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陈健知道这时候事态紧急,他倒不是怕外面打斗会输,而是一旦赢了自己又是送礼又是跪舔的种种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看着这场内部的会议,陈健率先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因为一直在望北城和暹罗,这边的事也是归你们负责的,我也是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要我说,现在应该让那些母亲领走自己的孩子,咱们只是做些好事,又不是拐卖儿童,这件事总归不好。”
却不想一个负责保育的女同志摇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听这里的人说很多人就是想把孩子要回去,等以后卖掉的。我也是个女人,看着这些孩子这么小,照看了一年,怎么也有几分感情。先不说孩子,那些逃到这里的女人怎么办?”
陈健挥手道:“遵守本地的法规法律和习惯,让他们回去就是。”
这话一说,几个女人顿时怒了,骂道:“你这话说的,怎么如此轻巧?这有个姓罗的女人,据说在家经常挨打,他男人又不是个东西,逃到这里好容易过了些安稳日子,就你这么一句话让他再回火坑?”
“就是!尊重习惯和法律,在国内的时候,法律还不允许罢工、不允许矿工之类的结社、还不准穷人有票权呢。我看你在国内的时候也没管这些法律!”
“陈健,你这些日子到底在想什么?咱们在非洲北边和一些信教的小岛上,看到的那些整天包裹着头巾的女人和那些被砸死的叛教的人,也是当地的法律,你却说这是腐朽的要扫掉它;在欧洲看到的那些禁欲被压迫的女人,这也是当地的习惯,你说那是宗教的枷锁要砸碎它。到了这边,裹小脚浸猪笼你就说这是民族传统,我们要支持?”
“按你这么说,人家荷兰人想要贩奴,这也是法律允许的。咱们反对干什么?你要这么说,我们党不妨解散,回家做个遵纪守法的人便好了!你从到了明国开始就变得奇奇怪怪,我们早就想要批评批评你了!”
“尊封建的纪、守贵族的法,你加入什么墨党啊?”
沸反盈天的指责终究汇聚出了最为诛心的一句。
“陈健,你愿意舔这边皇帝的腚,你自己去舔。舔的好了,说不准还要封你个王侯。不过咱可说好了,你要舔的话,我们要开会开除你的党籍。我们不远万里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来舔腚的,是因为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和以前的我们一样受到压迫受到盘剥的人!要不然,我们闲的来这里?你愿意做帝国的万户侯,你去做,和我们无关!”
跟着陈健而来的那些人心中暗笑,心说在淡水的那场会议的想法还没传到这边,果不其然这里的想法出了大问题。
陈健也是秉持着唾面自干的教养,好半天等到这些人把怨气撒完之后,陈健才笑道:“舔腚?你们也真瞧不起我啊。我用不着舔腚,给我三十年时间我想当皇帝也一定当得。”
“论财富,只要我愿意背弃咱们的理想咱们相信的人人平等的信念,只要我脱党,我去贩奴、我去开辟种植园、我去开办工厂,谁能比得过我?”
“论名声,只要我愿意,科学史留名也不是问题,而且这些永恒不变的东西数百年乃至千年后仍旧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可要是为了这些,我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如你们所说,因为我们有理想,有信念,是这些东西支撑着我们做了这些事。我从未变过。”
“如果只是为了利益,我回去后经营三五年,贩卖奴隶,组织雇佣兵。从新来这里,去北方帮助那些尚且奴隶制时代的蛮族,帮他们运粮食、建炮厂和枪作坊。必要的时候在淡水积累数年,等到北方蛮族南下的时候,我带一万人凭着舰船和火炮,截断明国的漕运,南北夹击,免不得将来那个蛮族当个皇帝要允许我的很多贸易的请求。”
“如果是为了地位,我靠着钱财,靠着在淡水经营,靠着大灾之时放出一些我收的学生,积攒二十年。北边结好蛮族送枪送炮,西边勾连日本,南边与葡萄牙、缅甸和荷兰结盟。只要不动这些士绅、教士和读书人的利益,我用不着去舔腚,三十年后我就是皇帝,这数百万平方里、几千万人全都是我的私产,那些人全都得舔我!”
