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轻轻挑开布帘,远处的空旷地上,有人正站在高处喊着什么,拿着一个铁皮卷的扩音筒。
背对着陈健,但看着那背影有些熟悉,就让马车朝前面靠了靠,从马车上跳下来,用此时很流行的、公司雇佣兵经常穿戴的宽檐防雨点湿火石的、宽檐的毡帽遮住了半边脸。
从驻足倾听的人群中挤了过去,说话的那个人声音虽然因为长期间叫喊已经有些沙哑,但陈健的嘴角还是微微翘了起来,露出了笑容。
站在那里高声呼喊的是湖霖,多年未见,和上一次在都城秋雨中那个苦闷的中年人已经完全不同。
蓄起的胡须很漂亮,不再穿着长衫,而是穿上了棉布的短褐。
许是来的晚了,等陈健挤过去的时候,湖霖已经不再说话,下面的听众已经开始质疑。
“祝乾先生,你说的我们都知道,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呢?难道你以为我们做父母的就忍心让孩子去那些作坊做工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些作坊宁可要孩子也不愿意要我们这些手指粗笨的大人。”
“孩子们过的很苦,可至少能获得几个铜板,能混口饭吃。不然的话,就要去救济院开办的火柴厂中,那里还不如那些纺纱作坊呢。你看看那些在里面的女工,下巴都烂了,一个火柴头就能毒死一个人,那样的作坊我们又能活多久呢?”
“我的孩子因为饿的受不住,在街上偷了别人的东西,手指被依法砍掉了。现在他连去棉纺厂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让我们都不把孩子送过去,这样那些作坊就只能收大人了……我们都知道如果大家都这样,是可以的。但是,我不送过去,别人就要送啊,我又怎么知道别人没有违背大家的盟誓呢?”
还有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喊道:“祝乾先生,上学有什么用呢?学的认字、懂那些自然常识,能换来钱能换来吃的吗?难道说在棉纺厂做工,会算数就要多给我几个铜板吗?”
“你们什么都改变不了,这就是命。我们这些人的命就该如此,你们总说平等,可这些东西我们不喜欢,我们想要的就是一顿饭。哪怕有人说让我们去当奴隶,我们也愿意,至少饿不死不是吗?”
正询问的时候,一个人从陈健身边挤过去,大声问道:“祝乾先生,有人告诉我们,如果恢复奴隶制,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会过的比现在要强一些。那些人印刷的报纸总有人念给我们听,说当奴隶的好处。如果大家嫌弃不好听,就改成终身制和世袭制雇工,这样最起码有工作。现在大家的脑子都乱掉了,你给我们讲一讲这个吧。”
“对啊,不要讲童工有多么凄惨了,讲讲这些事吧。有人说应该让那些大家族做官,因为他们有钱,所以不会贪墨。他们说现在的这一切苦难,都是因为大工厂和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大作坊主造成的,我们应该联合起来维护大家族执政,让大家族维护我们的利益,去和那些大投机商和大作坊主斗,这样我们才能得利……”
“你讲了这么多,我们觉得有道理,可是填不饱肚子啊。做不做奴隶,有那么重要吗?是不是世袭,有那么重要吗?要我说现在还不如世袭呢,一代代的家族传下来,最起码人家的教养也好道德也高,哪里像这些奸商和那些大作坊主啊?我们现在宁愿回到北方那些侯伯国的大贵族手底下去当农奴,至少那样我们还有一块份地……”
“原来我在农村的时候,看过一本小说,里面说的大农庄的生活其实也挺不错的。就算当个马夫仆役,还能和少主人一起出去打猎,而且少主人心肠也不错,悲天悯人的而且还很博爱,和当女仆的少女一起坐在夕阳下的山坡上唱歌……”
连绵不绝的问题不断地问出来,让湖霖左支右绌,正愁的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低头看到了人群中带着毡帽的陈健。
两个人这是时隔数年再一次见面,只是在湖霖发现的时候,陈健压下了帽檐,朝着人群外挤出去。
他愣愣地看着陈健的背影和远处停靠的马车,摇了摇头。旁边和他一起的人也注意到了,小声道:“那是陈健?”
