广德帝暗哑低沉的咳嗽声,持续不断的在殿内回荡着。
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勉力支撑着硕大的眼袋,死死盯着绢帕上被宫女慌张掩去的血红,直到那绢帕被宫女放进托盘内,由小太监捧出殿外,他这才缓缓闭上了双目。
“皇兄、皇兄!”
就在这时,一阵惊喜交加的呼唤,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撞入殿内,只见忠顺王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床前,想要捧住广德帝的手,却似乎又怕弄疼了他,最后只是动情的呼唤道:“皇兄,你可算是醒了!”
广德帝又缓缓睁开了眼睛,认真的打量了忠顺王半晌,这才嘶声道:“原来是四弟你啊。”
“正是臣弟!”
忠顺王被他盯的有些发毛,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笑道:“皇兄您听闻太子噩耗之后,一连九日昏迷不醒,可把臣弟给急坏了。”
“是么。”
广德帝勉力笑了笑,却突然莫名其妙的问:“还有谁?”
“还有谁?”
忠顺王微微一愣,下意识往门外看了看,狐疑道:“除了臣弟之外,再无旁人了啊。”
“凭你怕还不够。”
广德帝望向窗外,仿似能穿透重重阻隔一般,幽幽的道:“应该还有那两个老而不死的吧?”
忠顺王愣怔了一下,脸上的狐疑却渐渐散了,原本有些卑微的身子,也不知不觉的挺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和广德帝对峙着。
好半晌,他抬手轻轻一挥,屋内的太监宫女就全都默然退了出去。
“皇兄。”
忠顺王晒然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若是你醒过来,身边伺候的都是陌生人,也一样会察觉不对。”广德帝说着,幽幽一叹:“再加上头一个赶过来的人是你,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只是”
广德帝半睁的双目中射出些浑浊的寒芒:“你从未参赞过政务军机,即便有那老货相助,能够暂时隔绝内外,可一旦消息泄露,就不怕与朕这行将就木之人玉石俱焚么?”
顿了顿,又补充道:“莫忘了,三营一卫的主副将官,不是曾在太上皇时获罪,就是曾参与过镇国公【太后娘家】一案,是绝无可能接受那老货卷土重来的!”
“届时若有人起兵勤王,你以为靠太上皇身边那些虾兵蟹将,就能够抵挡得住吗?”
“哈哈哈”
忠顺王忽的大笑起来,摇头晃脑得意至极:“这就要多谢皇兄了,若不是你急着置王子腾于死地,臣弟怕还真未必有破局的法子!”
“王子腾?”
广德帝皱起眉头,口中喃喃念叨着:“王子腾、王子腾、和王子腾有关?”
忽的他睁大了眼睛,脱口道:“渤海水师?!”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法眼!三天前,渤海水师两万五千人马已自辽东南下,不日便将经天津卫抵京,届时内有太上皇钦点,外有大军依凭,再加上太子横死、太孙身份存疑,还有何人能阻止本王兄终弟及、顺天应命?!”
面对意气风发的忠顺王,广德帝头一次漠然以对。
好半晌,才叹息道:“你我兄弟本是一母同胞,几十年君臣相得从无嫌隙,何至如此?”
“哈哈”
忠顺王又是哈哈一笑,只是眉目间却比方才多了些狰狞:“何至如此?我原本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同皇兄你争什么大位,可他一个阉人,又是晚辈,不过顶着个储君的名头罢了,竟然就敢对我百般羞辱”
“那毕竟是你的侄儿,何况何况他也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
忠顺王猛地一扫袍袖,几乎就打在广德帝脸上:“他死之后,岂不是要轮到那个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小野种做储君?!难道你还想要我像个奴才似的,跪倒在一个四岁的小野种脚下扮丑卖乖?!”
他剧烈的喘了几口粗气,直到渐渐平复心情后,才又冲广德帝随意的拱了拱手:“皇兄,你就在这里安心过几天清净日子吧,臣弟还有要事在身,少陪了。”
说着,转身向外就走。
“老四!”
广德帝勉力侧转身子,咬牙道:“你当真如此绝情?!”
“绝情?”
忠顺王转回头,见广德帝嘴角噙血,面带凄楚与哀求,心下非但没有半点同情,反而骤的升起些快意来,忍不住又戏谑道:“臣弟怎会是绝情之人?我已经将当初那几个妃嫔,重又安置在景仁宫里,等皇兄宾天后,臣弟会时不时与她们一起追思皇兄,说不定还能帮皇兄你完成多子多孙的夙愿呢!”
