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世巅锋
晴雯下意识的追了半步,见彩霞已经毅然决然的进了西厢房,便又呆愣愣的怔在了当场。
此时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为了宝玉,自己能像彩霞这般豁出去么?
答案似乎……
并不是很笃定。
不提晴雯在外面如何纠结。
却说彩霞端着那铜盆到了里间门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挑帘子垂首钻了进去。
偷偷抬眼一扫,见孙绍宗正坐在床上,翻看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诗集,彩霞便悄没声的到了近前,把那铜盆稳稳的放在了脚塌上。
孙绍宗虽听到了些动静,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把两条腿舒展开来,搭在了脚塌的边缘。
彩霞原本打算放下铜盆,便按照心中计议行事。
可眼见孙绍宗如此心不在焉,甚至都没发现来的不是晴雯,一时便也寻不着机会开口。
没奈何,她只得俯下身子,将孙绍宗脚上的鞋袜一一褪去,然后又将那两只大脚,小心翼翼的浸进了铜盆之中。
虽说在灶上待了两年,但伺候人的手艺早已深深刻进了骨子里,初时还有些生疏,很快便轻车熟路起来。
甚至下意识的,使出了当初在荣国府时,专为王夫人学的足底推拿。
“嘶~”
这下孙绍宗终于瞧不进那诗集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赞道“你这手艺倒还真是……咦?”
赞到一半,他这才发现身前卖力搓揉的丫鬟,并非是晴雯,而是身量大变的彩霞。
孙绍宗不由皱眉道“怎得是你?晴雯呢?”
“她……”
彩霞抬头与孙绍宗对了一眼,随即又慌张的垂下头去,支吾道“她……她方才崴了脚,怕爷等的……等的不耐,就央了我来伺候着。”
那躲躲闪闪的样子,任谁看了也要觉得内中必有蹊跷。
再想想晴雯离开时,那惶急窘迫的模样,孙绍宗不觉冷笑起来“崴了脚?她崴的是哪只脚?”
“是……是……是……”
彩霞低头连道了几声‘是’,却是一声比一声孱弱。
忽地,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哭诉道“奴婢不敢欺瞒老爷,实是晴雯怕老爷让她暖床,便逼奴婢过来顶替!”
这话九真一假,因而便连孙绍宗也未曾起疑,心下更是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其实他方才原本并没多想,只是瞧晴雯慌张的要收拾铺盖,才起意要戏弄她一下——当然,晴雯如果主动投怀送抱,他肯定也不会拒绝。
本来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晴雯使出这李代桃僵的法子,却让孙绍宗心下老大的不痛快——老爷要谁伺候,岂有丫鬟自作主张的道理?
带着满脑子的封建糟粕思想,孙绍宗又冷笑道“你倒说说,她究竟是怎么逼迫你的?”
“她……奴婢急着要用银子,她便凭此要挟奴婢!”
彩霞说到这里,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孙绍宗的脸色,这才又继续道“她这两年虽同宝二爷断了往来,心下却还是念念不忘宝二爷的风流才情,方才甚至还在奴婢面前口不择言,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宁死,也不肯依从粗鄙武夫!”
听到这里,孙绍宗眉毛一立,紧接着却又在心底冷笑起来。
前面那番说辞,几乎都让他笃信不疑。
但这最后一句画蛇添足,却是露出了不尽不实之处。
晴雯虽是个尖酸刻薄的,却并不是个傻子,如何会当着彩霞的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辞?
更何况最近自己刚帮她安置了兄嫂,怎么说也该留有几分情面……
因而孙绍宗当即便沉声道“你去喊了她来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她有何话说!”
“这……”
彩霞一听当面对质四字,不觉便有些心虚,于是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老爷,这话并无旁人听见,她……她未必肯认。”
“她不认又如何?”
孙绍宗嗤鼻道“便是杀人越货的狂徒,在我面前也瞒哄不过,何况是区区两个丫鬟?”
