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既是真的多了,又是投机导致的涨价,东西生产的速度能不能追上白银增加和贬值的速度?暂时来看,在闽城是追不上的。”
“一枚银币,放在三十年前,给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他会选择借贷。”
“一枚银币,放在现在的闽城,给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他会犹豫。这需要看看有没有好的投资方向。”
“一枚银币,放在现在的闽城,给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但是贷款期为十年,他肯定会反对。”
“为什么都是百分之二十,会有不同的选择?抛开收益率的问题,现在一枚银币能买到的粮食,会和照着白银继续往这边流淌的趋势的十年后所买的粮食一样多吗?”
“物价上涨、经营的利润增加、利息却被咱们逼着保持在百分之二十,农村的钱会往哪走?”
“是继续贷款食利?还是选择自主经营、雇佣农业雇工、改良土地?尤其是在原材料和粮价上涨的情况下。”
“这是温水煮青蛙,不可能一下子那些人都明白过来,但整体流向在引导之下,肯定是朝这个方向走的。”
“我们必须清楚,佃农和小农,只是我们的同路人,但最终的农业雇工才是我们真正的基本盘,大土地雇工制距离集体农场只有一步之遥。”
“这其中产生的大量将来被强制退佃的、或是逐利性导致的退佃的佃农,一部分可以转化为农业雇工,另一部分我们可以将工作的重点放在大荒城的移民方向上。”
“大荒城已经建设了许久,有了足够的基础和粮食储备,可以支撑批量移民。”
“从盈利的角度看,欧洲现在的物价也随着白银增多而暴涨,如果欧洲打起来粮价还是要涨,大荒城距离欧洲更近运输起来成本也比这边低,大荒城内部纸钞体系又可以保证我们获取欧洲的白银。”
“我们在大荒城的投资——终于可以说是到了有回报的时候了,而不再是个无底洞。那么我们预算起来总是感觉不够的党产,就可以投入更多到移民当中。既可以缓解失地压力,又可以继续盈利反过来支持我们在这边的各项工作。”
“假使五年后,我们在农村的政策获得了大量的底层支持,一部分食利地主已经转为自主经营,那么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将那些残余的守旧保守的地主用半强制的手段逼他们走入资本体系中。”
“强制赎买,给点利息分期支付,看上去咱们也听讲道理,实际上物价在上涨,以白银为货币,那点利息能不能追上物价上涨的速度也很难说。”
“五年、十年后假使我们的科学与实用技术研究取得了突破,或是在冶金矿产方面有了根基准备继续投资,那就可以让被赎买者有一定的优先权,或者强制用股息当钱来赎买——我们不给现钱,给了现钱鬼知道他们会投到哪去,我们强制给股票,反正我们的钱也得往公司里投,顺带还能逼着他们走入资本主义的体系。”
“我们的目标是租佃利息人身控制体系解体。农村要么是自耕农、要么是资本经营的农场、要么是我们党产赎买的合作社土地。”
“也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破解那些听起来愤怒的故事。否则的话,靠着正义,谁又能保持永远的正义感?又有多少人会纯粹为了正义去做拯救者?”
“当然,到时候新体系下可能会有别样的悲惨的故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也是未来要解决的事了。”
第九十章 村里来了个年轻人(完)
略看了一眼还在角落中生着闷气的年轻人,再看看那些对陈健所说的新的不公又会产生而有些急躁的其余的年轻人,陈健尽可能的平静。
“之前海浪同志讲了讲他是怎么认识并且融入到咱们这个大家庭中,那我就讲一讲咱们这个大家庭是怎么不断分家的。”
“践行自己心中的正义,是一种进步。”
“但进步所带来的后果,未必都是正义的。”
“旧墨党分裂成为松散的进步同盟,那么当初没分裂之前,将那么多的人聚集到一起的原因,就是因为心中的正义感。所以,分裂后仍然叫进步同盟,就因为正义是一种进步。”
“但当思想的激辩、三教九流百家争鸣初现的时候,怎么践行正义也就初现了分歧。我可以说,按照好与坏来分,当初加入进步同盟的大部分人,按照这种分法都是好人。”
“然而正是因为我们不是以好坏来区分的,所以分裂为了进步同盟,然后再因为各自的争执彻底解散停止了活动。”
“也就是说,我们的党在当初分裂之时,选择了以生产力的进步和公平公正这两条作为标准,而不仅仅是善良与道德——那么,我们选择的两条标准,谁在前?谁在后?”
“这就是个陷阱,因为没有什么谁在前谁在后。进步的最终结果,就是不公自然而然地消失,而不是说靠着对抽象的道德人性的追求,达成最终的进步。”
“就像海浪说的那个地主的故事,如果土地归全民所有,那么他说的那种让我们睚眦欲裂的故事就没有发生的基础了——这个故事发生的基础,是土地归那个大地主所有,而佃农们除了种地之外没有其余的生存手段。”
“当然了,我们现在没办法走那一步,只能走另一种阶段的路,所以一些年轻人心中很不高兴。”
“你们不高兴,我也不高兴。河谷区的水力纺纱厂什么样,我应该比你们清楚。扭曲的童工、便宜的女工……这也是咱们为什么只能在大荒城建纺织厂、而在闽城不建太多纺织厂的原因——人家一天干十五个小时,咱们内部是十小时工作制还有工伤赔偿和假期,用不了一年就会赔的连裤衩都没了——纱线卖不出去就只是纱线而不是钱,我们的方式又决定了我们的纱线成本远高于其余纱厂,所以咱们在闽城也不建太多这种纱厂,有这钱就投入到一些可以靠技术垄断的行业,保持咱们内部的这种制度,逼着咱们为了理想为了信念不断地研发新技术。”
“你们说变成大农场之后,还不是唯利是图、尽可能压低工资吗?如果不是因为国内反对引入奴隶抢底层的饭碗,你们很快就能看到闽城的大农场到处是黑人了。”
“你们说城市的资产阶级们,也一样以勾引别人妻子为乐、也一样可以廉价地操着女工、甚至还批量地将女人送入到为了钱而人尽可夫的境地。这和睡佃户的妻子有区别吗?”