“是。”
“哈,如今他可是大人物了。又是航海又是大工厂,悲天悯人地从南洋公司退股,就成了好心的大人物、道德的表率了。呸!”
湖霖皱皱眉,远远地看着陈健登上了马车,临上车之前,明明不知道湖霖在看着他,却还是冲着湖霖的方向脱下了帽子鞠了一躬。
“他……他应该还记得当初的话。”
仿佛是为了确认一样,自己重复了一遍,然后郑重地点点头,重新将心思放在了和下面这些经常被他们救济的人交流起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解释那些听起来有些深奥的道理。
……
闽城的旧下水道排水渠附近的阴暗角落中,二十几个穿着破烂衣衫的人坐在那里,听着一人读一本显然已经被传阅了无数遍、封面已经破旧的、有些灰黑色的小册子。
小册子的名字叫《论真正的共和国》,没有作者,也没人知道作者,但肯定是进步同盟内的某个派别的人写的,但肯定不是墨党的成员,因为这本书被传阅的最为疯狂的时候正是尊严进军行动开始的时候。
读书的年轻人显然有些字并不认得,但是不妨碍他用慷慨激昂的语气给围在附近的这些破产的小市民或是农村来到城市的流民阅读。
不同的派别在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理念与这些人接触,但若论对这些人的影响力,显然还是这个派别的激进想法更为深入人心。
年轻人读到兴致高昂的时候,站起来,挥舞着拳头读到:“国人们!劳动是每个人的权利,我们的尊严就是靠劳动换来的,靠人施舍的生活既可悲又凄惨而且丧失了人的尊严。”
“有尊严,才有自由。说到自由,国人们,我们不得不说,如今的共和国就是一个监狱。繁复而吹毛求疵的法律是为刀剑、监狱的锁、闩及门所支持着。法官是狱吏,而穷人是囚犯。”
“我们不需要政府,不需要任何束缚,我们需要真正的自由。而自由的基本要素是生存的权利,而惟有土地共有制才能保障人们的生存,在我们追求的真正的共和国中,土地及一切自然资源是社会共有的财产,我们可以自由利用土地进行生产,我们的生活得到社会的保障。”
“当那些吸血的大作坊离开城市,让那些大土地拥有者献出他们的土地。我们将组建以家庭为单位的、互利帮助的自由村社。每个家庭都有足够施展自己劳动的种植粮食的土地,一台纺车,十亩桑棉田,自给自足,不需要那些肮脏的大工厂和大农场。”
“没有法律、没有治安官、没有政府,只有分散的村社。每个人都可以自给自足,那就不需要任何的商业行为,那些操控粮价的大投机商也就无法操控。一旦那样的社会实现,我们将杜绝一切商业行为,凡是经商的通通处以死刑。”
“没有了商业行为,金银这些肮脏而罪恶的东西也就没有了意义,只能用作家庭的装饰。”
“我们的孩子不需要去做童工,而是依靠各个村社提供的公共的富余的粮食和手工业品,成立社会的作坊。在作坊中,孩子们要学习,也要熟悉各种家庭的劳动,长大后可以成为家庭劳作的重要传承者。”
“当然,一些社会性的公益性的公职人员还是要存在的。为了杜绝腐败,我们应该每隔两年就让公职人员换个工作,不让他们在任何熟悉的岗位上干满三年,这样他们就不会熟悉贪墨的流程。所有人都有选举权,在道德上有表率行为的、年龄超过三十五岁的有被选举权,选出来的只是公益性的职位。”
“一切知识都是无用的,只会带来社会的分化,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知识已经足够我们生存下去。任何敢于研究新机器的人都将被处以死刑。”
“土地归全体国人所有,均分所有的土地。毁掉所有的大作坊大工厂,任何敢于雇佣别人的行为都将被处以死刑。”
“国人们!私有财产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是它带来的战争、抢劫、偷盗、和社会的不公。它将一国的人分为不同的党派、阶层,并且是一切战争及流血斗争的根源。”
“国人们!是劳动创造了财富。如果人们得不到别人的劳动,他在一年内决不会积累上百上千的财产;明明是别人帮助下的劳动,这些财产却是他自己的。如果别人帮助他工作,那么这些财产既是他的,也是别人的才对;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也是别人的劳动成果。但是一切富人都舒适地生活着,借他人的劳动,而不用自己的劳动生活着。”