彩霞这才猛然间记起,孙绍宗是以什么闻名京城的,心下惶恐之余,又听他点明是要审‘两个丫鬟’,心下便更是慌了。
但眼下再要退缩,也早已经迟了。
故而她也只得颤巍巍起身,踉跄着到了外面。
眼瞧晴雯站在门前,脸上满是恍惚与失落,全不似平日里的精明模样,彩霞这才稍稍安心。
其实自己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只不过是把晴雯没有明言的心声,直接说了出来!
如此自我安慰着,彩霞方扬声道“晴雯,二爷喊你进去回话!”
晴雯骤然一个激灵,终于自纠结中挣脱开来,待要询问究竟时,却见彩霞早已转身回了里间。
她只以为孙绍宗是不满意彩霞,便将银牙一咬,快步跟了进去,打算坚辞拒绝孙绍宗的龌龊要求。
谁知到了屋里,就见彩霞径自往孙绍宗面前一跪,低头耷脑的再没有半句言语。
晴雯便有些摸不着深浅,迟疑着往前凑了两步,躬身道“老爷喊我进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也没别的。”
孙绍宗胡乱用毛巾把脚裹干净了,一只脚踩在床上,淡然的问了句“方才听彩霞说,你宁死也不肯依从粗鄙武夫,我就想打听打听,你究竟是出自那家书香名门?竟这般的身骄肉贵!”
第638章 缭乱【下】
“你究竟是出自哪家书香名门,竟这般的身骄肉贵?!”
晴雯原本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孙绍宗身上,骤然听得这话,却是骇然的望向了彩霞。
她是说什么也没想到,彩霞先是坚辞拒绝,后又突然追上来改口,目的竟是要在孙绍宗面前构陷自己!
而且还是往死里坑害她!
事实上,晴雯这也是被彩霞近两年来,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蒙蔽了,全然忘了当初在荣国府时,对方也曾担任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论位分还在自己之上。
但凡能在大宅门里,做到这等位置的,又怎会是唯唯诺诺之辈?
震惊的凝视了彩霞半晌,见她依旧垂首跪在地上,丝毫没有要插嘴分说些什么的意思。
晴雯这才转回头,郑重的道了个万福“老爷明鉴,我家兄嫂多承老爷的援手,奴婢便是再狼心狗肺,也说不出这等狂悖无礼的胡话!”
这和孙绍宗想的差不多,但他却并未发话,只是把视线转移到了落在了彩霞身上。
那犹如实质的凝视,仿佛山岳般压在彩霞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事到如今,又岂有退缩之理?
因而她终究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抗辩道“老爷!她若是没存了这等心思,又怎会让奴婢过来顶替?”
这话却是戳中了晴雯的软肋,她固然没有嫌弃孙绍宗是粗鄙武夫的意思,却也没想过,要把身子托付给对方——当初哀莫大于心死时的冲动,实在并非出自本意。
如今彩霞把两桩事儿绑在一处说,倒真让她难以自辩了。
不过如今这行事,再难也得说些什么,否则岂不是默认了,瞧不起孙绍宗的事实?
要知道这话一旦坐实了,便是香菱怕也不会保她!
“我只是……”
晴雯将半片樱唇咬的发白,这才的挤出一句“我只是不想稀里糊涂的丢了清白,又怎会小觑老爷这般的英雄豪杰?”
“清白?”
但这话却又让彩霞抓住了毛病,就听她嗤鼻道“这话若是鸳鸯说的,我倒还信的过——可这府里上下,外加荣宁二府,谁不晓得你是因为狐媚惑主,才被赶出了荣国府?”
说着,彩霞仰起头,咄咄逼人的追问“对着宝二爷主动投怀送抱,到了咱们老爷这儿,却连伺候着洗个脚都想着避讳,这若不是瞧不起老爷,还能是怎得?”
“你!”
被王夫人以妩媚惑主的由头,从贾宝玉身边赶走,可说是晴雯心中最大的伤疤,此时被彩霞当面揭开,一时只气的娇躯乱颤,连句整话都难以吐出。
将几根青葱玉指,深深嵌入掌心,她这才稍稍缓解了心头的气闷,一字一句的道“我的清白天地可证!又岂是凭你几句污言秽语能够抹黑的?!”