“这么一看,进步还有什么意义啊?距离正义的距离根本没拉近,有些地方拉的更远了。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喊出要恢复宗法土地和行会制度的原因,我说句难听的话,要是遇到个好的行会会长和好的宗法家长村长,底层的日子过得却是比闽城现在的很多工厂要强。”
“现在你随便问一个失地者,你问他们是在农村好啊?还是在城市每天等着出售自己的劳动好啊?这回答是显而易见的。”
“我想,这个问题就是导致了咱们内部的很多年轻人愤怒、不满,甚至做出了过激举动的原因。这可以理解,我也很高兴你们还能秉持着一颗践行正义与公平的心。”
“但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我看咱们墨党很快就又要分裂了——到时候分成两派,一派是未来进步派;一派是正义游侠派。”
下面传来一阵嗡嗡声,陈健说的这个问题,是很多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尤其是在资本主义开始建立并且暴露出种种问题之后,一些激进的、仍旧以好坏、正义等心态为驱动的年轻人肯定会想,这特么折腾什么啊?都是吃人,换个吃法就是进步了?
这个道理讲不通,墨党必然分裂。
陈健踮起脚,沉声道:“我在环球航行的时候,读过一首诗。在这里,送给海浪同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这柄心系不平事的剑,好不好?”
“好。”
“我们墨党要不要每人都手持霜刃,哪有不平事哪里就有我们?我们也别追求什么社会的进步了,就像是那些乡村赶集的一样,哪有不平事我们就去哪里,用剑去履行我们心中的正义和公平,好不好?”
“不好!”
“我现在给你一把十年剑,你去把那个地主杀了,把地分了。仇也报了、恨也消了、也正义了公平了……然后社会还是这个样子,百年之后又是土地兼并,又有新的地主取代了原本的位置。那时候,你还活着吗?你的孩子还能保持这份赤子之心去提三尺剑平不平事吗?”
“提剑杀人践行正义,那是抱着一瓶水在广袤的北部荒原山火中灭火。”
“变革社会制度、让社会进步,是把那些荒原之木砍掉,再没有山中之火。”
“我们都知道,我们构想的未来中,山川河流土地矿产这些东西,是归国人所有的。但是,怎么达成这一步?”
“两种办法。”
“现在靠我们自己起义,想要获得支持,就得均分土地,这样才能获得佃农、小自耕农的支持,而不均分他们不会支持,更不会支持集体所有制。”
“现在和资产阶级合作,减租减息的同时,让资本深入到土地经营之中,灭绝租佃关系,成为一种和租佃关系完全不同的经营方式。将佃农变为雇工,而等到今后我们再提土地国人所有的想法,雇工们从劳动者变为劳动者加经营者,继续保持大土地的模式。”
“后者听起来不错,但关键在于资产阶级的力量强不强?能不能做我们的盟友?能不能和我们合作战胜旧势力的大家族、食利地主?”
“这要具体分析。”
“在闽城,完全有可能。我们有大荒城做泄压和开垦地,有强大的资产阶级力量,有大量的受我们将近十年宣传启蒙的市民做同情者,闽城的新议事会和土地关系不是很大。”
“闽城的资产阶级民主派,还处在一个最有朝气的时代,那些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秉持着这种朝气和旧时代战斗;资产阶级自由派,那些工匠、自由织工等,也愿意跟我们一同去和旧时代战斗。而大资产阶级还需要我们的力量,还没有到去面对掘墓人的时候。”
“看似之前发生过起义,但是织布小资产者的生活却比以前好得多,不好的只是被冲击的纺纱工。所以很大一部分市民切身地感受到了旧时代的丑陋和压迫,但却还没有真正感触到新时代的竞争和肮脏。”
“他们可以和我们站在一起,而且很容易因为他们的狂热性被发动起来,在很多行业没有被资本怪兽影响的时候,喜迎资本主义反对旧时代的不公。而等他们也被吃了的时候,我们又获得了更多的力量。”
“在望北城往北,这种道路那就绝无可能。那里的土地秩序根深蒂固,那里的资产阶级孱弱的毫无力量,那里的商人和土地的关系太深,那里的人口太多导致的学闽城搞土地兼并就是百万人大起义。”
“如果没有农民反抗的高涨,望北城不可能推翻旧制度,不可能争得共和。这种高涨以对农民生活状况的最真挚的同情和对他们的压迫者及剥削者的最强烈憎恨为前提,同时又反过来产生这种同情和憎恨。这种同情和憎恨决定了他们只有反对一切剥削制度、实现传统文化中的圣人治世和耕者有其田,才有可能推翻旧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