“而这一切,只需要我脱党,只需要我回国内和那些财阀寡头们勾结在一起,只需要我鼓吹几句族群的利益至高,其余的所有民族都应该被当成奴隶。”
“但是,诸位,我没有。因为我相信咱们墨党的理想,建立一个人人平等、主权在民、法治自由、和平发展、越来越好的世界。”
“有人说,谁贫谁富,那是安拉的安排,这么想是痴人说梦。很简单,干掉他。有人说,人人平等不可能,这是主的安排。很简单,干掉他。有人说,伦理纲常、尊卑有序,人人平等天下大乱。很简单,干掉他。”
“这一点,你们不曾变过,我也从未改变。”
“正是因为这样想,所以我们在国内闹、在国外闹。反对奴隶、请愿游行、积极开拓、著书立说。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也是全人类都所适用的。这一点,我未曾变过,你们也未曾变过,否则你们不会不远万里在这里做什么义庄,也不会刚才如此愤怒的指责我。”
“我很高兴你们的指责。但是,干掉这些腐朽落后的一切,也需要策略,不能同等对待。在闽郡在南安有用的办法,拿到这里是不是适用?”
“绕了地球半圈,你们也看到了足够的世界。有石器氏族时代,有奴隶时代,也有天主教、穆斯林,还有种种其余的。这一切能用一样的办法吗?”
“咱们出航之前,闽郡已经建起了水力纺织工厂;铁路和木轨路修了三十多里;油井还在继续建造;科学技术实用研究院正在尝试让煤和蒸汽变为力量;有人为了验证闪电和摩擦的电一样放风筝被电死;我学宫的师兄为了尝试制磷肥中毒、临死前用笔记下了那种可以腐蚀玻璃的毒素中毒的种种症状;矿工们拿着燧发枪高唱着你站在哪一边追求自己的利益;十一月的时候闽郡的很多人要游行庆祝劳动者的胜利之日;织工们在讨论贫穷是因为机器本身的罪还是因为机器属于谁……”
“枪炮这东西,只是细枝末节,这些区别才要重视。”
“这能一样对待吗?在家乡用的手段、追求的东西在这里适用吗?这不是跪舔与不跪舔,而是我们要做的一切不能用故土一样激进的手段。要讲究策略,要因地制宜,要慢慢来。”
第七十六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七)
“当皇帝简单,真的很简单。可是你们愿意吗?我想,肯定是不愿意的,否则你们也不会那样的指责我。但是,想实现让人民过得更好、不再受到种种不公的压迫,这很难。”
“你们的愤怒,源于你们把自己当成了拯救者。你们是上帝吗?是安拉吗?是圣人吗?都不是。你们这样能救下十个、百个、千个,但能救下几千万底层的被压迫的艰难求活的人吗?”
“要记住,获得自己的尊严和活下去的权利,要靠自己,而不是靠别人去拯救。靠的是几千万人的觉醒,靠的是他们明白过来什么是人,明白过来不靠神仙皇帝。靠的是觉醒之后的自我解放,而我们……相对于这个壮阔的事业,只是小人物。”
“这是一个伟大的族群,屹立数千年,出过许多让我们读过他们的史都折服的人物。这样的族群,只要底层的人醒过来,就会自己砸碎身上的一切枷锁。而不是说,靠我们建设什么义庄来拯救他们。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
陈健看了看四周那些已经沉稳下来的人,沉声道:“我们在这里还很弱小,不能走的如此激进,我们需要慢慢渗透在不引起保守势力反对的情况下慢慢来。”
“在南安,在闽郡,我们可以做的很激进。为什么?因为南安有我们四千多同志,矿山、工厂、农村的合作社和雇农协会、运河帮工处处都有我们的组织……不管谁去当了县令,南安的天变不了,除非将整个南安的人都杀光。”
“但在这里,我们不可以,因为我们只有百十人的组织,只有百十人相信人与人是平等的、世界上被压迫的人应该争取自己的自由,所以我们这点人什么都做不成。”
“那些跟随我出海的士兵,不是我们的同志,你们要搞清楚。这一次环球航行结束后,进步同盟内很大一群人都会急速地坐到右边,支持扩张、支持将异族都变为奴隶、支持屠杀……而这些士兵很可能就会成为这些人的支持者。”
“一旦在这里引发了保守势力的反对,我们这百十个人能做什么?那些悲剧只会在数千万人中继续重演,我们谁也救不了。”
“所以我们要虚以委蛇,先在这里站稳脚跟。引导这里的人们自发地觉醒过来,用他们自己的双手解放自己。”
“我们所追求的自由、平权、公正、兼爱、主权在民这些东西,此时并不是世界的主流。为什么我会看重这里?因为一旦这里成功了,我们本土也成功了,两个真正的共和国所倡导的这些价值观,将会塑造整个世界的人民的追求和取向。”
“不是我们刻意去追求这些东西,而是因为我们追求这些东西所以今天才会坐在一起。否则的话,我们不信这些东西,我们便可以回去支持扩张、支持将异族变为奴隶、支持对明国的肢解,这里的人民死活与我们何干?”