却说彩霞初时,还怕孙绍宗会偏袒晴雯,如今见他一言不发,任由自己稳稳占据了主动,心下便忍不住活动起来。
因琢磨着,晴雯原本就是为避免侍寝,才试图用财帛引诱自己,行那李代桃僵之事,便以为猜透了孙绍宗的心意。
暗自琢磨着,若能顺遂了孙绍宗的心意,坏了晴雯的身子,对自己而言倒也是两全其美——既能报复晴雯,又能顺势解套。
于是她立刻反驳道“这天地何辜?平白被你拿来作践!你要真还有什么清白,也用不着天地为证,只需请老爷一试便知!”
“你……”
这等言论,当下便急的晴雯目眦欲裂,跺脚道“这等无耻的话,你……”
“好了!”
这时孙绍宗终于开口了,冷着脸道“我也懒得查问,你们两个究竟谁在说谎——不过你私自让帮厨贱婢,顶替自己过来伺候,总不会有假吧?”
“看在你曾伺候过宝兄弟的份上,我自任对你也是多有照拂,不曾想仍是如此离心离德。”
“也罢,我这府里想是容不下你,你收拾收拾行李,明儿便携了身契另谋高就去吧!”
前面说过,孙绍宗原本就对晴雯闹这一出,颇有些心怀不满。
而方才听彩霞里外里,竟是要逼晴雯献身自证,他心下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期许。
可眼见得晴雯疾言厉色,那期许自然也便都转为了失望。
这不满与失望统合在一处,他也便彻底失了兴趣与耐心,索性直接把晴雯打发出去拉倒。
说到底,眼下这思维方式,早不是刚穿越过来那会儿了,对区区一个丫鬟,他哪耐烦用什么小意殷勤?
但这话对晴雯而言,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这年头被主人赶出去的奴婢,一般都默认是德行有亏——而连续被赶走两次的,基本就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了!
更何况她那兄嫂,也是托孙绍宗的福,才刚找到了维持生计的营生,这要是自己再被赶出去,一家人怕是立刻便要朝不保夕了!
“我、我……”
想到这里,她颤巍巍的张开了樱唇,然而却终究没能说出半句软话——想当年被赶出荣国府的时候,她尚且硬挺着没向王夫人低头,如今又怎肯改了桀骜不驯的脾气?
最后她一咬银牙,便待真个去收拾行装。
好在彩霞见此情景,只当孙绍宗是欲擒故纵,因而忙在一旁道“你可千万想清楚了,原本你在荣国府就坏了名声,如今若再被赶出府去,哪家还敢用你?再搭上你那嫂子也是出名的刻薄荒唐,一个闹不好沦落风尘都是轻的!”
顿了顿,她又故意恶形恶状的冷笑道“届时你若真有什么清白,倒也还能多卖些银子!”
晴雯刚迈开脚步,就又被这番话钉在了地上。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思及自家嫂子的心性,彩霞这番恫吓,却极有可能会噩梦成真!
正心下惶惶,半边柔荑便被人捏在了掌中。
晴雯娇躯一抖,待要拼命挣开时,却发现身边站的并非孙绍宗,而是悄然起身的彩霞。
于是心下忍不住就有些迟疑。
也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彩霞便硬拉着她到了孙绍宗面前,摁坐在了床上。
彩霞倒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老爷,她究竟是为了清白,还是嫌弃您,您一验便知究竟——奴婢先不打扰……啊!”
未曾把话说完,孙绍宗却是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嘿然冷笑道“她若真是清白之躯,那‘粗鄙武夫’岂不便是出自你口?索性你也留下来,等我验看分明再做处置!”
第639章 日、常
柳阴庭院占风光,呢喃清昼长。
碧波新涨小池塘,双双蹴水忙。
萍散漫,絮飘飏,轻盈体态狂。
为怜流去落红香,衔将归画梁。
——宋·曾觌
一夜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