“现在,我们被从农村驱赶到城市,从纺车前驱赶到了下水道,我们连劳动的权利都没有,自然也就不可能拥有财富,更不可能拥有自由……”
第二十四章 主导权(二)
类似的小册子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疯狂地在那些流民、破产小市民之中流传着。
比起墨党的那些理念,此时此刻这些没有被大工厂资本主义操过的底层根本难以理解,也就不能感同身受,而这些宣传却更符合他们此时对社会的理解与对未来美好社会的追求。
无政府的、空想的、完全自由的、家庭作坊式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即便他们已经觉察到了劳动创造财富、即便他们已经开始批判私有制,但却是站在一种空想与家庭手工作坊的基石上去设想未来。
可以说,此时此刻,在对这些底层失业者和破产农民的领导权上,墨党一败涂地,而且沦为了一种类似于大商人大作坊主帮凶的角色——墨党的一部分人和新机器的推广使用有直接关系,实用技术研究院的门前每天都有人扔粪便和砸石头。
即便费尽口舌,但那些东西理解起来太过复杂,哪里有这些东西更让人充满现实的希望。
不论对于此时的现实还是未来的设想,这些都是反动的、幼稚的,但却最容易让农业时代的底层理解的、粗陋的绝对平均的思想。
大工厂逼死了小手工业者,新农业机械逼死了日结算的农业雇工,棉价上涨带来的土地兼并逼死了小块土地的自耕农,种种对旧时代只看到美好一面的怀念和对现实罪恶丑陋和财富积累过快的无奈与愤恨,让这些思想犹如在草原燃起的大火。
那些认为陈健和墨党背叛了当初誓言的激进分子和密谋主义者们,开始蠢蠢欲动。
时机似乎已经成熟、理念已经丰富、纲领已然传播、街垒斗争的经验也在当初没分裂之前学过、思想激进的新一代年轻人已经成长起来了一批……
借助有组织的救助和宣传,积累的越来越多的不满情绪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
但在爆发之前,沉默许久的墨党似乎终于在内部统一了意见,开始发力。并且以更加完善的、修修补补的、改良的纲领,吸引了一大批人的支持,包括很多从进步同盟内部分出去的党派这一次也重新和墨党结盟。
千余人无业者和城市流民被组织起来,前往郡议事会和郡守府请愿。
请愿书的内容非常简单,希望改救济慈善为郡属工厂,收容大量的失业者,从事修路、挖河之类的建设,由郡里拨款,拨款来源按照富有累进税的原则从大作坊大工厂和大土地经营者手中征收。
而且在内容上也做了十分详尽的分析,闽郡的地理位置和用工成本,决定了按照某个比例征收并不会损害闽郡工商业的竞争力等等。
这是陈健在离开闽郡之前就在内部表决过的决议,内部的争执也有不少。
近半数的人认为这样是毫无意义的,对方根本不可能同意,除非发动组织所能影响到的所有人予以支持,但是这样一来可能会招致报复,甚至可能被取缔合法性,强制被解散。如今实力还很弱小,这样的过度时期,既然确定了和大作坊主是短期的政治同盟,这时候就不应该主动,而是将主导权让给那些大作坊主和大商人,等到适合咱们的时候再行动,这时候不宜造成双方的裂痕。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必然的趋势,我们不应该干涉,而是等到大工厂普遍建立后再发动我们追求的理念。
另半数的人则认为如果一点不去做,那么对不起自己的信念,即便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但既然如今时机还不成熟,为什么就不能尝试一下,至少与那些各式各样的派别争夺底层的舆论主导权呢?再说如今不是治标治本的时候,而是已经有人开始宣扬世袭、大家族执政、奴隶和贵族封地制的时候了,这时候不帮资产阶级续命还等到什么时候?再说政治同盟是政治同盟,未必就要拱手让出自己的独立性,那样的话我们将失去最重要的支持基础,我们得明白我们代表谁。
最终内部两派各退一步,松散性和幼稚性在度过了前期的纯粹理想主义阶段后开始展现出潜伏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