“天主教耶稣会可以为了他们的信念,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我们也是一样,为了我们的信念,来到这里,把神仙皇帝全都推翻。世上有这样的人么?当然有,就是你们,就是我们。”
“如果我们连这点追求都没有,连这点信念都没有,那我们还不如那些耶稣会的教士。”
“因为你们的理想,所以你们并不是为了赚钱远赴万里跟着我一同来到这里,也因此你们之前会那样的斥责我。”
“但,这不是造反这么简单的事,我说了,想当这里的皇帝,给我三十年时间,我只要脱党就能当。咱们在故土的南安,一个县就有四千多志同道合者,而这里成千上万个县,又需要多少人?”
“砸碎旧的一切很简单,难的是怎么建设新的。需要的是几千几万的觉醒过来的、拥有知识和管理才能的人,彻底撇开旧的那些官僚和教士阶层。否则的话,只是一场换了一个人跪的轮回。”
“这里和我们故土不同。故土的土地所有制的不公平之处在于大土地所有制和雇工制度,而且还有大荒城可以移民。所以我们在那里对土地制度的激进追求,是土地国有化,将私人的雇工变为共和国的农业雇工,成立集体所有的大农场。”
“而这里,我们需要的纲领是保持小土地私有制,均分土地,打倒皇帝、打倒藩王、打倒大地主、打倒乡绅教士……做到这一切,就能得到最多数的底层的支持。”
“但是,打倒了他们谁来管理?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人,这一切的成果又都会落回那些人手中。”
“丈量土地要人、发展经济要人、治理水患要人、整军自卫要人、宣传鼓动要人、开办学堂要人……没有这些人,只是换了个皇帝继续跪。别说平均地权,就算掌权了地契还是地契,什么都没变。”
“什么都没变,这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既然不是,我们就需要培养,需要教育,需要当好先生。用二十年的时间,培养几千人的基干力量,建立自己的组织。一旦情势有变,深入到一些县城,改革土地、建立学堂、宣传鼓动、杀官造反,将基层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才能站稳脚跟,才能改天换地,才能靠自己来解放自己。”
“二十年,一批新的科举人才长成,同样一批接受了新思想新科学的年轻人也已经长成,我们才不会怕那些旧势力的反扑而选择妥协。”
“但现在,我们连立足都难以立足,所以我才说这时候需要妥协。等到我们站稳之后,再做我们要做的事,不要急也不能急。不然的话,就现在这个小小的义庄,能撑的住那些反动势力的反扑吗?不能,而且会将所有接触这些思想的人都杀光。”
“以南方那座岛为基石和后方,不断培养人才。以福建广东为前沿,培养工商业阶层和小市民的自由思想。以海运贸易和开拓为准备,积累活动资金和经费,熟悉地形和海岸线为今后运送枪支火药和人员。以那几个偏远的、贫穷的、易于闹灾的省郡为目标,抓住机会派人去开展运动。”
“既然这里的白莲教都能鼓动数县,难道我们连这些人都不如?我们在这里活动的纲领,就是均分田地、土地改革、识字教育、保护城市小资产者的利益、发展贸易、制定宪法、移民开垦。这与在国内的完全不同,这一点我们必须认清其中的区别。”
“但说一千道一万,都需要先在这里站住脚。而不是此时就要做出一些让统治阶层恐惧和反对的事,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是救这一千人?还是让千万底层获得解放?这很难选吗?”
“一旦我们现在这么做了,那就是相当于对整个旧时代宣战。可我们准备好了吗?没准备好,那不是自寻死路又是什么?”
“谁还有什么疑问?”
众人相互看了看,也知道刚才有些激动,如今真要是闹起来,他们倒是不怕,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是只能救下这义庄中的千人,却很难有机会深入这里开展种种活动。