“你你”
广德帝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咬牙半晌,突然问道:“贤德妃也在其内?”
“自然!”
忠顺王理所当然的道:“她是最能生养的,孤怎忍心将她独自留在冷宫之中?”
再次拱手:“皇兄,臣弟告退。”
说着,又转身扬长而去,可这一次却仍是没能顺利走出殿门,就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太监拦了下来:
“王爷、王爷!出大事了!”
那小太监嚷嚷两声,又贴近忠顺王耳语起来。
忠顺王只听了两句,就面色大变,脱口叫道:“这怎么可能,那里明明有重兵把守,插翅难飞!”
小太监满脸苦相的再次耳语,没说几句,忠顺王就一把搡开他,狂奔出去大吼着:“来人,快来人啊!”
殿内。
广德帝努力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纷乱声。
不久后,他脸上渐渐绽出笑容,随着笑容越来越盛,嘶哑的笑声再也遮拦不住,直笑的口鼻间皆有血沫飞溅,也不肯停歇片刻。
第981章 风涌【上】
年前雪下的不少,这年后也没消停。
刚过巳正外面便又星星点点的飘起了雪花。
因问清楚二爷正在前院廊下徘徊,几个妇人就张罗着翻出了毛料大氅,推今晚当值的邢岫烟去送。
等邢岫烟领着丫鬟篆儿赶到前院时,却见孙绍宗立在院子当中,正手搭凉棚往东北方的天空张望。
邢岫烟吩咐篆儿留在廊下,一手环了大氅一手提起裙角,快步来到孙绍宗身边,踮起脚温柔的为孙绍宗拍去肩头积雪,同时奇道:“二爷这是瞧见什么了?身上积了这许多雪,也不知抖落抖落。”
“没什么。”
被她惊动,孙绍宗这才收回了目光,抬手胡乱扫掉头顶的雪花,嘴里说着没什么,脸上的疑窦却未曾消减半分。
邢岫烟也不追问,默默为他披上大氅,又道:“姐姐们让人备下了驱寒的热汤,爷要是还不想回后宅,我就让篆儿送到前院来。”
“用不着。”
孙绍宗把手一摆,顺势捞起邢岫烟的柔荑,边走边道:“爷又不是那弱不禁风的,且让她们温着,等中午摆桌上解酒用。”
邢岫烟柔声应了,一面随着孙绍宗往廊下走去,一面忍不住回头瞥了眼门外,荣宁二府和保龄侯府的境遇还历历在目,现下自家被官兵团团围住,即便是个沉稳性子,她心下其实多少也有些忐忑。
不过这等事儿,妇人家再怎么多嘴也是无用,也只能由着男人去想办法解决——幸好自家二爷是个靠得住的,不似荣宁二府的男人那般全无半点担当。
想到这里,她手上也不禁增了些力道,感受着男人的厚重与温热。
“咦!”
这时,她忽然轻咦了一声,刚转回来的目光,又重新望向了大门外。
“怎得了?”
孙绍宗纳闷的停下了脚步。
就见邢岫烟抬手指着外面道:“二爷快看,守门的官兵不见了!”
“嗯?”
孙绍宗顺势望去不禁也是一愣,按说门前就算撤岗,也该先知会他一声,怎么可能无声无息的就……
不对!
并不是悄无声息。
恰好相反,当孙绍宗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大门前,立刻就听到了街角的呼喊叫骂声,而这些声音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升级成了厮杀打斗的动静!
“王进!”
听到这动静,孙绍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回头吼了声:“去把我的兵器抬来!”
等门房王进应了,这才大步流星的到了街上。
抬眼望去,就见十余丈外正有两拨人马斗做一团,其中一伙是负责看守孙府的巡检司官兵,另外一伙却是巡防营的兵马。
巡检司的兵马约有六七十人,巡防营则至多不过七八人,彼此相差十倍,可却是巡防营的人在发动攻势,巡检司在被动防御。
这是因为巡防营的人马都是披甲精锐,为首之人更是勇不可当,即便面对十倍之敌,竟还能迫的对方节节后退。
是沈炼?!
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而且竟然还敢冒大不韪,在京城重地与巡检司火并!
莫非……
是太子一案又有什么异变,朝廷有意拿自己开刀,所以他特地来通风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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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也说不通啊?
如果来的是卢剑星,这种假设或许还能成立,但这沈炼虽也屡受自己提携,却是个素有心机的主儿,真要是朝廷下定决心要杀自己,他多半也只会撇清关系,又怎肯冒死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